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十年中的母亲 【母亲系列集之9】
o 项见闻
一九六八年,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席卷全国,湖北省监利县柳家集这样的弹丸死角之地,也概莫能外。三天一场的“资产阶级批斗会”,五天一次的“忆苦思甜会”,让所有的家庭成员人人自危;早晚的集体用餐,必须人人起立背诵的“老三篇”,让所有生产队成员诚惶诚恐。每个家庭都被划分成分,分为“红五类”,“黑五类”等多个等级。“红五类”扬眉吐气,无尚光荣,“黑五类”挨批受整,时刻接受贫下中农和红卫兵小将们的监督和改造。
我们家族一夜之间,全变成了属于地主富农的“黑四类份子”,与叛徒,内奸,反革命份子等,只相差一个等级,从此必须时时刻刻接受贫下中农和红卫兵战士们的批斗,忍受“红五类”人们的鄙视与嘲弄。可怜母亲自嫁到项门,从没有享受到所谓的“地主富农”半点的待遇,此时却要承受“地主富农”后裔的不实之控。当初从奶奶手分家时,既没有分到一分地,也没分到一分钱。据母亲回忆:只是分得几个碗,几个粗瓷坛子,和一个旧木柜,还有几个陶碗,或缺口,或裂缝,或歪歪扭扭,母亲一个都没要。母亲后来自己买了比较细腻精致一点的小碗,只留下几个粗俗不堪的瓦罐坛子,算是沾了“地主富农”的光。
对于这段不公正的命运,母亲表现得很豁达。她没有向组织申辩,也没有像本家的学嘉叔一样,与这个大家庭彻底的划清界限,只是言行变得更加谨慎些罢了。而生活却比以前过得更加艰难。因为养一只鸡,或者上街卖点自己种的菜,都随时有可能被人举报,马上强行地拉去游行示众,或被以走资本主义道路而揪出来批斗。而贫下中农养头猪,圈几只鸭,是情有可谅的,因为他们穷,在自力更生的积极开展生产自救,精神可嘉,还可获得鼓励和表彰。
如果不是一件偶然的意外事件发生,母亲的这种艰难日生,也许就会这么慢慢捱下去。
一九七一年,正是毛主[xi]的接班人,林副统帅大红大紫的时候。柳家集的革命战士也不甘落后,大张旗鼓的组织本地有文化的人,沿途满街书写标语口号。我的父亲兄弟仨人,父亲排行老二,父亲下面的三叔父,在当时是少有的读过十年长学,又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的人,被选中作为书写标语的主要骨干。一直在压抑和战战兢兢中生活的爷爷奶奶,此时终于偷偷地舒了一口长气,家中有子能够被组织另眼相看,至少暂时不会无辜的挨批受整了。谁知第二天,有人发现三叔在墙上书写的“祝毛主[xi]万岁万岁万万岁!”,“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健康再健康!”的“康”字旁边多加了两点,“广”字旁,变成了“病”字旁。这是蓄意希望林副统帅快点病死,有恶毒攻击党的接班人的重大嫌疑!立时引起轩然大波,围观者云集,私语的,议论的,激昂的,嘲笑的,不以乐乎。革委会工作组很快来人,一面拍照取证,一面派人去抓三叔父,一时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催”之势。
我们家成份本来就属于“黑四类份子”,这样的事一出,那还了得!其时已刚成家的三叔父心里清楚:他当时书写时,有多人在旁观看,革委会工作人员并对他的书法赞不绝口,而时隔一夜,康字旁边就多了两点,遭人陷害是明摆着的事,但已百口而难辨其身了。三叔躲到下半夜后,回来敲开父母亲门,商量父母和爷爷奶奶,最后作出决定,连夜搬往地广人稀,偏僻闭塞的湖区―项河,那里有族人的庇护,有广袤的荒地,可供勤劳的人自由开垦。父母考虑到当时事态的严峻性和生活的艰难,以及项河田多地广,紧伴洪湖,可以养活众多的子女的可行性,毅然决定和三叔连夜迁往项河避祸。
这一迁,就是整整十年。十年的文革避祸,为父亲刚正的人生书写了辉煌的篇章。父亲从一个普通社员,逐渐赢得人们的信任而担任队长,大队长,红旗支书,党总支书记……而母亲则放弃了组织上要她担任贫宣队长的职务,默默回到家里,选择做了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
十年文革的避祸生涯,母亲为了支持父亲的工作,为了七个子女的衣食和成长,呕心沥血,忘我的投入,十年耗尽了她一生最宝贵的青春;十年过度的劳作以及艰苦的环境,也为母亲晚年身患的绝症埋下了隐患。只是一生坚强的母亲,就这么始终咬牙硬抗着。正如母亲后来去世时,大哥见清在悼词中写的一样:“实在抗不住时,母亲才装作漫不经心地,轻描淡写地说出来,等到检查时,却发现已成绝症!……”
