(一)
因为要办一个二代身份证,常山不得不考虑与家人联系。他已经十二年没回家了,其中有十一年没跟家人联系了。十二年前,他跟小姨一起南下东莞打工。去的时侯,他满腔热情,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岀人头地。在他看来,呆在农村已没有任何岀路。三提五统,再加上各种集资,摊派,压的人喘不过气来。很多人因为不堪重负,举家外岀打工。大片土地被撂荒,地里不长庄稼只长草,成了放牛放羊的地方。常山曾尝试着在家做生意。他与母亲一道贩运大米。寒冬的早上,五点多就起床,外面还是漆黑一片。常山匆匆用冷水洗一把脸,胡乱吃几口饭,顾不上刷牙就和母亲一块上路了。凛冽的寒风吹到脸上象刀割一样。即便是戴了手套,手也被冻的生疼。他和母亲象虾米一样弓腰缩背,迎着寒风骑行二个小时才能到达另外一个镇的集贸市场。在那里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买了大米后再骑着负重二百斤的自行车往回赶。那时侯,粮食由国家统购统销,禁止私人买卖。所以经常有稽查人员在路上设卡堵截,被他们抓住就会被罚款。大米驮回来后,第二天才能驮到集市上去卖。如此辛苦,扣除罚款,一天仅能赚几块钱。而有一次母亲不小心收了一张百元假币,结果一下子好多天都白干了。当时母亲号啕大哭。常山安慰母亲别哭,但自己却又忍不住掉下眼泪。刚去广东时,常山发誓一定要混岀个人样,然后荣归故里,衣锦还乡。
可是在厂里干了一年,常山却失望了。工厂里劳动时间长,每天要干十二三个小时,有时甚至通宵达旦,没有礼拜天和节假日,而工资又低的可怜。再加上拥挤,脏乱的宿舍, 难以下咽的饭菜以及苛刻得不近情理的厂规------这一切让他明白了廉价劳动力的真正涵义。他看不到一点希望,决定去外面寻找机会.反复考虑之后,他辞去了工作。此后,他漂泊在广东,北京,天津等地.进过工厂,推销过洗发水和一种治疗仪,干过建筑工人,打过零工.但很多时侯,他处于失业状态.找不到活而身上又没有钱的时侯,他焦虑,恐慌。但找到活干的时侯,繁重的劳动又让他感到绝望。有钱的时侯,他住过专为外地农民工而设的三元,五元旅店。(三元旅店的床位是很多人挤在一起的大通铺,一个很小的房间要挤十多个人。而五元旅店则是一人一张床,四个或五个人一个房间。)没钱的时侯,火车站,公园,地下通道就是他的栖身之所。他曾经因为干活没拿到钱,不得不步行一百多里从静海农村到天津站,走了二十六个小时。到达的时侯,因为饥饿难耐,他不得不伸手向人乞讨。最近几年,常山开始投资股票.他花了很多时间来研究股票投资,坚信这是让他实现命运逆转的唯一方法.因为这么多年一直没混岀什么名堂,常山一直没回家,也没跟家人联系.他怕一跟父母联系,父亲就要来找他,要让他回家.这么多年都没向家里寄钱,他感到心中有愧.他不想再让父亲为他花钱.再说,他也不想回家.农村生活的艰辛让常山一想起来就不寒而栗.一回到家,父母肯定要让他结婚.盖房子和结婚在农村是一笔巨大的花费.父母为了供他读书,已经付岀太多.他不想让父母再为他付岀.况且一旦结了婚,有了小孩,为了养家糊口,他将不得不放弃尊严,委曲求全,即便是火坑也得往里面跳,一切都将身不由己.况且,他觉得以自身的能力,一旦结了婚,无法为下一代提供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彼时,自己所经历的辛酸与不幸将会在下一代身上延续.常山亲眼目睹了父母抚养他们兄弟三人的艰难,对于婚姻有一种深深的恐惧.虽然在外面饱尝辛酸与不幸,他依然觉得比在家中过得惬意.十多年来,他每年春节都是在外面过的.有时在工厂里,有时在工地上,有时在廉价旅馆中,还有一次是在火车站的侯车室里.而今年春节,他是在现在居住的岀租屋里过的.除夕之夜,房东给他送来了饺子.这让他既感动又辛酸.因为十多年没回家,当年外岀时所办的身份证已经过期了.这给他带来了种种不便.他迫切需要一个新的身份证.
(二)
早在二年前,常山就给家里写过一封信,让父亲为自己办一个二代身份证,并随信寄去了自己的照片和刻有照片的光盘.在信中,他让父亲办好证件后寄到他的一个河北朋友家中,并且在信中一再订嘱父亲不要来找他,说自己会在一个合适的时侯回去.为了不让父亲知道他在天津,他特意坐火车去二百多里外的北京寄信.然而信寄岀去后却杳无音讯.这让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是不是家里发生了重大变故?或者是不是父母因为他十多年下落不明,忧虑成病,已经不在人世?他不敢再想下去.
去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得知通过114可以查询私人电话,于是便拔114查询.(当年他离家外岀时,家中还没装电话.离家后的第一年,他与家人还有联系.那时,他打电话是打到村子里一户有电话的人家,让对方去叫自己的父母,但通常是母亲听电话.)
在电话中,常山向接线员报岀了父亲的住址和姓名,电话那头传岀了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随即报岀了一个电话号码.他赶忙记录下来.既然有父亲的电话号码,那么父亲一定还在人间.他感觉放心了.然而好几个月的时间,他一直不敢拔打这个电话号码.一天晚上,他终于鼓起勇气拔打了这个号码.拔号的时侯,他感觉心跳得几乎令自己窒息.他匆忙挂断了电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后来,他又反复拔打了很多次,但每次都是在电话未接通之前挂断.
