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霞洗完衣服,电子表上的时间是22:13,这表慢了一分半钟。哎呀,得赶紧睡,不然明天会睡过头的。赤霞也不管几个尚未洗完衣服的同事关于工资的话题,赶紧躺到床上。因为不能息灯,只能闭着眼。
可能是来月经的缘故,赤霞睡不着。好容易脑子中开始出现某种清晰的图像,那是一只鸟,鸟睁着一只哀怨的眼,在山谷的低处艰难地飞呀飞,突然那眼睛开始变大变圆,鸟变得有些愤怒……赤霞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还没真正睡,不过,是睡前的征兆。
突然,一声巨响,门被粗暴地撞开,赤霞一下清醒过来,鸟消失得无影无踪。其实也没事,就是那个没心眼的娄底妹子洗完衣服回房,可能太累,走路东颠西撞的。
赤霞不再闭眼,干脆随意。赤霞睡的是下铺,娄底妹睡上铺。赤霞看着上铺的背面陈旧的报纸发呆。那报纸太旧了,早就掉下了一块块。一看就知道这些床铺是老板从学校买来的二手货。报纸是学生糊上去的。
赤霞躺下的时候,眼睛直对着的是报纸上一块残缺的图。好像是一张画,剩下来可以看到的是一张鸟的翅膀。赤霞总觉得那张 翅膀很眼熟,尤其是一根羽毛突然反向向上,这种变化十分的唐突,说不上有什么艺术上的特效。
总不可能是正在画画的人突然受惊造成的吧?
赤霞突然心里一紧。
铺反面不能被灯光直射,折射的光使报纸显得朦胧。赤霞看着报纸上的字,突然看到一个“霞”字,莫非这个画画的人名字里也有个“霞”字?“霞”前面那个字总不可能是“赤”吧?咦,那个为污渍染暗的字还真的能被想象成“赤”呢。哎呀,前面那个字是“刘”无疑了。赤霞觉得好玩,立刻起身,盯着那几个字看,越看越觉得莫名的激动。赤霞小心把那块报纸揭下来,放到靠灯的地方细看。这是一张《中国少年》报,那副残缺画的作者的署名真的是“刘赤霞”,那画的一角也被赤霞看得清楚,那根突然反向的羽毛勾起了赤霞的思绪,赤霞的眼泪就拼命往外挤,憋也憋不住,嚎啕大哭的声音惊起了整层宿舍的女工。
初三毕业后的那个暑假,外婆死了,赤霞很伤心,很长时间都是回忆外婆对自己的种种好处。赤霞想把外婆讲的故事画出来,但又不知从哪里下手。这时窗外传了“哦咕,哦咕”的鸟叫声,这种鸟叫声赤霞实在是太熟悉了,不知怎么,总是爸爸、妈妈到畈里劳作,剩赤霞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听到这种鸟叫,赤霞每当听到这种鸟叫,心中就感到莫名的彷徨,“恶姑”,“恶姑”,那个恶姑到底在哪里?就是找到了恶姑,在山谷里低飞的可怜的鸟儿也不能回到人间啊!
那是外婆讲的故事。
从前,有个女婴叫池虾,女孩的母亲很忙,成天要到畈里劳作。白天带池虾的是池虾的小姑。
一天,母亲对小姑说: “池虾拉屎了,等下把池虾洗一下。”
年幼的小姑懵懵懂懂地点头。
母亲走后,小姑从厨房里拿来一把刀,把池虾放到洗衣凳上,把池虾的衣服扒了,按着池虾的头,从池虾的肚皮上下刀,长长一刀,把池虾的肚子剖开了。接下来,小姑打了桶清水,把池虾放桶里洗去了血迹,再把池虾的尸体放在篮子里乘着。
池虾的母亲回家,看不到池虾,问小姑池虾的下落,小姑把篮子提来,说:“按你说的,我把她驰了洗了。”
当地方言,把用刀直向杀鱼的动作叫做“驰”,小姑把“池虾洗一下”,听成了“驰(杀)一下再洗一下”。
从此,那个冤死的女婴变成了一只鸟,日夜不停地“恶姑,恶姑”地叫唤。
赤霞听了这个故事哭得天昏地暗。从此,每当听到“哦咕”,“哦咕”的鸟叫声,心中就充满了酸楚,那个女婴的悲惨命运始终在纠结着她的心。
不知怎么,赤霞总是把自己想象成池虾,奇怪的是,她们的名字竟然这么相像,难道还有这样的缘分么?
