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个婶婶嫁给我的叔叔,都是做出了巨大的牺牲,所以,我要把她们放到我的叔叔前面来记.

我的叔叔排行是以他们兄弟姐妹的出生顺序来排列的,所以,大叔叔我便是叫做二叔叔,以此类推,关于婶婶的排行也是如此.

三个婶婶家都住在同一条江边，都是上个世纪嫁到我家的,我只亲眼见到过二婶嫁到我家的情形.二婶家住在离我家约十几里路远的地方，是一个建在江边上的村子，名叫背冲，大约是山背小村的意思。二婶的奶奶是我曾祖的亲妹妹，也就是我爷爷的姑姑。据此，二婶的父亲便是我爷爷的姑表亲。如此说来，我二婶和我二叔还是三代姑表亲。二婶叫做小燕，姓刘。她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婶婶还没嫁给我二叔的时候，我叫她小燕姑姑。年轻时，婶婶尽管个子不高，但也是一头油黑闪光的秀发，眼睛大且明亮如水。嫁到我家之前，我和二叔叔多次去过她家——看到了吧，我从小喜欢旅游！而且只有跟着叔叔或者其他人走亲戚，我才可以离得开奶奶.也就是条件不好罢了，不然，我怎么也是徐霞客第二！

二婶婶家处在一条深巷的口上，一路都是泛着冷光的青石板，她家的一口水井就是从青石眼汩汩涌出形成的。那水清洌甘甜，井边上的青石被他们的祖辈踩踏得白腻如玉；井沿是绿绿青苔，井底是如发飘飘的水草；竟然在水井里生活着也不见长的几尾金色鲤鱼，巴掌大小！婶婶的父亲不爱说话，成天只是嘴里衔一根紫竹长烟杆。对于这个矮个子方脸的老人，我一点都不怕！这个忠厚的老人每次来我家必能得到我爷爷的热情——我爷爷是一个连他舅都敢骂的好汉！

二婶和我二叔的婚事当然是有红娘做媒的——唉，我最苦恼的就是从没有人给我做过媒，一直都是我左晃晃右晃晃qq上线似的，寻寻觅觅，孤军作战！给他们做媒的居然就是我二婶婶的父亲！老人家看到我家家境不好，一家大小都在受人欺辱，而叔叔们已经年纪不很小了，家中后代就我一个半死不活的，眼看这家人就要绝后。老人家一气之下，责令他的妹妹做正式媒人，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我二叔！

我十二岁那年初夏的一天，二叔又要去背冲了，却没带我去。倒是三叔带了我去祖坟后面的山上砍柴。我当然不是砍柴的人才，只是喜欢猴子样爬到杨梅树上吃杨梅。三叔也跟我爬上了杨梅树，却不吃杨梅，只是透过梅枝朝山下很远的路上望去，望好一会，长长叹一气说：你二叔去背冲了，好了好了！我跟过去望，果见了二叔下山。问了三叔，得知二叔是去背冲下礼的！秋的一日，家里热闹起来，来了很多亲戚——　二叔要结婚了!午后,奶奶拿了一柄红油纸伞给我,交代我下山接新娘子二婶.我撩起两条没肉的细腿奔下山,接住了二婶,将红油纸伞给了二婶举起,又飞跑上山报信,告诉一干大人们说新娘子到哪到哪了,就自顾吃起了二婶给的红鸡蛋和子孙豆——也就是黄豆炒熟了染红染绿.　至于新娘子什么时候到的家,以后又怎样表演,我一概不知——我吃鸡蛋和子孙豆口渴了,喝了很多烫热的甜甜水酒,醉了,睡了,而且就睡在二叔二婶的婚床上!翻过年头,二婶生了我堂弟喜杨,大家一再夸我当初压床的功夫好!　当年,我就去了新疆.