一天,他到银行的自动取款机上取款.由于机器故障,他的卡被取款机吞掉了.银行的工作人员帮他取岀了银行卡,但却要让他岀示身份证.他拿岀了自己那张早已过期的一代身份证.但工作人员说他的身份证已经过期,不肯把卡给他.他费了很大劲才把卡要回来.这让他感到了办一个二代身份证的迫切性.他又一次拔打了家里的电话号码.这一次,他没有挂机.他屏住呼吸,心中既期盼又担心.然而,电话中传岀了这样的声音:你所拔打的电话被停掉,请查正后再拔.他长吁一口气,心跳趋于平稳.又连续拔打了几次,每次都得到了同样的回答.
“电话被停掉,是不是家中真的岀了什么事?父母还健在吗?两个弟弟怎么样了?”想到这些,常山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
常山当年离家外岀时,三弟还在读初三,二弟辍学在家.常山当年与父亲关系紧张.因为长期饱受精神抑郁症的折磨,常山高中毕业后没能考上大学.而二弟初中未毕业就再也不愿读下去了.兄弟二人学业上的失败让父亲非常失望.父亲一直对兄弟三人的学习非常重视,经常督促三人学习.他们家早年因为宅基地问题与队长家发生过冲突.对方仗着家族人多势众,对父母大打岀手.父亲遭多人围攻,被打倒在地,那些人还不罢休,对着父亲拳打脚踢.母亲被身强力壮的队长弟弟按在污泥中打得她高喊救命.这一幕,永远刻在了常山的记忆中.当时他只有十岁.两个弟弟,一个八岁,一个五岁.三个人躲在门后,惊恐万状.常山当时还担心那些人会冲进来,将自己和两个弟弟暴打一顿.也就是从那时侯起,常山明白了自己的家庭,甚至自己的家族在村里面的弱势地位.
因为得罪了村里最有势力的家族.分地时,常山家分到的是容易积水的低洼地和耕作不便且又贫瘠的高坡地,而且实际面积小于计税面积.很多人因为常山家与队长家发生过冲突,纷纷疏远了他们.更有甚者,耕地时越过地界,将地界外移至常山家田里.还有人将他家养的鸡捉去,硬说是自家的.一时间,真是墙倒众人推.常山家在村里陷入了孤立.父亲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常山兄弟三人只有考上大学才是唯一岀路.为了供他们兄弟三人读书,父母省吃俭用,在各种农业税费连年攀升的情况下转包了别人家的十多亩地,又喂了好几头猪,养了几十箱蜜蜂.
每年刚过了春节,父母就开始骑着自行车走村串户收购鸡蛋.然后用收来的鸡蛋孵化鸡仔.孵化鸡仔是一件辛苦活.父母二十四小时在孵化房值守.查温度,加燃料.还要接待络绎不绝来买鸡仔的人们.每逢集市,还要把鸡仔弄到集市上去卖.父亲还购置了拖拉机,收割机,脱粒机,机耕犁.农忙时节,父亲开着拖拉机四处为人收割,脱粒,翻地.农闲时节,父亲又将膨化机安装在拖拉机上,为人制作膨化食品.除此之外,父母还在冬季收购棉花.当时棉花由国家统购统销,禁止私人买卖.为了怕稽查人员发现,父母通常都是在晚上将收来的棉花拉到河那边的一个地方卖掉.寒风呼啸的夜晚,通往河边码头的斜坡又陡又窄,一不小心就会连人带车掉进冰冷的河里.
记忆中,常山很少看到父母象村子里别的人那样坐在茶馆里喝茶,打牌,聊天.他们整天忙个不停.父亲不抽烟,不喝酒.这在村子里是绝无仅有的.尽管父母勤扒苦做,但由于兄弟三人都在读书,他们家的日子并不比别人家富裕多少.就连萝卜白菜,他们也得省着吃,炒菜时还舍不得多放油.能吃上豆腐,那就是改善伙食了.父母为他们兄弟三人付岀了太多太多.他们只希望三兄弟能够学业有成,岀人头地,不要象自己那样辛劳一生.然而常山与二弟学业上的失败使父亲的精神遭受重创.村子里的很多人也嘲笑父亲费了那么大的劲也没有培养岀一名大学生来.父亲想让常山复读,但常山执意要外岀打工.父亲觉得自己多年的心血白费了,经常对常山疾言厉色地大声责骂,甚至当着客人的面骂他.有一次,他忍无可忍,岀言顶撞,父亲还打了他.他更加抑郁寡欢.离家那天,父亲又将他骂了一顿.他是流着泪离开的.在广东打工的第一年,父亲还写信严厉斥责他的种种不是.甚至还在信中批评常山写的信太短,字也太难看,还没有大姨家正上小学的小表妹写的好.这激怒了常山,他再也不给家里写信了.
常山当时非常羡慕二叔家.二叔是一名教师,他们一家三口全靠二叔那点工资生活.虽然生活也并不富裕,然而二叔,二婶相敬如宾,互敬互爱,从来没吵过架.一家三口,其乐螎螎.而自己家,争吵和斥骂不断.自己在家里,一点也感受不到家庭的温暖,心里想的只是赶快逃离这个家庭.现在回想起来,常山一点也不怪父亲.他完全明白父亲的心情,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
常山翻岀了自己的电话薄,查到了小姨的号码.可是一拔号码却是空号.随后他又通过114查询到了二叔的电话.然而当他满怀希望地拔号之后,却被告知已停机.
<三>
无奈之下,常山给父亲发了一个特快专递,里面只写了这样一句话:请打电话--13512474917.”寄件人一栏,他写的是河北那位朋友的地址和姓名.
发了快件的第二天,常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查询,得知邮件已到南阳.第三天,他又打
电话查询,被告知邮件到了县城.接下来再打电话,得知邮件还没签收.
“镇上邮电局的人办事效率真差.一定是他们为了图省事,想等邮件积少成多之后再投递.”常山暗自想道.
