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一天星斗。晚饭后,我和父亲来到距村子二里地的河边,因河在村东,故名东河。河不宽不窄,静静地向西流去。仲夏夜,这里是村里男人洗澡消暑的最佳去处,涤尽的是一天的辛劳,带来的是一身的清爽。
离家去外地后,很多年没再来过。东河依旧悄悄不语,好说话的依然是草窠里庄稼地里的虫子,还有河岸边惬意自鸣的青蛙。我和父亲轻声谈论着夏季的收成,说着我的工作,不经意间扰乱了夏虫的世界。我们走过,那里的声音就戛然而止,待我们走远,浅吟低唱又起。河里坠落着满天的星光,波光粼粼,碎玉一般。小径蜿蜒直通河堤,清风习习,草木拂衣,景物如昨。
久不下河游泳,又见故乡水,欣喜若狂,跃入水中,一个猛子便到河中央了。父亲缓缓下水,立在浅水区的砂礓河床上,撩水轻洗。我探出脑袋,甩甩头,抹掉脸上的水,叫父亲一块游游,父亲说,腿脚不听使唤了,深处水冷,易抽筋。又说,你也别往深处去了,多年不来,不了解情况了,水性好也架不住。还记得父亲早年说过的一句俗语,“近怕鬼,远怕水”。我是东河里长大的水鸭子,我了解东河的每一寸肌肤,所以无所畏惧。
仰浮于水面,凝望河汉,感受着夜色和水流的静谧。水中的小鱼叮咬着皮肤,痒痒的、麻麻的,人一动,鱼儿散去,尔后复来,像调皮的顽童。
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
空气中弥漫出舒肤佳的味道,我游到父亲跟前,给他搓背。父亲周身是酱红色的,那是长年劳作,太阳留下的印记。尽管在夜里看不清楚,可是父亲的黑和我的白形成了极大的反差。我弯下身子,手掌稍一用力,父亲便站立不稳,像受力的单摆向前荡去,父亲是瘦小的干枯的,他俨然是一小老头了。父亲仍然不忘给我搓背,这次换我蹲下来,我和父亲都笑了。父亲的力道明显不如从前了,稍一用力便微微的气喘。
想起小时候,父亲带我来洗澡,他让我呆在水边,看他一个猛子扎到河对岸,顺便摘回一捧“山里红”。他在水中摆成各种造型,引得我咯咯笑,蛙泳、蝶泳、仰泳父亲都会。最让我佩服的是父亲的踩水,在水中双手举着衣服露着上半身而不沉,并能踏水向前。我也会学着父亲的样子扎猛子,呛得鼻子口窜水,像喝了辣椒水。我从狗刨学起,慢慢学会了游泳,可是踩水我至今还不行。
戏过水,父亲就给我洗头、搓灰,让我闭上眼睛,腻子涂了一身,像个泥猴子,我总忍不住想睁开眼睛看看这星河,每次眼睛都被沁得通红。而后,我给父亲搓背,父亲是那样高大伟岸,他蹲下身子我才够得着,那宽宽的脊梁,让我觉得什么时候才能搓完啊!
天旱河水下降时,父亲就带着鸡罩下河捉鱼,哪里有鱼鼓的浪花,父亲就飞身“噌”一鸡罩下去,准能罩着一条,父亲捉住一条,就扔到岸上,我拾起,装进腰里挂着的蛇皮袋里,鲢子、鲤鱼、鲫鱼、黄戈牙、火头都有。黄戈牙最有意思,它一生气就嘎吱吱响,背上腮上的刺立睖着,很不服气很吓人。村里比较捣蛋的家伙,会被冠上“戈牙”这个绰号。如今,下河捉鱼是村里年轻人的差事,父亲早已下岗了。
蓦然回首,河流依旧,绿水长流。我从那个学狗刨的少年长大了,而父亲老了。心里泛起阵阵伤感,眼睛酸涩得难受,一串水珠滑过脸颊滴落嘴角,咸咸的。我潜到水底,呼出胸中的感伤,水面鼓出一层层浪花。
洗完澡,我搀着父亲回家,路上谈着一些关于我的童年往事,虫声伴奏着,此起彼伏。
到家中,父亲说,小超,你的眼咋恁红?我说,香皂水又沁着眼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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