赤霞情绪低落,画笔不自觉地画出了一只鸟的雏形,那就干脆画只鸟吧。鸟的眼神是那么哀怨,赤霞感到不满意,想把鸟的翅膀上的羽毛做些补充,给鸟儿一些力量。
“刘赤霞!”突然有人大声叫唤。
赤霞心中猛一惊,手一抖。这声音充满了震慑力,在赤霞的骨子眼里主宰着赤霞。
是赤霞毕业前班主任的声音。赤霞赶紧收场。画上,一片羽毛被画成兀突地反向。
赤霞突然记起了什么,用笔匆忙地在画上落了款,题名:《恶姑》,刘赤霞作。
真的是班主任,带来了几个人,穿得很体面样的,有夹包的,有拿一叠红红绿绿的纸品的。
班主任微笑着说:“这是天远职业技术学校的,这个学校给了我校几个指标,我考虑再三,想把这个指标给你,这可是个好机会哦。”
那几个赤霞不认得的人就连连微笑着点头,多么慈祥的人啊。
赤霞诚惶诚恐,不知道那个平日里对自己凶巴巴的班主任为什么突然变得对自己这么慈眉善目,更不敢想象班主任竟然把这么金贵的指标留给自己。
那个拿纸品的人就用普通话跟赤霞讲话。
讲话的内容先是从一张报纸说起的,上面说的是政府怎样重视职业教育,要在职教方面大量投资,各地政府、教育部门要把职教工作当成头等大事来抓云云。
赤霞不知这样的大问题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显得很迷惘。
班主任有些不耐烦了,接过话头:就是想让你去他们学校读书。读一年半书,实习半年,包分配工作,进世界500强企业工作,富士康,知道不?
赤霞问:“是那个总是有人跳楼的富士康吗?”
班主任显得不高兴:“十多万人的大企业,死几个人很正常的。不去富士康也行的,反正是全球500强,工资将近2000元。
“两----千?”赤霞觉得这个数目很大,姐姐读了五年制高职,在盈湖小学做临时老师,每个月工资300元。
“就是,”班主任说:“还不算加班工资,加班一小时算两倍的工资。”
“我想读高中,将来考美术学院。”赤霞说。
班主任急了,说:“你看自己的成绩,318分,上那所高中?”
“我是——”赤霞抬起头,看着班主任,满肚子的憋屈。
“我知道,你三门功课缺考。人家谁管这个呀?缺考,本身是态度不端正嘛。”
“我——”赤霞急了。
班主任接腔:“你身体不舒服,人家高中招生还管你是不是考试时身体不舒服?依你的情况,读职校最好了,这个指标我是留给你的,人家想我还不舍得给呢。”
拿包的光头接过话头:“来我校就读享受下列待遇……”
“我想读美术专业。”赤霞瞥了一眼桌上的那张画作。
“哇,是个人才哈。”大家都走靠桌子,开始看画。
“画得好像。”
“不错。”
有个一直不做声的瘦子,死盯着画看,口中念画题:“《恶姑》”,之后又自言自语道:“怎么是恶姑呢?”
光头打断瘦子:“秀才,就别发痴了,如果喜欢,人家送你好了。”
班主任立马起身:“对,对,送你。”一边扯过画,开始折叠。
“别,别。”瘦子忙阻止,从光头手里去过一张大大的宣传单,把画放里面,小心地把画卷起。
班主任望着赤霞,问:“可以吧?”