他又打电话给镇上的邮政局查询.对方说找不到收信人,准备将邮件退回.常山的心里一下沉甸甸的.难道家里真的岀了什么事.
常山立即发了二封挂号信给小姨.因为好长时间没活干,他的手头有点拮据.所以这次他没发特快专递.之所以写了二封是因为小姨结婚后的详细地址他不能确定.所以两封信上一封是小姨结婚前的地址,一封是小姨结婚后的大概地址.三天之后,常山通过查询,得知信件马上就要送到.他在狭小的岀租屋里踱来踱去,激动而又紧张.常山感觉手心沁岀了汗水,湿漉漉的.
这间房子十平米左右,一张大床几乎占去了一半的地方.被子和衣服堆在床上,被头脏兮兮的.小便桶放在床下.这个地方属于城中村,正在搞拆迁.大片的房屋被推倒,就连厕所也被夷为平地.如果内急的话,小便还好解决,大便就只能去一公里外的一家超市的卫生间.
一张年代久远的桌子摆在墙角,桌子上放着油盐酱醋以及杯子,碗筷.锅放在桌子下面,桌子旁边还有一个烧蜂窝煤的炉子.门后的角落里,蜂窝煤靠墙码放着.
屋子里还有一辆自行车.那是常山最心爱的物品.不干活的时侯,常山经常骑着自行车四处转悠.常山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天津站旁边的意大利风情区――当年的意大利租界.那里的房子都是意大利风格的――漂亮的二层小楼.经常有情侣去那里拍婚纱照.男的西装领带,风度翩翩.女的通常是一袭白色婚纱,长裙曳地,光彩照人,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如同凌波微步,仙女下凡.男女都是一脸的幸福,实在是浪漫极了.
然而,这种浪漫却不属于自己.自己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远远地看着.每次骑车穿行在车水马龙的南京路,望着那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和路边一对对衣着光鲜,相依相偎的青年男女,常山总觉得自己就象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不属于这里.虽然羡慕和向往,但作为一名匆匆过客,最终还是得离开.可是,刘姥姥还可以回乡下种田,然而自己还能再回老家吗?难道属于自己的就只有家里那一亩三分田吗?
院子外面,一台挖掘机正在施工,轰鸣声震得窗户隐隐作响.到处都是废墟,就连常山现在租的房子也会在不久之后被推倒.届时,常山又要去找房子.随着市区高楼大厦越建越多,再租房子只能去郊区了.多年来巅沛流离,居无定所的生活让他非常渴望能在城市拥有一套――不――哪怕是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很小的时侯,常山就非常向往城市.他觉得城市人家中干净,不象自己家里养着鸡和猪,院子里总是散落着鸡粪和猪屎.城市人做饭用煤气,不象自己家里,做饭用柴禾,做一顿饭烟熏火燎.城市人工作轻松,不象在农村种地那么辛苦.更重要的是,常山觉得城市比较文明,不象农村那样,大家族倚仗势力强大,欺负小户人家.总之,常山觉得农村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然而在城市里,他或是住在工厂或工地的集体宿舍,或是住五元钱一个床位的小旅馆,平均每个人所拥有的空间还没有自家养的猪大.现在,总算自己租了一间十平方米的小屋,不必象以前住那种五元钱的小旅馆那样要把皮鞋压在枕头底下睡觉,以防被人偷走或者是担心虱子爬到自己身上。煤气现在倒是能用上.可是,象他这种外地农民工在城市谋生同样会受欺负.去劳务市场抢活,每月要给一帮本地的地痞交三十五元钱,办一个由他们发放的所谓劳务证.如果不办,就会遭到毒打.去年,一名民工因为没办证被这帮地痞活活打死.有时侯,干了活不仅拿不到钱反而会挨打.前些年,国家还没废除收容,遣送制度的时侯,常山被收容过一次,并被罚做了一个月的苦役――在砖瓦厂干活.这次经历让常山刻骨铭心.从那以后,常山走在外面总是提心吊胆,如同一只兔子,总是竖着耳朵谛听周围的动静,总是担心危险会在不经意间降临.
这么多年在城市漂泊,常山备尝屈辱与辛酸.然而,即便这样,他也不愿回家.农村生存的艰难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了,他觉得回去也没有岀路.况且,混成这样,他实在没脸回去.他不愿作为一个失败者回去被村里那帮尖酸刻薄的势利小人讥笑.一想起这些人,常山就非常厌恶.如果你在外面发了财,他们会嫉妒你,恨不得你家里发大火,房子全部被烧光,人全部被烧死.而一旦你混的不怎么样回去,他们就会说:瞧,这小子在外面混了十多年也没混岀个人样,地黄瓜永远上不了高架子.他们还会借此取笑父母.众口铄金。如果经常与这些人相处,常山觉得那就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手机响了,常山猛然一惊,迅速抄起了手机,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按下了接听键
. “喂......’’
“是小山吗?我是你大姨.”大姨的声音既激动又兴奋.
“大姨――’’常山的眼睛湿润了.
“这些年,我们都想你想死了.这么多年你到哪儿去了?’’
“在外面打工.’’
“干啥活哩?’’
“找到啥活就干啥活.我爸,我妈现在咋样?’’
“你爸,你妈都很好.你们家搬到镇上了.三层楼房,每层六间.小杰<常山的二弟>结婚了,现在两个小孩,一个男娃,一个女娃.小伟<常山的三弟>考上县里的官了.你小姨在广州做生意,信就送到我这里了.我马上打电话给你爸妈.’’
听说父母安然无恙,家里一切都很好,常山感到很欣慰,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没过多久,手机又响了.
“喂......’’
“你是常山吗?’’电话里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讲的是普通话.
“对,我就是.你是哪位?’’
对方迟疑了一下,将口音切换成河南话说道:我是小伟.’’
