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是一个传奇人物，也是半个疯子。　

之所以说他是传奇人物，是因为知道他的人多。本村人就不用提了，邻村、邻邻村，镇上甚至县城都有很多人知道小三。不象我，哪怕十年苦寒窗，真正能叫得出我名字的，扳着指头也能数得出来。之所以说他是半个疯子，则是因为他的思维正常，起码是比较正常，但行动却极不正常。除了有一只手总是象藤上吊着的丝瓜一动不动和走路象袋鼠一跳一跳之外，还有就是他的嘴角无论春夏秋冬都象瀑布似的流涎水。　

在我的印象中，疯子应该是很可怕的。我们村里就有一个完全的疯子，他总是喜欢无缘无故的打人或用砖头砸人，经常吓的我们上学放学都是弯老远从田埂上走而不敢从他的门前过。后来被他的族亲用铁链锁了起来我们才敢小心翼翼的走本应归我们走的路。小三没那么可怕，虽然他有时也打人，但是很少。我曾经被他打了一耳光，领教过他另一只好手的威力，对他那只手的评价就是力大无比，疼了我整整一天而且居然没敢起报复之心。那个时候对疯子的概念理解的并不透彻，叫小三疯子完全是因为他的长相，长大后才知道他其实只是得了小儿麻痹症而已。无端端的被我们叫了这么多年的疯子，现在一想起来就觉得惭愧。　

小三没读过书，可他却一直都在学校。上课的时候我们在教室里面读‘a　o　e　’，他就站在窗外的操场上跟着读‘a　o　e’，声音很大，边读边流涎边傻笑。我们则坐在教室里偷笑，这时候老师便走出去对小三吼一句，他马上袋鼠似的跑几步，等老师一转身他又站在那地方跟着我们读，只是声音小了一点。老师也没办法，只好由他，只是要我们专心点。听高年级的同学说，其实，老师和小三的父母亲也曾为他上学而努力过，但都无功而返。因为没有人和他同桌甚至不愿意坐在他的周围，而小三似乎受不了这个拘谨也更受不了那些异样的目光，终于以半天的学龄结束了他的读书生涯。　

一般来说，象这种情形的家境都不太好，小三也不例外。在农村，父母亲一年四季辛辛苦苦的劳作，除去必须的开支和繁重的任务提留，剩下的也只能维持一家的温饱而已，根本就没有能力去为他治疗。好不容易张罗完他两个哥哥的婚事，年迈的双亲便在离家较远的渠边搭了一间茅草屋，带着小三靠养几十只鸭子生活。　

小三却忍不住寂静，仍然喜欢跑到学校里来玩。仍然上课时站在外面跟着读书，下课后就坐在他奶奶旁边看着同学们开心的玩，看着他们笑自己也跟着笑。他奶奶在学校里提个小篮卖瓜子冰糖一类的零食，也许这也是他喜欢学校的原因之一吧。然而他并非长驻学校。农忙的时候，结了婚的两个哥哥经常让他帮着引小孩或看晒着的稻谷。因为他抱不了孩子，所以在我们放学回家的时候经常就是看见他一边摇着摇窝，一边呆呆的看着外面的稻谷。而sh调皮的我们总是喜欢故意抓起谷子象打雪仗一样四处乱撒。这时小三就会马上跳起来，挥舞着那只好手，一跳一跳的跑出来追赶我们，口里含糊不清的大声叫道：“不要浪撒，我哥哥打我的。”他的样子很恐怖，我们作鸟兽散。　

很多人都见过他哥哥打他，有几次就在学校。不知道是为什么事，巴掌、拳头、脚全用上了，打得很下手。有的时候我都觉得好象打在自己身上，觉得好疼一样。而他奶奶的劝阻没有一点效果，只有蹲在一旁暗自流泪。可是小三不哭，也不还手，逃是逃不脱的，往往就是睡在地上，任由疼痛在身上蔓延。也许是习惯了，每次他哥哥一走，他爬起来又继续站在窗外跟着我们念书。唯一安慰的就是这时他能得到的奶奶的一包瓜子或者冰糖，但这足以令他感到满足，洋溢在脸上的笑容便是最好的证明。后来也见过外人打他，却从来没见过他哭，我想，也许在他的身上没有哭的细胞吧，对他来说，哭不能给他带来同情和发泄，没有任何意义。但是，不哭却让很多人知道了他，也让很多人对他无可奈何。　

我上初中的时候，村小学被撤掉了，所有学生都转到镇小学。因为离家也近，不用走很远的路，所以那些同学既新奇又高兴，每天快快乐乐地背着书包上街上学。不过也有不快乐的，除了下岗的民办教师和那些在学校卖零食的老太太，还有就是小三了。其实他还是照样经常跑到镇小学，当然我也并不真的知道他是不是不快乐，这点从他的脸上是看不出来的。但是我想，在他去的时候要袋鼠般的多跳一段路，至少在体力上就要多吃一点苦了。　