赤霞有些不舍,但还是点了头。
班主任扭转话头:“天远技工学校什么专业都有,想画画,正合适,游主任,是吧?”
游主任支支吾吾了几下,答:“是的,是的,专业很多,计算机,文秘、酒店管理、空中乘务,就是当空姐,知道吧?”
“有美术专业吗?”
“有!哪样没有?!”班主任说。
“photoshop可以画图的。”游主任说。
赤霞的心情好了起来。
“毕业后可以深造的,读两年,考本科,跟高中毕业考到的本科没区别。”
“难考吗?”
“不难,百分之百录取。”游主任想了一下,坚定地说。
赤霞从畈里把父亲、母亲喊来,让父母做主。
父母听来几个衣着体面的人的“希声气”,早就云里雾里,转身对班主任说:“曹老师说可读么?”
班主任就像生了气似的,大声说:“这样的好事哪里找去?我可是看在亲戚的份上留了指标给赤霞的,你们还不知道吧,赤霞姑爷是我二爷的崽,我跟他用曾公。”
“那好,那好,班主任,哦,叔叔,你给俺做主就是。”
赤霞也觉得有些好。
“那就这样。是这样,你们是否预交些学费,只要1000块就行。这钱上学的时候绝对抵学费的。”
父母转身看着班主任。
班主任拍了拍胸脯:“没事,我担保!”转身对光头说:“游主任,我介绍的人,你可要照顾啊,毕业时有好的岗位一定要给我亲戚啊?”
“那是必须的。曹老师介绍的人,我首先考虑。”
“我要画画。”赤霞说。
“好说,只要有本事,想画画就画画,将来成了画家可要感谢我哦。”班主任爽朗地答应,好像他才是办校的人。
赤霞就去了远远的湘西。
学校给赤霞安排的是文秘专业,赤霞不肯,要学美术专业,学校给调了个计算机应用专业,赤霞不理解,对招生办的人说: “我数学不好的,学计算机不能成功的。”招生办的人说:“怎么学不会?这些孩子哪个不是小混混?他们学得会,你就学不会?不就是打打字么?”
赤霞转身看着那些红头发的男生和戴夸张大耳环的女生,心里慌了,想找那个游主任,怎么也看不到他的影子。
“我要学画画。”
“行啊,在电脑上成天画都行。”招生办的人应道。看赤霞还呆着不动,催促说:“缴费去呀。到这里读书的人还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真是!”
一年半后,赤霞被“优先”分配到温州一个鞋厂。当天就开始工作,就是割鞋底,按件计酬,一天工作10小时,每周休息半天。
赤霞能吃苦,手脚也不缓,一个星期之后割鞋底的速度就达到了老工友的速度。工头看到赤霞做事的架势,感叹说:“这孩子是做事的料。明年开春还要到湖南去招人,把那些蠢得要死的小学生全给辞了!”
那些只读过小学的老工友听到工头的话心里发怵,半点不敢懈怠手里的活。
半年过去了,厂里给赤霞发了工资,除了借支,还有3280元。赤霞感到很欣慰。这么多钱,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父母也没有见过的。今天赤霞向工头请两小时假,很顺利,工头竟然批了。赤霞很高兴,把钱寄回来了老家。回厂后,赤霞死命做事,想把今天落下的功夫补回来。
本来一切都顺顺利利的,就不该今天来月信,一时间睡不着,就看到了那个原本天天都在眼里过的上铺底板,那张残留下来的鸟翅膀,唤醒了赤霞的记忆,勾起了赤霞莫名的悲伤。
“哦咕,哦咕”
“恶姑,恶姑”
天呀,地呀,池虾子现在在夜幕里山谷的哪一方?
爸爸,妈妈,女儿赤霞今天睡不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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