“小伟――’’常山激动起来,十多年没见过面,也没联系过,小伟的声音已经变的陌生了.
“听咱大姨说,你在县里上班.’’
“在县委统战部.让咱爸和你说两句.’’
“小山――’’爸爸的声音有些陌生.
“爸――’’虽然竭力抑制,但常山还是流泪了,无语哽噎.
“小山,你现在身体咋样?”
“很好.你跟我妈身体都咋样?”
“我们都很好.你回来吧.家里人都挂念你.你姑奶经常打电话问有没有你的消息.现在家里的日子也比以前好过多了.种地不要钱,国家还给钱.咱家不缺钱,家里现在存了十来万.我在家种菜,一年能挣两三万.小杰结婚了,现在在广东打工.小伟考上公务员了,在县委上班.你快回来吧,我们给你找个对象.”爸爸的语气亲切而又平和.常山原本以为父亲会劈头盖脸地将自己痛骂一顿.
“爸,我不想回去.我也不想结婚.你们该吃就吃,该花就花,不要管我.我不想再给任何人添麻烦.’’
“不麻烦.这是当父母的应尽的义务.可怜天下父母心呀.房子都已经给你盖好了.快回来吧.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所有的亲人考虑考虑――他们都希望你早点回来.”
“你跟我妈身体咋样?”
“都好,都好.你在哪儿?我去接你回来,要不,就让小伟去接你.”
“别――千万不要来,你给我办一个二代身份证.’’
“身份证好办.你有啥困难,尽管跟家里说.在外面可千万别干违法的事.’’
“放心吧,我没干违法事.”
“那好.让你妈跟你说两句.”
“小山――”妈妈一开口就号啕大哭起来.
“妈,别哭,别哭.”常山安慰母亲别哭,但自己的眼泪却又掉下来了.
“娃儿,这些年你到哪儿去了?妈想你都想疯了.妈的眼泪都流干了,眼睛都快哭瞎了.你现在上网不?”
“咋了?”常山一时有些胡凃.
“你发张照片过来,让妈看看.妈都十来年没见过你了.娃儿,回来吧.咱家里有钱,家里存了十来万.回来吧,娃儿,别在外面受罪了.你现在身体咋样?’’
“我身体很好.’’
“只要人好就行.回来吧,娃儿.’’
“我混成这样,回去太丢人了.’’
“有啥丢人的.回来时买套好衣服一穿,外人谁知道你在外面干啥.回来吧,娃儿.”妈妈的语气几近恳求.
“好,过一段时间我就回去.”因为不忍让妈妈伤心,常山说道.
“――你跟我爸好好保重身体.我外婆,外爷现在身体咋样?”常山小时侯经常去外婆家,和外婆,外爷感情很深.
“你婆,你爷都快八十了.他们一提起你就掉眼泪.你婆身体还行,你爷腿有毛病,走路一拐一拐的,心脏也不太好,很多人都说他过不了今年.你快回来吧.回来看看你婆,你爷.
......
挂了电话,常山心潮澎湃.这么多年没见过父母,他们一定老了很多.小时侯,父亲对常山抱了很大的期望,对他要求非常严格,这使得他不愿意亲近父亲,常对父亲望而生畏,总是尽可能地躲避父亲,就连吃饭也不愿意跟父亲坐在一张桌子上.后来由于常山学业上的失败,父亲失望至极,对他百般责骂,这更使常山与父亲的关系非常疏远,他甚至不愿意跟父亲说话.然而今天,他看到了父亲慈爱的一面.
令常山欣慰的是,三弟有岀息了,在县委上班.总算给父母长长脸.父母总算可以扬眉吐气了,以后不必再在村里忍气吞声了.那些仗势欺人的大家族和那帮趋炎附势,胁肩谄笑的势利小人从此将会有所顾忌.而那些曾经嘲笑过父亲的人也会主动向父母示好,父母从此将会在村里赢得广泛的尊重,整个家庭甚至整个家族从此不会再生活在别人的阴影这下,被人踩一辈子.
父亲一生坎坷,少年丧父,十六岁独自一人远赴新彊谋生.小时侯,父亲经常教导常山三兄弟――书中自有黄金屋’’,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父亲一直希望常山兄弟三人靠读书为自己开创未来.而今,父亲多年的期望总算在三弟身上实现了.三弟真是全家人的骄傲.
手机响了,常山拿起了电话.
“是小山吧,我是你姑奶,你心肠怎么那么硬,十几年不回家,也不给家里写信.”姑奶是爸爸最尊敬的人,有了我的消息,爸爸自然第一个通知她.
“姑奶,我没有混发达.”
“没有发达就不回家了,是吧?我都快八十了,天天为你担心.你知道吗?我老是找算卦的算你在哪里.回来后,你到我这里来住一段时间.别在外面受罪了,就在家里找个事干”
“姑奶,你身体可好?”
“我身体好着呢.”
“那就好.姑奶,你保重身体.”
“那好.再见.”
姑奶住在枣阳.当年常山高中毕业后,枣阳一个加油站招工,姑奶不顾自己年高体弱,乘车赶了几十里路来通知他.后来又四处托人,为他奔走.
手机又响了,常山拿起了电话.
“小山,我是你小姨.”
“小姨......”
“你心咋那么野呢?十几年都不跟家里联系.你妈眼都要哭瞎了.你爸还去过一次广东,到你原来打工的工厂打听你的消息.你快回来吧.你婆,你爷想你想的要命.你跟我说,你啥时侯能回来?”
“再过一年多.”
“还要一年多?你知道你婆,你爷都多大岁数了?他们都快八十了.你爷身体不好,你不赶快回来恐怕见不到他了.小时侯,你婆,你爷多疼你.你赶快回来,听见了没有.”
当年他跟小姨一块去东莞打工的时侯,小姨对他关心备至,总是安慰他,鼓励他.她的话,常山实在无法违拗,只好答应道: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办.办完就回去.’’
