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梦到外婆。
是一个夏日的早晨,外婆一手将盆子揣在怀里,一手提着木桶,去井边洗衣服。我赶紧示意叫妹妹接过了她手上的活,外婆似乎没怎么推辞,反而笑了,是一种欣慰的笑。我不记得外婆是否说过什么,大约并没有说什么,家乡的说法是梦见死人说话是不吉利的。
前些时候也梦见外婆,她来看奶奶,大哭了一场,大约是认为奶奶活得太苦。
这些梦境都会令我迷惑,似幻亦真。
现实中其实没怎么见外婆洗衣服。盛夏的时候倒是常去外婆家小住,外婆住的是瓦房,很阴凉,外婆又总会在傍晚就会用热水擦过竹床、藤椅还有凉席,又会在地上洒上水,太阳落了就点上艾草,总之,在外婆家度夏是很舒适的,晚上不开电扇,也会睡得很好。
每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外婆已经把一切料理妥当。衣服已经晾在了竹竿上,地扫了,桌子也抹干净了,粥也煮好了,炒了小菜,还蒸了馒头和包子。做面食和做鞋子都是外婆的拿手活。
外婆总是起得很早。五点半起床,给自己泡一杯茶,搬个凳子,在外面一坐就是半个小时,会抽一根烟,并且另外点一支在旁边放着,说是给外公抽的,大约是等那根搁在身侧的烟燃尽了她才进去,然后就是一天的工作。
外婆还有一个长处为人称道,那就是赶路,传说她早些年能一日步行一百华里,到哪里就像燕子掠过一样。当然这种盛况我没有见过,我只听过她感叹走不动路了,挪一脚也难。
同样走路像燕子掠过的还有我的姑婆。外婆和姑婆的身体都轻捷,一米五五左右的身高,体重一辈子没有超过八十五斤。姑婆是个极厉害的角色,守寡养大了儿女,还不时去汉口帮衬她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叔公,姑婆从汉口带回的金银首饰一套又一套,衣服一箱又一箱,又有私房,只是这些不见她拿出来给人,自己也很少穿戴使用,说是心情好时原本是拿了一对金耳环给她唯一的儿媳的,后来吵起来了又拿回去,她的媳妇原本是她的外甥女儿,也不敢对她十分不敬。我那姑婆在家又好做大,又挑剔,说是孙女儿跟她睡觉,只要动一下,她就得掐一下,掐的又重,常常就紫一块,因而孙子辈的也不肯跟她亲近。说是邻里也因为姑婆太厉害不跟她交道,因而合家没有不嫌她的,只是不好发作。
姑婆死于05年腊月二十七,说是暴病而亡,汉口堂姑母不信,终于不了了之,毕竟那时候姑祖母已经83岁。
外婆死于10年腊月初七,久病不耐,自己喝了草药。
对于姑婆家的记忆仅限于她家的那棵栀子花树,单瓣的,树大,花也茂盛,只是外婆不让摘,有时奶奶去走亲戚,倒是会带一塑料袋回来。姑婆对奶奶的态度也是时好时坏,有时喜欢奶奶老实,有时又欺负她。总之对我家没什么恩情。给过奶奶一对纯银的耳环,样式古朴厚重,于今在我这里。
这是近些年去世的亲人,更早去世的还有外公。
外公死于96年正月十五,喝农药,起因是舅母与外婆口角。
其他邻里去了好些。最先是七婆,然后是六房婆,再是六房婆的疯儿子慈生爹,然后就是七婆的儿子细苕爹,这两家几乎败下去了。七婆的大儿子早年搬去临市黄石,与家里甚少联系,小儿子细苕是个“苕”,也就是傻子,没有娶亲,所以她家现下没人。六房婆只有独子慈生,慈生只有独子继传,继传十四岁时失明,几年前也疯了,疯了的瞎子独住。
六房婆的称呼有来理,因为她家是六房的嫡传。说是二三百年前我们家从重庆一带迁来,祖宗有七个儿子,就分作七房。大房如今只剩下一个单身的老汉尚武,四房早已经绝了,三房迁到了外面,六房除了六房婆一家,还有旁系一家,人丁也并不兴旺。如今兴盛的只有二房和我们五房,七婆就是我们五房的一支,已经出了五服。我们这一代现下还在村子里的来说,五房有五个男丁,二房也是五个。
方圆几百里我们叶氏落单,但是族人也不见得团结。
小时候夏夜里,姓叶的往往还会一齐到六房婆家的枣子林下乘凉说古谈怪,六房婆死后枣子树也枯了,这项活动自然取消。那几棵枣子树倒也说不上成林,只是有七八棵,分布在六房婆的瓦屋周围。有三棵树错落在一起,下面有平坦的大石头,坐在上面凉津津的,比坐在凳子上舒服。不远处就有一字排下的三个池塘,夏季蛙声一片。
这些都已经是记忆的,如今族人都将住所往地势高处迁,说是原来屋基地的地气走了。渐渐那片地真的慌了,被遗弃的旧房子原先还搁着柴草,这几年也渐渐在风雨中倒塌了,住在那里的只剩下大房的尚武,去年他的房子也垮了,他眼泪汪汪地去找村支书,结果就倚着我伯父的楼房给他见了两间平房。
那几棵枣树给我的印迹是我排斥枣子。小时候吃枣是不花钱的,风一吹,就去地上捡。但是长辈总不让多吃,因为有一句古话:
桃膨李胀杏伤人,枣子树下抬死人,抬到梨子树下过一过,十个好了九个。
所以直到今天,我不但排斥枣子,桃李也不大吃,但也总是喜欢不上梨子。
奶奶爱梨,亲友皆知,但是他们忘了奶奶已经咬不动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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