1989年，我在长沙读书.暑假,我又回去了故乡,这时,我已经没了疼我的奶奶,也没了爷爷.　三个叔叔也都结婚成家,并且分伙独立了,都有了各自的小孩　.我外表轻松,内心紧张,担心无家可归——要知道,叔叔是自己的,婶婶虽是亲上加亲,却未和我生活过　.那是双抢的季节,叔叔婶婶都很忙,连他们未成年的孩子都在田里汗流浃背地忙活.我不会农活,站田边上手足无措，吊儿郎当的样子连自己都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偶尔下田割稻子，又割不净；帮叔叔挑谷，又挑不起。只能给叔叔婶婶送送水！婶婶们在田里和男人一样，劳累到天朦朦黑回来后，还要喂猪喂鸡，做饭。这天晚饭后，我没有烟抽了，叔叔们又都不抽烟，家里没有存货，我只得无精打采卧在晒场的竹席上遥望银河数星星。好久，想起二婶婶收工回来喂猪后，就再没见她身影。我问二叔婶婶哪去了？二叔说婶婶下山给我买烟去了。顿时，我的心好像停止了跳动——天呐，从家里下山再上上山回家，有五六里崎岖的山路，而这夏天的晚上，山路上还会有毒蛇出没！我想，即使是他们的儿子有不是十分打紧的需求，当娘的人也不会这样！霎时，我的眼泪涌了出来。这情景，让我足以牢记一辈子！

三婶婶嫁给我三叔也是有来历的。三婶也姓刘，名叫乙坤。她的母亲是我奶奶的亲姐姐。也就是说她是我亲表姑，是我三叔的亲姨表妹。三婶年轻时清秀如莲，笑容和木芙蓉花一样纯真烂漫；三婶的手很巧，没有她不会做的；三婶做得一手好菜。

三婶家家境很好，她的父亲是国家工人，放排的。这在那时很是了不起。三婶家住在江边，那里叫做刘家坪。住在楼上，那江水如歌，江风如箫；在夜里或是清晨，有时是渔歌在江面上与江雾缭缭绕绕，沉沉起起；有时是单单的笛音在江面上悠悠荡荡，和着岸上农妇的捣衣声齐齐上岸，把袅袅炊烟惹得在晨风中聚聚散散。三婶娘家离我家很远，倒是和二婶娘家近得只有里把路。二叔结婚后，三叔也是年纪不小了，我爷爷奶奶很着急，却又无奈——那时实在没人愿意嫁到我家，一是家境不好，二是家住高山之巅。奶奶一急，奶奶的哥哥也就是三叔的舅舅们也跟着着急。也是应了那句话：灵机一动，计上心来！我三叔的舅舅们突然想起了她们的大妹妹——我奶奶的姐姐，三叔的大姨——有好几个女儿，就开展起统一战线工作。血浓于水，我大姨奶奶心一软，就答应把他的小女儿嫁给我三叔。

三叔当时才貌有如水浒里面的燕青，当初读书时，也是全年级的第一或第二。而且，三叔口才极好，又写得一手好字。也是家庭出身不好，否则，今天必定是个人物。三婶婶和三叔叔也不是陌生人，经人一撮合就成了！三叔和三婶关系定下的时候，正好是我要随父进疆的时候，三叔就和三婶送我们到了郴州。那是我第一次与城市接触，街上的五彩灯光让我又喜又怕。正紧张时候，斜眼看见了跟在我们身后的三叔和三婶牵着手走着——他们羞涩又甜蜜地悄悄地将手放身后牵着！我就是从那时知道了男女在一起原来是这样的好玩！并且向往着有一天也能在城市的华灯下，和我的女孩牵手慢慢走啊走！

三叔他们是在我去了新疆后结的婚。我读大学回去时，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了,不过都还不大，大的也就五六岁，小的才三岁。那时没电话，我暑假要回时，就先给叔叔写信告知大概日期。那个暑假我又回来了，才过了村口的桥，就见我三婶婶站自家门口提起一挂鞭炮噼里啪啦放起来迎接我。我顿时热泪盈眶，真想深深地跪下谢恩!更让我感动的还在后面。

第二天中午，三婶的大儿子喜柳藏着神秘的笑问我：大哥哥，你知道我妈妈重要给你吃什么吗？我问是啥？喜柳弟弟告诉我是泥鳅！嚄，我最喜欢吃泥鳅黄鳝和青蛙了！这些，我的叔叔们都知道！来到三婶婶家，婶婶让我上桌子坐下，揭开盖菜的篾箩，果然见了一小碗　嫩姜青椒炒泥鳅！我正要举筷，却见了婶婶的小儿子——棠棠——　流着清亮的涎，巴巴地看着我。我要夹泥鳅给他，三婶急急拦住，说：仲杨，你吃。现在田里泥鳅不多了，这几条还是你喜柳弟弟捉的。喜柳弟得意地看着我，说他特善于捉泥鳅，昨天就捉到了泥鳅，三婶计算到我当是在这几天到家，也没舍得让他的儿子吃，就把泥鳅腌上，等我回来做给我吃。三婶忙把两个儿子赶出家门，盯盯看着我把那碗泥鳅吃了——我的确是含泪吃下的　。这是我此生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一道菜！在我认为，这是一道最为贵重的菜！