一九七一年迁往项河时,母亲刚至而立之年。大姐美娇十一岁,大哥见清八岁,已进学堂念书;二哥建国,二姐宝娇相继为五岁,三岁,以后又陆续有了我,四弟建武,五弟剑虎,共计五男二女七人。“儿多母苦”这句千年的古训,却并没有让母亲皱过一次眉头。在那个还未实行计划生育的年代里,慈爱的母亲敬重父亲,喜爱自己的每个孩子,看到我们一个个呱呱的落地,而又一个个茁壮的成长,母亲苍白的脸上一次又一次露出欣慰的笑容。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里,母亲发誓不让每一个孩子挨饿受冻……晚年被病魔折磨着的母亲,在有我们陪着她聊天时,像天下所有老人一样,经常回忆起她一生中最难忘的事情。在母亲的回忆中,一组组画面便出现在我眼前……
白天骄阳似火,母亲弓腰站在淹膝的湖田淤泥中扯秧插禾,水蚂蝗一次又一次顽强地向母亲腿上爬来,残酷的叮噬着母亲贫血的身子。饿了,母亲急匆匆地赶回四、五里之遥,还隔着一条河的家,就着一点咸菜,凉水泡饭,囫囵咽下,还一面给嗷嗷待乳的弟弟喂奶;渴了,捧几把溪水,而大多数时候是忍渴不饮的。母亲回忆道:在那个一望无垠的平地田垄上,既没有厕所,也没有茅坑。男男女女一百多号人,一起集体做工,男人们倒是方便,可以随地大小便,并口无遮拦地说着脏话,女人们内急了却无计可施。当然女人们当中也不乏性格泼辣胆大的,或被迫无奈的,或不知羞耻的女人,她们憋急了都可以装疯卖傻地方便一下。而母亲却不属以上任何一类,她从小深受外婆儒家文化礼仪的教育和熏陶,深知廉耻礼仪的重要性,另外,母亲为维护当时任生产队长的父亲的威信,她时时刻刻都严律自己的一言一行,母亲深深地懂得“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身正,不令而行”的古训道理,她怕自己的言行稍有不慎,给父亲的工作带来被动和负面影响。就这样常年累月的忍渴和憋尿,由此患上了慢性膀胱炎的老毛病,并最终成为夺走她年仅六十三岁生命的致命绝症……
晚上,待到夜深人静时,母亲又悄悄地爬起来,开始纺纱织布,裁衣纳鞋。这些都是集体劳作没有时间去做的事,而又必须去做的事情。孩子衣物备齐以后的日子里,母亲又夜里手提马灯,深一脚,浅一脚的去寻找合适的流水溪沟,下网捕鱼,常常不知不觉的就到了东方初晓,还不能让任何人发觉,以免别人说母亲晚上熬夜做私事,白天做集体活是混洋工。其实母亲为了避免在生产队劳动时,被人看出倪端,干活总是处处争先,加上她又心灵手巧,所以干活总是深得大家的好评。
集体稍有空闲,母亲便领着大姐美娇,到处砍柴草扭笆子,(江汉平原八十年代以前,民间厨房煮饭用的柴草,都是两人手工扭成麻花形,便于堆积存放和燃烧时省柴。)集攒够像一个小山堆后,用船装载到几十里水路远的朱河去卖。卖草笆子的钱,便是全家人所有的开支来源,包括日常用的火柴,食盐,点灯的煤油,和我们上学的学费。
卖一船草笆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全家人的分工协作和努力,再经历春夏秋冬四季的时间,最后才能完成,其中所付出的艰辛和努力,我尚年幼,没有参与,是无法体会得知的。留在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是扭笆子时,母亲满面的尘灰,和大哥大姐满手掌的血泡。项河流行的一首妇孺皆知的歌谣,也很充分地道出了砍柴和扭笆子的艰辛:“养女不嫁项家河,男玩刀,女玩托,装船笆子下朱河,十难这儿有九难磨……”。或许现在已在北京任国企老总的大哥,会有更真切的体会吧?儿时,多少个日日夜夜扭笆子的经历,可能是现在已养得白白胖胖,大腹便便,正享受着现代人优越豪华生活的大哥,这辈子最难忘的经历吧?母亲在多少次的回忆中说,年少懂事的大哥,那时非常体恤父母持家的不易,每天放学后,便主动和母亲两人扭笆子,从不叫苦叫累,常常扭着扭着就听到了鸡叫声,然后赶快收工,因为明天大哥还要上学,母亲还要上工。
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里,我们这么一大群孩子的衣食,成了母亲梦魂牵绕的头等大事。多少个黎明黑暗里,多少个风霜冷雨中,母亲以她博大的母爱胸怀和顽强的信念,顶烈日,冒酷暑,抗寒风,战霜雪,用她一双勤劳的双手,养育着我们长大成人。在母亲病后的回忆中,有件她漫不经心道出来的一件小事,足可见一斑:一次母亲在生产队上工,时至正午,陡起倾盆大雨,巨雷震耳,狂风劲吹,生产队只好收工。别人都就近避雨,而母亲却惦念着家里几个年幼的孩子,她不顾已全身湿透的身子,跌跌撞撞的踩着泥泞路往家赶,到了渡口,却过不了河。狂风暴雨中,船家怎么也听不见母亲焦急的呼喊。在漫天的电闪雷鸣中,心里却只惦记着孩子安危的母亲,万般无奈的跺脚直苦:“天啊!你哪么不把这鬼地方沉塌……”而她却不知道,在这种巨雷暴雨中,她站在这雷电高发的河边,随时都有被雷电击倒而夺去生命的危险。
文革的十年岁月里,母亲就是这样忘我的日日夜夜操劳,含心茹苦,呕心沥血地把我们七个子女艰难的哺育成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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