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宝不打架，上学不迟到，但他听不进老师教的书文。三宝奶奶说三宝是天生的穿风耳，老师的话一边进，另一边就出了，连渣渣都不会剩下丁点儿。奶奶还说三宝出生在帝王之家就好，生在作田人家，只怕——，三宝爷接上话头：“废物一个。”老师问三宝将来最想做哪样，三宝想了半天，说：“摸襾唧子（贝壳）。”老师笑了：“废物。”三宝望着老师的笑脸，认真地应了声：“哦。”老师骂：“活宝！”三宝应：“不是，俺叫三宝。”

三宝到底有些傻，搞不清老师嘴里蹦出来的那些话儿到底是啥味儿，于是就在课堂上睡觉。老师拧着三宝的耳朵，可怜的三宝被迫站起来，眼睛依然是闭着的。老师问：“废物，你梦见什么了？”三宝依然没张开眼，答道：“摸襾唧子。”老师叹口气：“废物，你就睡吧。”

三宝就依然做摸襾唧子的梦。

三宝喜欢玩跌彩贝。那玩儿首先要以攒彩贝为基础。三宝搞不清楚彩贝为啥那么好看。金灿灿，色彩有深有浅，有偏黄的，有偏红的，贝面有波浪样的好看的凸起，纵的有绿色的丝线从根部想扇面辐射。彩贝有大有小，小的只有八眼钱那么大，大的可以舀猪食。三宝就不上学，死命积攒着各式各样的彩贝。到了一定程度，三宝开始和人赌彩贝，就是几个人一组，先各人出一个彩贝，依次放某人手掌中，彩面朝上，手突然快速往后缩，所有的彩贝都掉到石头平台上，彩面朝下的为跌贝人所有。三宝的手像是长了戏法儿，每每出手，彩贝即为他所有。他很快就赢得了一大瓦罐彩贝。这使他满足极了，赢彩贝多好！上课有什么好？只能在梦中玩赌贝，搞不好耳朵还会被老师拧，骂废物。

不知哪个杀千刀的把三宝藏得很隐秘的瓦罐偷去了，三宝心疼的嘴巴都歪了。

三宝再没有本钱玩赌贝。

三宝爷要他到地里干活。三宝太木，一张锄头在手，弄不了几下就把好好的庄稼地弄得像猪缠峦，草没死，苗界死了。三宝爷就“废物”、“瘟神”地好一顿骂，最终失望了，说：“死走！”

三宝快活极了，也不回家，直接到河里摸襾唧子去了。

鄱阳湖区没有彩贝，所有的贝壳都是粗糙的灰色外皮，没有观赏价值，孩子懒得玩。内河里连大的贝壳也没有，除了水蚌就是条形的告唧子（外形像占卜的告子），还有螺丝。

三宝就把水蚌、告唧子掏到家里，把里面的肉取出来，再细心地把里面的小蚂蝗剔出碾死，无师自通地把蚌屎挤了，放在木盆里等姆妈来。顺带把小小的螺丝也摸来了，打碎了喂鸭。

姆妈做工回家，正愁没菜，看到三宝弄的蚌肉，心里一喜：这玩儿弄熟了好鲜！

大家就吃上了美味的贝肉。三宝爷笑着骂：“这个废物就会这个。”三宝娘到底对丈夫有些嗔意：“你吃了废物的蚌肉拉狗屎！”

三宝姆妈正诧异那两只鸭怎么长得飞快，鸭埘里开始有蛋，每天两颗，一天也不漏。快到过端午的时候，家里攒了好些鸭蛋，姆妈说过节那天，给他们几个吃死食的一人分十个咸蛋。三宝听到，笑得鼻涕往下掉，爷看到三宝那副活宝相，又骂：“废物，没点出息。”姆妈这次真的恼了：“你哪天吃的煎蛋不是废物弄的，你以为鸭子望天长的？都是吃了你个废物崽摸的螺丝撑出的蛋。你不是废物，是个有出息的汉子，到底是做了官做了帝还是我娘兒跟你享了福？除了会挖地就会霉火粪（吸烟），晚上睡得想头猪！”三宝爷惶惑地看着女人有些哀怨的脸，再也不敢吱声。

后来，有人叫三宝废物，三宝爷也会有脸色，不定会训斥对方：“十个指头伸出来也有长短，俺家三宝也就是不会念书，犯得着你精神（聪明）的计较吗？”