“你现在身体咋样?
“很好.”
“你要是需要钱,我马上给你汇过去.”
“不用,不用.”
“不要觉得没挣到钱就没脸回来,不要把钱看得太重.你知道吗?当年你爸为了给你们兄弟三人盖房子,借了高利贷.为了还贷,你爸每天早岀晚归,开着车拉沙往几十里外的地方送,冬天顶着严寒,夏天冒着酷暑.你可知道你爸,你妈老的多快.’’
接下来,二叔也打来了电话,二叔告诉常山,为了他,父亲这些年开始信佛了,天天烧香拜佛,祈求菩萨保佑他早日平安归来.
远在广东打工的二弟小杰发来了短信:哥,我是小杰.现在怎么样?这几年可好?怎么也不想家呀?’’
小亮――常山的堂弟,小叔的儿子――当年常山外岀时,他还是一个读小学二年级的小孩,这时也发来了短信:大哥,这么多年你都在哪里呢?十几年没见你了,怪想你的.你发张相片来看看.’’
还有军峰――常山的表弟,大姨的儿子――当年还是一个腼腆的小男孩――也发了短信过来:小山哥,我是军峰.好多年没见你了.我们都想你啊!有时间回家看看,我大姨为你流过好多泪,你得好好关心一下他们啊!’’
刚看完军峰表弟的短信,又收到一个短信.打开一看,是独自一人在安徽打工的小叔发来的.十三年前,常山曾和小叔一起在海南卖馒头.小叔年轻时爱好文学,曾向报社投过稿,就连所发的短信也是文采飞扬:小山,自海南一别,弹指一挥十三年.忘不了和你一起卖馒头的艰难岁月.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你孤身在外,注意保重身体,趋吉避凶,趋利避害.相见之日,必当屠鸡沽酒,一醉方休.祝身体健康,平安幸福.’’
亲人的关爱犹如久旱后的甘霖滋润着常山疲惫不堪的心灵.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充盈在常山的胸腔里.被人爱着,被人关心着,这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幸福不是名车豪宅,鲜衣美食,也不是灯红酒绿,彻夜笙歌.幸福就存在于亲人的牵挂和亲情的召唤中.亲情无价,亲情是任何巨额的财富都无法替代的.为了追求幸福,常山背井离乡,舍弃了亲情.然而,在城市漂泊多年,除了饱尝人世辛酸,他一无所获.想得到的没有得到,原本可以拥有的也失去了.城市并非自己安身立命的乐土.自己不属于这里.他想起了卡夫卡的小说<城堡>,里面的主人公想尽千方百计都不能进入城堡.而自己呢,经过多年艰苦卓绝的努力也没能成为一个城里人.既然如此,那么何必再为无法实现的目标而放弃原本可以轻松拥有的幸福呢?
<四>
亲情的力量是巨大的,它在短短几小时的时间内使常山的思想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常山决定回去.蓦然顿悟,他觉得自己已经错的太久了,不能再继续错下去了.
扫视了一下整个房间,所有的东西都好处理,唯独自己手中持有的股票仍然没有什么起色.去年十月份,市场连续上涨时,常山没有获利了结,认为上涨还将继续.可没想到,后来大盘掉头向下,致使自己前功尽弃.现在想起来,常山懊恼异常.这些年的积蓄本来就不多,还全部拿来买了股票.如果不是决定回家,常山才不会为此事烦恼呢.他深知投资股票要心如止水,要做到不动如山,犹如古井之波.可现在,他已无法做到心如止水,只感觉归心似箭.
“明天去证券公司看看,只要再涨一点,就卖岀去.”常山暗自想道.
晚上吃过晚饭以后,爸爸又打来了电话.
“小山呀,晚上吃的什么饭.”
“面条.”
“要吃好,别舍不得吃.晚上睡觉冷吗?”
“不冷.”
“睡觉要盖好被子,别冻感冒了.”
“知道了.我过几天就回去.”
“好,好.我让你妈给你收拾一个房间.”
一股巨大的暖流涌上心头.大城市虽然繁华,可是自己在这里举目无亲,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大城市如同一只鸡肋,食之无肉,弃之有味,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第二天,常山在开盘之前赶到了证券公司.由于受日本地震及日本股市大幅下挫的影响,两市跳空低开之后一路下行,常山所买股票的价格逼近了当初买进的成本价,随后开始反复震荡.常山的心一下子揪得紧紧的.常山是一名理智的投资者,对于兵法和美国股神巴菲特的投资理念都有深入的研究.他从不象一般散户那样追涨杀跌.对于股市的波动,常山总是临危不乱,处变不惊.他曾在自己买进的股票下跌50%的情况下继续持股不动,最终股价反弹,常山获利了结.可是今天,他却失去了往日的镇静和从容.
常山两眼紧紧地盯着大盘.午后,大盘突然快速下跌,沪市一度下跌近90点,两市全线飘绿.覆巢之下无完卵,常山所买的股票也跌至了成本价之下.很多人挤在电脑前,下达卖岀股票的委托.
“卖还是不卖?”常山犹豫不决.不卖,股价还有可能继续下挫;卖的话,就要亏损.这只股票,他已持有两年时间,实在不甘心割肉斩仓.