我的小婶婶比我大不了几岁，是一个在我们那里算是大个子的女子。小婶婶浑身透着健康和活力，浓眉大眼，牙齿洁白，笑声就像阳光那样明朗！小婶婶名叫社凤，她的舅奶奶是我爷爷的亲妹妹。只是这家亲戚在我小时候没人带我去过。小婶婶家住的地方叫做油坊，因为那里有榨油的油坊。村子就三四户人，屋脑上是一块我村里人没有过的平整的大块土地，地边上是条土公路；门前　有一两丘水田，田角和屋旁是一丛一丛的翠竹；过去田亩，是一排很有气势的古老樟树，樟树下是一条江。那江底铺着五彩的大块石头，青色，白色，褚色，朱色，粉色，都有。这样，那从石拱桥下流来的江水，就有了大块的或是翡翠的样子，或是白玉的样子，或是西天红霞的样子，总之很好看。江水流过拱桥，又吵吵闹闹经过大樟树下，再跳过几个浅滩，就没心没肺地头也不回地一直东流，流过我三婶家门前，流过我二婶家门前，然后再往哪里流去我就不知道了！

虽然在我小时候没有大人带我去过小婶家，但我和小婶真有缘分！前面说的那条土公路，是我去五七中学读书的必经之路，小婶婶家离我们学校也不远。读初一时，学校组织我们到矿山挑下来的矿石，就堆放在我小婶婶家屋后的公路边上，等着装车运走。秋天，学校又组织我们捡拾油茶籽来这里榨油。那时我们就住在油坊。我住过几夜，只是当时这里的那个女子，还没成为我的小婶婶！初一时的一个周末，我按照奶奶的交代，先去公社集市买了六只鸡仔，把鸡仔装进鱼篓，就在礼拜六的下午回家了。回家走到油坊，我看到路边那块大大的地里，居然种的是花生！我左看右看没人，进了地，把鱼篓安放在花生地间，激动无比地偷起花生来！正当我偷得兴起，听得有声音从河边响起：有人偷花生啦！接着就有两三个洗衣的女人挥舞着水淋淋的手前来抓我！我要跑，那鸡仔不知啥时候从歪倒的鱼篓里出来了，它们在茂盛的花生苗间，奶声奶气地叽叽叽叽地找妈妈。我麻利地把它们捉拿归篓，脱兔样的上得路来狂跑。到我大学暑假回乡第一次见了小婶婶，给她叙述此事，小婶婶深深地回忆着，居然也想起有过这一件事，只是她不敢肯定她那天追的男孩是不是我？

小婶婶的姐夫的妈妈，是我姑姑她婆婆的姐姐；小婶婶她姐姐的小叔子是我完小和初中的同学，也是欺负我的带头人！因为他的父亲是大队支书。未料得到，现在我们都是亲戚了！小婶的姐夫是我们那里有名的杀猪人，又身兼劁猪人身份，技术了得，猪们闻了他的味就发抖！小婶随她姐夫学了劁猪手艺。

暑假结束我要返校了，却不见了小婶，只小叔带着四岁的女儿和两岁的儿子在家。要走的前一天，小婶婶回家了。她疲惫的满是风尘的脸上见了我却绽开着舒心的笑容——她这几日出去翻山越岭，风餐露宿，原来是去了很多很远的村子劁猪，只是为了给我挣六十元路费！这个钱我怎能要？小婶婶好像知我心思，她把钱藏在我要带到学校煮稀饭的米里面，等我到了学校倒米时才发现！

——这是我此生花的最难忘的钱！它的币值高于世上任何一种钱币！我将永远记得！

——我的婶婶，你们就是我的亲娘啊。我是你们的儿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