三宝吃死食吃到二十五岁，没有出过家门。自然说不上老婆。三宝爷老是叹气：“俺家就败在这个废物上，你看他哥他姐哪个不是一月赚个千把两千？”三宝哥哥在浙江金华的服装厂里当会计，取了个老婆硬是好看得要死，三宝在看嫂子的时候硬是要闭上眼睛，不然鼻血都要出来的。三宝对哥哥说：“俺要去浙江。”哥说：“你哪里也不能去，字不认得几个，手脚又笨，又没学手艺，哪有活命的地方？”三宝脸红了，怯懦地争辩：“俺会摸告唧子……”外面看热闹的青皮后生听到三宝的现世话，吃吃地死笑：“三宝喜欢摸告唧子，你就摸嫂子的告唧子吧。”原来高唧子吐出斧足时，那肉嫩嫩的好看，里面的水儿汪汪的，那些青皮儿就疯狂地瞎想象。三宝爷觉得几分恼怒，不好对别人发作，只好骂三宝：“你个活宝，浙江是大地方，哪有俺这小地方的告唧子？”那个好看得不得了的嫂子说：“有的，兰溪兰江里的贝壳好多，肉好吃，农家剥了肉的壳儿丢在门口坦场上垫路。”三宝原本沮丧的脸开始活泛，激动地说：“就是，嫂子那里有告唧子。”青皮儿笑得更欢：“三宝，嫂子哪里有告唧子呀？”

三宝到底没有去浙江做工，晚上常在梦里想象那条兰江，兰江里有很多大大的贝壳，三宝到河里尽情地掏贝壳，总也掏不完，三宝把最大的贝壳里的肉剖出，烧成鲜美的菜肴，送给那个好看得不得了的嫂子，嫂子吃了，连声称赞：“真好吃！”突然嫂子从身后扯出一个女孩，大大的眼睛，粗粗的辫子，那女孩看着三宝只会笑……

三宝的家乡兴起了珍珠核加工业。就是把贝壳加工成圆珠，再卖给沿海或国外的珍珠养殖户，养殖户把圆珠植入一种蚌，养到圆珠面上长出珍珠层，那就是有核珍珠。三宝那里人把珠核叫子儿。许多人加工子儿赚了大钱，贩卖子儿的人也赚了不少。方圆十数里的男女老少都干起了这个行当。那些原本在外面打工的纷纷回到家乡，一时回不来的也是心痒痒的，彷佛家乡人在那里成天数钱。

加工不难，原料难寻。偌大个鄱阳湖早已没了可用的贝壳。谁找到了价廉的好原料，就意味着你找到了钱。于是，一时间外出找贝壳的人风起云涌，全国各大淡水湖都有了三宝那地人的踪影。

三宝眼见了很多人赚钱的勾当。

三宝跟爷说：“我要钱。”

爷说：“吃了我二十多年的死食，还要钱，发什么神经？”

三宝说：“要钱说老婆。”

爷说：“鬼才会嫁给你咧。你就下河去摸告唧子吧。”

三宝说：“有钱俺就能说上老婆。”

爷说：“没钱。”

三宝说：“有。”接着他把家里大笔钱的来源说得一清二楚。

爷慌了，说：“你个奸贼，做事无用，眼睛却毒。家里有几块钱也不是你的，你打什么注意？”

三宝脸涨得通红，好半天，吐出几个字：“俺也做了事，钱也有俺的份。”接下来，三宝眼睛看着地，把一年年他种芝麻、黄豆、棉花、水稻的数量和卖得的钱数说得分明。三宝爷没话可说了，三宝姆妈却露出欢欣的笑颜：“俺家三宝明白着咧。崽呀，明白就好。一头牛前有把秆，不定你真的能说上个女人过日子。那钱你有份，爷娘为你保管，有机会给你说女人。”

三宝不依，就是要钱。

父子关系弄得很僵，三宝爷就差动扁担。三宝娘倒是替儿子求情。

最终三宝爷叹口气：“畜生，依你，给你五千块钱，死出这个家门！”

三宝从娘手里接过五千块钱，望着爷好久不说话，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姆妈也呜咽起来。

三宝捏着五千块钱走了。

浙江兰溪，有个叫“九井”的村庄，其实“井”字中有一点，当地人把那个字读成dáng。这天，一个老太太刚把孙子在兰江里掏来的园唧（一中贝壳）剖好肉，要用这个烧菜。门口来了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口里叽叽咕咕不知说个啥，手里朝门前堪下的贝壳比比划划。老太太以为是讨饭的，正要去张罗施舍，随后来了一个本地人，那人跟老太太说：“江西人要买您的壳子回家喂猪。”

老太太说：“瞎说，壳子怎么能喂猪？”

本地人说：“管他呢，他出钱买呢，六角钱一斤，您这里值好几百块。”