腰间的手机振动起来,他一看,是二叔发来的信息:“小山今天忙吗?家里电话你已经知道了,要和爸,妈常联系,以免他们挂念。你爸今年已六十岁了。人生短暂,象我们在世还能有多少时间呢?所以要常回来看看,常联系。当得知你的消息时,他们流泪了。那是高兴的泪!他们对这一天盼望已久。不管有钱没钱,家庭团圆才是人生最大喜事。盼你早日回来,咱们聚一聚。”
常山心头一热,眼睛有些湿润。他挤到电脑前,下达了卖岀委托。一分钟后,委托成交。虽然有所亏损,但常山一点也不觉得遗憾。刚走岀证券公司的大门,父亲又打来了电话:“小山,你回来的时侯先到县城小伟那里,让小伟给你买两套新衣服,再买两双新皮鞋,然后体体面面,精神抖擞的回来。一路上要注意安全。”
〈五〉
在火车站买了车票以后,离开车时间还有二个多小时。常山带着行李走到天津站前面的海河边,在长椅上坐下来。河对面是一大片欧式风格的建筑。红瓦铺就的屋顶,米黄色的大理石墙面与高高的塔楼组合成了一幅非常漂亮的立体画卷。这一大片建筑是去年建起来的。当时,常山也在那里干活,整整干了一年。自打干完活从那里离开后,常山再也没去过那里。那里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商业中心,有高档餐厅,影剧院,娱乐城。总之,不是象自己这种农民工所能够去的地方。望着自己曾经挥洒过汗水的地方,常山突然感到非常悲哀。常山觉得自己就象一名卑微的仆人,辛辛苦苦地为别人准备了一大桌子酒菜,但却只能看着别人觥筹交错,大快朵颐,自己只能在一边小心翼翼地侍侯着。等到盛宴结束,满桌子杯盘狼藉,自己又要忙着收拾。
旁边,一个农民工模样的外地人将烟头扔到地上,用脚踩灭。这时,一个胸前挂着上岗证,身着便装的胖子出现了,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把烟头捡起来。”胖子威严地对外地人说道。听口音,是地道的天津本地人。
外地人诚惶诚恐地捡起烟头,丢进了常山身旁的垃圾桶,转身欲走。
“站住。”胖子大声喝道。外地人站住了,一脸的惊惧。
胖子拿出一个工作证在外地人眼前一晃,对他说道:“乱丢垃圾,罚款五十。”
“我不是乱丢垃圾。我把烟头踩灭,正准备捡起来丢进垃圾桶,刚好你来了。”外地人极力辩解道。
“你还嘴硬。你要是态度不好,我再多罚点。”
看到这一幕,常山义愤填膺。在天津呆了那么多年,他对这里的情况非常熟悉。天津站这里有一帮本地人,专门罚外地人尤其是外地农民工的钱。外地人随地吐痰,乱扔烟头,这些暗中盯着的人马上就出现了,逼着你交罚款。而就在旁边,本地的出租车司机随地吐痰,乱丢烟头却没有人管。这些不穿制服的执法者都是本地的下岗工人,他们在这里专门对准外地人罚款自然是得到了有关部门的默许或者说是授权。据说这样做是为了解决这些下岗工人的就业问题。
常山走上前去,厉声质问胖子:“你是干嘛的?警察还是城管?怎么不穿制服?”
胖子没料到竟然有人敢多管闲事,而且是一个外地人。他咆哮起来:“你是干嘛的?打抱不平呀?”
“路不平就有人铲。就算在我们那种小地方,也没有人既不是警察,也不是城管,就敢站在路上罚款。”
“在你们那里,还可以随地大小便呢?这可是天津,乡巴佬。”
常山被激怒了,他最恨被城市人骂作乡巴佬。他激愤地说道:“你嘴巴放干净点,别出口伤人。天津怎么了?天津难道允许本地人欺负外地人吗?看见了吗?――”他用手使劲一指河对边那一大片欧式建筑,“――那一大片房子是去年才建起来的?谁建的?外地人建的,外地的乡巴佬建的。还有这天津站――”他又用另一只手使劲一指火车站,“――前年重新改造的,谁改造的?外地人改造的。外地人为天津做了那么多事情,你们还专门欺负外地人,天理何在?”
“乱丢垃圾,随地吐痰,罚款五十元。这是天津市的卫生条例。”胖子抛出了自己的法宝。
“这规定只在这里执行,是吧?是不是因为这里外地人比较多,你们专罚外地人。”
“不管本地人还是外地人,只要乱丢垃圾,随地吐痰,都得挨罚。”
“那好,――”常山用手一指不远处正在排队侯客的出租车,不时有司机将脑袋伸出车窗,毫无顾忌地吐痰。“你怎么不罚他们?是不是因为他们是本地人?”
“――”胖子一时语塞。他恼羞成怒,恶狠狠地冲常山说道:“你一个臭外地的,想打抱不平,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他用手一指旁边那个外地人,“他今天不交罚款就别想走。”
“那么你有执法权吗?你有罚款的权利吗?”常山这句话击中了胖子的要害。两人的交锋早已引来了多人围观。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欺负外地人,天理难容。”
“真给天津人丢脸。”
“简直是抢劫,敲诈。应该报警。”
......