在镇上不比在村里，如果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在镇小学跟着念书的话，就会有人将他毫不犹豫赶出校门。所幸的是他死皮赖脸的性格和无所畏惧的本领让学校老师没办法，只好听之任之，只要他的行为不太过份的话。但是大多数的时候他还是被赶出去，流落街头，因为他会忍不住的跟着念书。　

在街上，小三的造型是引人注目的。有很多无所事事的人们总是喜欢把目光停留在象小三之类的同样无所事事却又可怜的人身上。当然，也会有一些好心人的给予施舍，这让他更加愿意停留在街上，而忘记更多的人对他的嘲笑和侮辱。往往在他享受别人给予的一点施舍的时候，于是便有一些想当黑社会大哥的却又没有胆量去惹是生非的半大孩子们就拿他当靶子，常常几个人围着他踢他打他。从而引来一双双看热闹的目光，却始终引不来一个凑热闹劝架的人。他有时候也会到我们中学来，同样经常被那些调皮的学生们向他扔东西或者朝他身上吐涎水，而我也是以他和我同村为耻，不敢前去相认而阻止。现在想起来，哪个时候我的虚伪和懦弱真是体现的淋漓尽致。　

我仍然佩服的是，无论小三受到怎样的侮辱和毒打，他从来不还手也不哭。这也让那些喜欢欺负他和喜欢看他洋相的人自觉没趣，减少了对他的侮辱。而且，有一些人开始有意或无意的跟他讲话，问他逗他。当然这是需要交换的，如果给一点点吃的他就会回答你。很多人都愿意用自己剩下的东西去享受从他吐词不清的话中带来的乐趣。我觉得这应该是正常的，在有一些自尊心很强的人尚可受不了利益的诱惑而轻视自己，相对来说，没有什么自尊可言的小三用自己的无知去换取他需要的食物是无可非议的。我把这看作是他的进步，而小三也似乎在悄悄的变化，有时会为了得到一些东西去帮别人做一些别人不愿做的事。小镇的卫生环境不是很好，经常都会有人给他一点东西让他去清理他们门前的诸如牛屎、马粪之类的垃圾。　

小三的变化让人们看到了他的价值，于是又经常有人让他去传一些无聊的话，做一些无聊的事。这里说的无聊不是闲着没事的意思，是带有一点黄色味道的话和事。而小三也从那些人半羞半气半无奈半好笑的表情中得到某种潜意识的快感，他乐此不疲。这让小三的名声大大的提高，也让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对他的期望大大的提高。他终于做了一件惊动小镇的事情。　

在这里需要补充两点，一是我想大家看到这里一定会认为小三只是小儿麻痹症患者而已，并非我所说的半个疯子。而我之所以说他是半个疯子则是因为他行动不正常之外还有点就是实在是分不清好坏，只要谁给他一点好处，他就会为这个人去做任何事情。还有就是，小镇虽小却有它的优点和缺点，优点就是一般在那里很少有什么刑事案件，除了一些打架斗殴就是民事纠纷，所以派出所也一般不是很繁忙。而小镇的缺点则是那些在街上摆摊设点的走鬼一般都不畏惧城管、工商部门的工作人员，所以每次做这些工作的时候一般都会有派出所的警察协助整顿。因此，就有个别人对这时出勤的警察怀恨在心。小三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惊动全镇的。　

那是一个上午，小三一如以往的被学校老师赶到街上，蹦跳着、嬉笑着、眨着眼，希望有人搭理他，给他东西吃。这时，一辆摩托车在他旁边停下来，一个中年人对他说道，我给你两包烟和两个面包，你去把那个戴帽子的人刷一耳巴，敢不敢？的确，一直以来，小三除了承受，从来没怕过过什么。对他来说，需要的是有吃有喝，没什么不敢的。于是，他含糊不清却又很大声的说了个‘敢’便接过中年人的面包和烟，随手放进自己破烂的口袋。然后，他又拿出一块面包，一边吃着一边向哪个戴帽子的走了过去。　

戴帽子的是警察，他正在协助城管部门整顿那些违规摊点，完全没注意身后离他越来越近的小三。站在戴帽子的后边，小三把还没吃完的面包重新放进口袋，感情他还把那只好手在脏兮兮的衣服上擦了擦，抬起手臂，就从哪个警察的后面狠狠的一下刮过去。‘啪’的一声清响，猝不及防的警察被打地朝旁边踉跄两步。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转过身子，飞起一脚把还在傻傻地痴笑的小三踢倒在地，而且还不罢休的捂着脸连续又踢了几脚。踢的他眼冒金星，也把中年人给他的烟踢到了一边。小三依然没有哭，但他一反往常的爬了起来去捡他的烟。可惜没等他把烟捡到手，怒火中烧的警察又是一脚，再次把他踢倒在地。可怜的小三再一次一反往常的爬起来，这次他没捡烟，而是连忙一跳一跳的跑开了。但是他没跳几步，便抄起旁边一个卖早点的一把小椅子，又一跳一跳的转过身，挥舞着向哪个警察冲去，真的发疯一般。很多人都看见，他的眼角似乎有泪水。　