老太太笑了。

其实，那个江西人已经收了好几家的壳子。

走了十多天的三宝回来了，带来了一辆车，车上的东西发出又臭又腥的气味。

一些苦于没有好原料的珠核加工大户闻风而来，看了三宝的壳子，吃了一惊。

这些壳子的质量实在是太好了。个大，绝大多数厚度超过10点（一厘米），色泽纯白，加工成珠核没有破裂、油花、亮点。价值远超过美国贝。当时有路子的珠核加工户可以买到美国贝，价钱是40元1公斤。一个大户当即叫三宝开价，三宝小心地伸出了两个手指，他核算了一下，如果每斤卖2元，可以净赚5000元，

大户马上接口：“好，按你说的，每斤20元，我全要了！”

老板给了四万，还差一万八千元，暂赊着，说是过几天还。

三宝糊糊涂涂地接钱，想叫爷数钱，怕爷骂，就叫姆妈数。三宝不认得钱的真假。

姆妈眉开眼笑，捏着厚厚一叠钱，手有些抖，把钱放围裙里包好，又取出一叠，一张张对着太阳照，照了老半天，照得买贝壳的老板有些烦。

三宝浙江跑一趟，到手的现金就赚了三万多元，还有一万八千元赊着。

三宝成了有钱人。他也学着别人的样，开了家加工厂。

接下来，亚洲金融风暴，到处经济滑坡，珍珠养殖业也开始萧条，珠核加工业自然一落千丈。三宝赚来的钱没剩下几个。

三宝去九江讨要那一万八千元的欠款。

老板本想扯皮，想否认欠账的事实（没有写欠条），看到三宝那个至诚样，到底开不了赖账的口，只好跟三宝说：“兄弟啊，我现在是什么真的没钱了，你就是把我杀了卖肉，也值不了几个子儿，你看着办吧，我厂里现在就盛下些废料，你要是看着有用，就拉去，我也不想抵多少钱，算是白送你吧，那钱，就容我缓几步行吗？”

三宝不会说话，就请了好几辆车把那个厂里的废品全装车了。老板看三宝有几分傻，越发逗他：“门口还有几车水蚌壳，不定能值几个呢，一块拉走吧。”这些没用的东西发出怪味，有人举报到工商局，工商局已经下了最后通牒。老板正愁没处消化呢。

三宝果然又叫车拉水蚌壳。

临走，三宝对老板说：“那账就算清了，谁也不欠谁了。”

三宝的老乡都骂他：“一万八千元，买几堆垃圾，脑子灌水了！”

三宝不慌不忙，一个人开始整理从九江拉来的废物。

三宝爷又开始骂三宝了，说他到底是不成器的玩儿。

三宝开始请人干活，别人不齿跟他干，他就使出了绝招：现金结账，一天一结。

几十个人开始为三宝工作，只做了一天，人家就醒悟了：这堆垃圾值好多钱。原来的厂子管理不善，在废品里散落了大量优质方片甚至成器的珠核。

三宝弄出了一小袋成品珠核，全部在10点以上，重量达2.875公斤。恰好有个日本老板求购10点以上的珠核，有贩子找到了三宝，用5000元1公斤的价格收购了三宝的珠核。

接下来，三宝又把10点一下的珠核便宜卖了，总值23，000元。

第二年春上，三宝正要出门卖珠核，有人买三宝的白灰，说是做珍珠母用。

接下来，珍珠养殖业和珠核加工业就濒临灭绝了。

新的贝壳加工业出现了，用贝壳加工工艺品。一时间，原料又开始紧张，价格飞涨。三宝也成立了新厂，规模很大，原料也不紧张，那年从九江拉来的水蚌壳派上了用场。

后来，三宝成了当地知名度最大的贝壳工艺品加工老板，赚了多少钱不为人所知，只知道他手下聘用了什么博士、硕士的。三宝对厂里的员工说：“没有文化不行的，大家要学习文化知识。”别人就以三宝为例，说明读书没有用。三宝结结巴巴了好半天，因为没文化，整不出几个砸称的词。三宝一气之下，把厂子叫弟弟打理，自己去了南昌大学进修。如今，好几百人直接在他的厂里做工。各农户可以从他厂里取料到家里加工，一边交货，一边结工资。老百姓都笑了：“三宝的钱真好赚！”

每年都有一些被老师、父母认定百无一是的考不到学的小青年被父母、亲戚引到三宝面前，三宝一律收下：“行行行，在我这里干，不定能有大出息。”

三宝一有空，还到河里摸告唧子，他说：“做老板，远没有摸告唧子好玩。”

三宝那年轻漂亮的夫人就笑三宝：“你怎么摸告唧子摸不腻呢？”

三宝看着夫人死笑不说话。

夫人反应过来，满脸通红。

窗外旭日，照在那些废品堆上，废品堆就披上了一层异彩，让人疑心那废品堆里有什么宝物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