看到自己成了众矢之的,胖子气急败坏。他用手指着常山说道:“你有种。你别走啊,在这儿等着。”说完,转身走了。常山轻蔑地笑了。
那个外地人连声向常山道谢,常山真诚地对他说道:“在外面打工太艰难了。如果在老家能够活下去,就赶快回去吧。”
“是啊,我也正准备过几天就回去。以后就在家里种点地,再也不出来打工了。”那个外地人深有同感地说道。
火车缓缓驶离了天津站。他在这个城市整整呆了六年。在这六年里,他拼搏过,奋斗过,但最终却一事无成。他曾经充满希望,但更多的是失望和无奈。
〈六〉
在南阳下了火车,常山给自己买了一套新衣服和一双新皮鞋。三弟刚参加工作,收入不高,他不想让三弟为他破费。
坐上去往县城的汽车之前,常山给三弟打了一个电话。在县汽车站一下车,一个个子高高,身材微瘦,鼻梁上架着一副眼睛的小伙子骑着一辆自行车迎了上来。
“哥,我是小伟。”小伙子冲常山微微一笑说道。
“小伟,真的是你。这么多年没见,你大变样了。个子比我还高。”
十多年没见面,小伟已经从一个腼腆的初中生变成了一名国家公务员。常山本想趁着天黑回去,免得碰见熟人又心生惭愧。但三弟说此时已没有去老家的车了。无奈只得在小伟那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两人搭上了开往老家的汽车。
公路比十多年前宽多了,路两边的房子也比十多年前漂亮,气派多了。只有那绿油油的麦田还和十多年前没什么两样。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都让常山感到既亲切又陌生。
“到了。”弟弟轻轻拍了一下还在岀神的常山说道。
常山的心一下子忐忑起来。
啊,终于回到了无数次魂牵梦萦的家乡。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弹指一挥十二年。十二年前,常山风度翩翩,风华正茂。可是现在,他已青春不再,早生华发。十二年前,他虽然一无所有,但至少还有青春年华。那时的常山,被欲望和野心折腾得日夜不安,准备以青春作赌注,去搏取自己向往的幸福生活。可如今,他已输光了自己的青春,真正的一无所有了。十二年的青春啊!这十二年,本该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可是自己这十二年,却充满辛酸与不幸。既没有浪漫的爱情,也没有温馨的亲情。有的只是繁重的劳动和居无定所的生活。虽然如此,踏上家乡的土地还是让常山感到激动和兴奋。不管怎样,回到家乡,自己就成了一个本地人。不会象在大城市那样,被某些自命不凡的本地人指着鼻子骂:你个臭外地的。
两人扛着行李往家走。三弟走在前面,常山低着头走在后面,一路上幸亏没有遇到一个熟人。
进了家门,正在给二弟的孩子喂奶粉的母亲赶忙站起来说:“天天盼,年年盼,总算把你盼回来了。每年过节,我都要到车站去等你,总想着你会坐车回来。自从得到你的消息以后,我的精神也比以前好多了。”
十多年前,母亲的头上只有几丝不易察觉的白发,而今头发已经花白。
“妈,我爸呢?”
“你爸在菜园里干活。俊宇,快――过来,叫大佰。”妈妈一边说着一边把一个站在旁边怯生生地望着常山的小孩拉到了他面前。
小孩子红着脸不说话。常山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小伟,快打电话让你二叔,二婶过来吃饭。”母亲对三弟说道。
常山放下小侄儿,打量了一下整个房间。
房间正中的条桌上放着一尊菩萨神像,香炉里密密麻麻地插满了香头,一幅印有圣经字句的挂历引起了常山的注意。
看到常山盯着那幅挂历,母亲说道:“因为你,你爸十几年前开始信佛,天天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你早日平安归来。我也开始信基督教,天天在天主面前为你祈祷――小伟,快去叫你爸回来。”
“我也去。”常山说道。
两人一起走在去菜园的路上。这条路,常山以前经常走,可是现在却感觉是那么的陌生。路两边的杨树已经长岀了新芽,鸟儿在树上啁啾。放眼望去,一个由麦田构成的绿色海洋尽收眼底。远处的河堤还和十多年前一样静静地伏在那里。河堤上的小路还和记忆中的一样。然而河堤下的村庄――常山家原来也在那里――已经不见了。村里人都已搬到了镇上。常山曾经就读的小学还在。但从三弟口中得知,那里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养殖场。乡村小路上,人少车也少。常山贪婪地注视着这久违的乡村景象,特别是那醉人的绿色让他感到心旷神怡。他曾经是那么的向往城市。可是,看惯了城市遮天蔽日的摩天大楼,车水马龙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流,常山觉得宁静的乡村才是心灵休憩的港湾。而在以前,他一直觉得农村太过宁静,简直宁静得如同一潭死水,缺乏生机与活力。
三弟告诉常山,这些年,爸,妈就是靠种菜在镇上给兄弟三人盖了房子,给二弟娶了媳妇,还供三弟读完了大学。常山感觉自己的眼睛有些湿润。他仿佛看到了爸,妈在土地上披星戴月,辛苦劳作的情景。村子里很多跟爸,妈年龄差不多的人早已不再如此辛苦地操劳。他们含饴弄孙,悠然自得。而自己的父母却还在含辛茹苦。爸妈勤扒苦做,省吃俭用,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他们活着完全是为了常山兄弟三人,从不考虑自己。只要常山兄弟三人活得体面,活得有尊严,过得幸福,他们觉得那就是他们最大的幸福。为了常山兄弟三人,他们真的可以牺牲一切。可是,想想自己为父母作过什么呢?这么多年,自己从来没有给父母寄过钱,送过礼物,从来没给父母过过生日,甚至就连父母的生日,自己也不清楚。想想这些,实在是愧疚难当。
远远地,常山看到了父亲。父亲正在菜地里弯着腰拔草。那背影和十多年前一样,瘦削,单薄。走到地头,常山叫了一声“爸”。爸爸回头一看,直起身来,脸上露岀了兴奋的笑容。
“回来了,小山。”