遇上这种情况，谁都不会去赤手迎战，哪个警察也不例外。他一边躲闪着一边周旋，似乎有点后悔自己刚才是不是对这样一个残疾人太过分了，他制止住那几个找来木棒准备同时攻击小三的城管队员，让他们驱散越来越多的围观的人群，以免误伤。　

小三继续挥舞着，打散了卖衣服的摊子，也打散了卖水果的摊子，散落一地的衣服和水果让摆摊的老板着急的无可奈何。我说过，他那只手的确很是有力，可这样的消耗实在太大，毕竟他还是一个残疾人，支撑没多久，小三气喘吁吁的坐在了地上，瞪着眼睛望着四周的人群，可怜兮兮。这时，派出所的警车也开过来了，在向哪个挨打的警察了解了几句，强制性的把筋疲力尽的小三押进了警车。　

在派出所，警察们倒没有为难他，在弄清楚他的家庭住址后，把他的父母亲和两个哥哥叫到派出所，让他们好好管住他，不要再让他到街上惹事，劝导了几句便让他们领他回家。回去的时候，一家人受到旁人的关注，一路上都有人指指点点的。回到家，可怜的小三再次被两个哥哥打得满地爬滚，他又还回以前的样子，不还手也不哭。伤心的母亲把他拉回鸭棚，关了起来。　

令小三父母亲难过的是他那赖的性格，让他们也无可奈何。几天后，小三又来到街上。重出江湖的他受到了大多人的那种说不清的佩服，他得到的零食更多了，有时还会有人给他几毛钱。而且，再没有人让他去做那些明显的傻事，即使有也会有人出面阻拦。当然他还是会听别人的去做一些无聊的事或说一些无聊的话，给别人也给自己带来乐趣。这种别样的生存方式让他的父母亲觉得宽心，不再象以往那样，每天都要打听他的情况而放任自由。小三自然求之不得，甚至有时一连几天都不回家，晚上就随便在哪家店铺门口躺着睡觉。　

然而这个世上总会有一些善于利用他人的人，而小三这种廉价又无知的对象更是他们首选的目标。小三再一次被利用，这一次是在县城，这一次付出的代价也最重，他以他的生命在县城留下一席之地。　

时代的进步让很多小镇上的人涌向县城，做生意的，找事做的，每天来来往往的人令县城客运站固定的班车显得忙不过来也令乘车的人拥挤不堪而怨声载道。于是，一个新的经商个体出现了，它就是客巴。一些有头脑又有经济基础的人便自己购买中型或者小型的巴士车，开始在通往县城的路上来来往往拉客赚钱。这样一来，对县城客运站的收入带来严重的影响，在通过自己几番无能为力的阻止无效后，终于借助政府的力量让交通部门出面开始在路上拦截。　

抵触不可避免的发生了，轮到无能为力的客巴老板们头痛了。他们想方设法地尽量避免交管站的拦截又始终逃脱不了有时拦到后被扣车罚款的结局，而且每一次的罚款就会让他们半个月的收入因此消失。不甘心的客巴老板们开始反抗，奈何不了交管站的他们选择了客运站的车，他们在中途以乘客的身份故意制造麻烦，影响车子的正常运行，让乘客们抱怨车子太少。这种争执连警察也没有办法，他们的行动似乎有了效果。可是如果老是这么几个正常人在这里制造混乱就显得不正常了，所以，个别聪明人便想起了小三，并且付诸实施。　

小三就这样被带到了县城的边缘，两包副食一瓶饮料外加一包香烟，小三便如他们所愿的睡在地上拦住了客运站的车。而他自己无暇看热闹，开着车拉客去了，到下午四五点钟再接他回去。不明所以的客车司机下车却无论如何也赶他不走，最后甚至动手打他也还是如此躺在地上，不哭不反抗也不做声。眼看着一车的人吵着找售票员退票走光，经过好几次这样的遭遇后，恼羞成怒的司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小三拖上车，回到县城，丢在了客运站。　

在客运站，小三又不可避免的遭到一顿毒打，最后被遍体鳞伤的踢出客运站。县城里，小三享受不到镇上的那种待遇，就象一只受伤的袋鼠在繁华的都市漂流。　

失踪后的小三并没有引起多大的重视，他的父母在默默地哭了几次后继续着自己默默的生活，而镇上的人们更加不以为意，只是明显的少了以前因小三带给他们的那种笑容，偶尔有无聊的话题不好大声说的时候也会想起小三，但也只是一晃而过。那些客巴老板也终于以一种联名上诉的方式争取到一条从镇上开往县城的路线，规规矩矩地跑起客运。人们的生活在小三失踪后变得滋润起来。　

不久，一个在县城里工作的年轻人带回一张报纸，交给小三的父母，并指着上面的一则贴有小三照片的认尸启示告诉他们，小三在一天晚上被车撞死，肇事者逃逸。尸体被存放在县城殡仪馆，希望死者的家属于某某日前前去认领，过期将作为无籍游民火化。照片上，小三被整过容的脸比以前干净，嘴角也没有那瀑布般的涎水，显得比较安详。　

只是，年轻人发现，小三母亲的眼角有泪涌出，她擦了几次，都没有擦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