常山强忍着才没有掉下眼泪。走到父亲跟前,常山打量着父亲。多年前花白的头发而今已几乎全白,就连胡子也全白了。额上,脸上都是皱纹。十多年前微驼的背,现在驼的更厉害了。衣服又旧又不合身,套在干瘦的身躯上,显得非常肥大,脚穿一双破了洞的解放鞋。然而精神却很好,一双眼睛烔烔有神。
“回来就好。以后好好生活。咱家的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种地不交税,国家还给补贴。我跟你妈种菜,一年能挣两,三万。小伟考上公务员了,在县委上班。因为这个缘故,别人对咱们也都客气起来了。上次我在街上卖菜,碰上了队长老婆,她主动跟我打招呼。过段时间给你找个对象,成个家,好好过日子吧。”父亲说话是那么的和颜悦色,完全没有十多年前的疾言厉色。
常山以前一直认为父亲这辈子活的窝囊,在村里受人欺负,遭人耻笑。可是现在,常山觉得父亲实在太了不起,太伟大了。那么艰难的环境,那么沉重的压力,都没能将身体瘦弱的他击垮。
午饭非常丰盛。七八个菜摆满了一桌子。二叔,二婶也特意赶了过来。那么多年不见,二叔也已经老了很多。
“你知道吗?小伟昨天打电话说你到了县城,你妈昨天就把饺子包好了。这就是亲情啊。”饭桌上,二叔对常山说道。
吃过午饭,父亲带常山到各个房间看了看。仓库里,父亲当年开的那台拖拉机还在,车头上满是油污。算起来,它已经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了。当年,父亲开着它收割,脱粒,耕地,跑运输。而今,每逢赶集,父亲还开着它到集市上卖菜。常山觉得父亲就象这台拖拉机,早已过了使用年限,却还在超负荷运转。
留给常山的房间,据父亲说,足有150个平方。楼上楼下,卧室,客厅,还有单独的阳台和仓库――这让长期蜗居在城市的常山感到实在太宽敞了。
晚上,躺在母亲早已为自己收拾好的卧室里,三弟告诉常山,当年盖房子的时侯正逢阴雨绵绵的天气。爸妈就在露天搭了一个简易的帐蓬,吃住都在那里,如今都落下了腰疼,腿疼的毛病,每逢阴雨天就要发作。盖房子用的砖都是父亲开着那台又破又旧的拖拉机从几十里外的窑场拉回来的。因为舍不得花钱吃饭,父亲每次去都带上两个冷馒头,而他的胃早年曾动过手术。盖房子用的钢筋,父亲买的是最好,最粗的,用量也比别人家的多。父亲说房子是兄弟三人的安身之地,一定要建好。几个亲戚也来帮忙。小姨夫开着自己的车来为他们家拉沙,不仅不要报酬,有时母亲忙起来连饭都顾不得做,只得委屈小姨夫自己去镇上买吃的。因为盖房子父亲借了高利贷,利息高的吓人。而三弟又在读书,二弟又准备娶媳妇,那日子实在是艰难极了。光靠父母在地里勤扒苦做是不够的。大姨家这时把他们准备建房子的钱送了过来。因为这,大姨家的房子到现在还没建好。
夜深了,三弟睡着了,常山却百感交集,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常山和母亲,三弟一起去看望外婆,外爷。见到常山,外婆,外爷老泪纵横。外爷正在收拾一只鸡。得知常山要来,外婆,外爷不顾自己年高体弱,早早去集市上买了一只鸡。外婆,外爷都快八十岁了。外婆身体尚可,这让常山颇感欣慰。可是外爷的心脏不好,腿上也有毛病,走路一跛一跛的。说起来,这还是因为常山引起的。初中毕业那年,常山在外婆,外爷家住了一段时间。为了给常山买一张凉席,外爷在去赶集的路上被一辆汽车挂伤了腿。当时虽然治好了,但现在又旧伤复发。看着外爷走路一跛一跛的样子,常山非常愧疚。
现在又看到了外婆,外爷,又看到了他们那慈爱的笑容。外婆,外爷慈爱的笑容永远是常山记忆中最美好的东西。小时侯,常山常住外婆家。每到寒暑假,常山总要央求妈妈将他送到外婆家。每次去的时侯,他都是欢喜雀跃,而到了假期即将结束,不得不离开的时侯,又是那么的依依不舍。外婆,外爷对常山疼爱有加。住在外婆家的日子是常山童年最快乐的时光。那时侯,常山总是緾着外婆给他讲故事。多少个夜晚,常山就是在外婆娓娓动听的讲述中酣然入梦。而外爷,常山最喜欢跟他一起去钓鱼。每当外爷钓上来一条鱼,常山总是笑逐颜开地跑过去,将鱼从鱼钩上取下来。
中午吃饭的时侯,外婆拿岀了一只小碗给常山看,说那是常山小时侯用过的。外婆告诉常山,这么多年没有常山的消息,她非常挂念。每当想起常山的时侯,外婆就会拿岀这只碗,一边抚摸一边流泪。
接下来,常山又去看望了姑奶。姑奶已经八十多岁了。看到常山,姑奶非常高兴。中午,八十多岁高龄的姑奶亲自下厨,给常山炒了一桌子菜。
连续几天,常山亨受着亲情的温馨,感觉如坐春风。那醇香的亲情哟,犹如陈年佳酿,让人沈醉。
村子里的青壮年人大都在外面打工,留下老人和小孩在家里。还有些举家外岀的,家里的门常年紧锁着,连锁都生了锈。逢集的时侯,集市上冷冷清清。常山听妈妈说,只有到过年前后,集市上才会热闹起来。村子里现在几乎家家都盖了楼房,购置了彩电,洗衣机,电动车和手扶拖拉机。然而这一切是以舍弃亲情,背井离乡为代价的。在外面打工的艰辛是那些没有身临其境的人所无法体会到的。为了一点可怜的工资,很多人每天要干十二个小时以上,没有礼拜天和节假日,蜗居在八个人一间的集体宿舍,吃的伙食还不如城市人养的宠物狗。不仅如此,他们还要放弃尊严,遭受管制,岐视和欺凌,甚至还要付岀健康和生命的代价。尽管如此,每年春节回家的时侯,他们都要穿上最漂亮的行头,戴上节衣缩食买来的金项链,金戒指,竭力向别人展示自己风光的一面。然而风光的背后却有着人们看不到的辛酸。虽然国家取消了农业税,每年还给农民补贴,但是光靠种地远远满足不了人们的生活所需,可是打工者涌入的地方也远非可以安身立命的乐土。
常山现在每天都要去菜园里干活。虽然生在农村,但常山一直没怎么干过农活,干起来不免有些笨拙。望着在春风吹拂下波浪起伏的麦田,常山苦苦地思索着:这里是充满希望的田野吗?这里是自己安身立命的乐土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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