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弟很早就敲开我的门,说是下雪了,要走就早点走。还建议我是不是不去姑姑家了。
我原计划把车停在东江湖畔江红表妹家车库——我姑姑的小女儿。江红表妹未婚时,很有林青霞的味道;善游水。现住在东江湖畔以开快艇和出租车为生,比我们公务员滋润——再坐了船去我姑姑家。听堂弟一说,便有些犹豫。再推窗看了,果见了雪花飘飘,地是湿的,但树已白了。就给姑姑打电话,说了我的改变。之后退房走了。
李医生在车上告诉我,我昨天见了妈妈回到宾馆,立窗前面对大街一直在无声地流泪。我怕再哭,就没有给母亲电话,只给振华弟弟电话告别。
我怎会不哭呢?我和母亲在一起的时间,从出生到现在也不足一年!母亲快七十了,生我的时候也就刚二十。六四年秋,一个雾很浓的日子,母亲和她婶婶——我二奶奶——上山打毛栗。下午,母亲肚疼发作。二奶奶有经验,一看便知要生孩子了,就慌慌带我母亲下山回家。母亲那时住在我家老屋前的楼上,屋顶有一片明瓦用来采光。当那天的月光刚刚透过明瓦照到床前,我就从容不迫地落了地——我注定和月光有缘!且允一一叙来。
我出生九个月后,母亲到底受不了苦了,就离我而去。我六岁时,公社造了一条可以载汽车的大船。作为文革的成就,公社要求所有中小学校学生去参观。我村小学统共七个学生一个老师,也去了参观。中午,我见很多人从船上搬下笼屉,原来是要给我们分馒头吃。馒头在那时候是稀罕吃食,我甚至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时,我的老师招呼我到她身边来。我去了,她推我到一妇人前,教导我叫那妇人“妈妈”。我抬头看了,不识得,便把妇人推开走了。走了,只听得那妇人在我身后哭。后来知道那是我母亲!
我读初中的地方离母亲家也只是隔一条河,一次过河去公社看电影——《熊迹》,我一上船就被人家挤下水,说时迟那时快,我一只手紧紧抓住船帮,又幸得一人的屁股压坐我手上,才没被淹死。过得河来,人下了,船身一点一点抬高,水也从我下颌落到了胸口,这才敢叫人把我拉上去——之前,我若一叫,恐人齐齐挤一边使船重心偏了翻扣过去——带着一身水湿,我看完电影又上船回校。在船上,伙伴叫我名字,喊我过去。才起身,坐我身边的人拉住我,喊着我的乳名。我在月光下看去,原是几年前见过的,人说是我“妈妈”的人!这次我没跑,也没推开她。只是在她脸前静静站着,至于她说些什么我当时顾不上听,只记得她从身前身后身左身右耍魔术样的拖出好几个孩子给我介绍,哪个是大妹二妹小妹,哪个是弟弟。她还叫我去她家玩。我不记得我应声了没。上岸后,我是泪流满面回的学校——我不知道为什么哭!
又一天,我们学校放电影,《青松岭》。放映之前,我和同村同学玩捉特务,我躲在一人的衣襟后,被那人一把把我拖到她脸前,我看过去——又是她!也还是那些小孩。不过多了个大男人,她告诉我这是你舅舅。我木然一会,扭身走了,躲到银幕后哭起来。其实,我真的很想像围着她坐的那些小孩一样坐到她的身边。我从她身上闻到了我在梦里闻到过的味道,只不过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就是妈妈的味道!
从女人何苦为难女人这一高度出发,我颇具科学发展观的奶奶在某一天用报纸包了块腊肉给我,让我悄悄去认妈妈——不能让我爷爷知道!其实我早就等待着着一天。
这天是周六,我没回家。我在学校吃过晚饭,左等右等天还没开始黑——怕给同学家了笑话我。美丽的黑夜就要来到了,我的心也激动起来,小偷一样拿出在被窝藏了一个礼拜的腊肉,朝着母亲住的方向——走了!过了小山冈,走过青石板小路,弯过一个小村庄,又过了一座小石拱桥,这时,天黑透了,萤火乱飞,青蛙被谁打了似的一声接一声鸣叫。月亮出来了,照着身边的水田,也照着我。田埂上走着收工的人和耕牛——这是夏收的季节,满世界都是新禾的香味,新犁的田的腥味。我接二连三地打着喷嚏,来到了据说是妈妈住的村庄。但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就在月下见了一个人蹲在井边舀水,便上前问道:我妈妈在哪里住你知道吗?那人说得好:傻子呀!你妈妈住哪里你还不知道?谁家孩子呀?我便把我的来处和现在将要去的目的地一一讲了。那人听了,只说一句跟我来吧!她挑起水走前,我提着肉跟后就去了。到得一座茅屋,她招呼我进去。她放下水,刷了锅,又烧起了火。火光中,我看清了原来她就是我要见的母亲!母亲流着泪也不说话,只是给我朝锅里打鸡蛋。我在一跳一闪的火光中,于心里练习着喊了几声“妈妈”,终觉得还是“妈妈”的发音靠不住,就没把“妈妈”喊出来给她听。是夜,我住在妈妈家——这是妈妈离开我十几年以后,我第一次在妈妈身边入睡。夜里我好久睡不着,我以为妈妈也会像我奶奶那样来轻轻地给我盖被子,或者来和我聊聊天。所以,我故意蹬开被子闭上眼,就这样等啊等啊。终没听到妈妈上木梯的脚步声,我也在妈妈家便边小河那烦人的流水声中睡着了。
我真是不懂事,光想着自己,没想一想妈妈白天在田里劳累了一天,回家还要忙一家的事情,已经很累了。后来,我也偶尔见过妈妈几次。最偶然的一次是我随父来疆那天,我父亲还有后母以及后母的儿子,还有父亲和后母生的孩子一干人在公社等到资兴去的汽车,我突然看见母亲戴着草帽,背着背篓,牵着她的大女儿出现在我眼前。我过去了,但没有吭气。母亲问我是不是要跟父亲去新疆了?我点点头,还是不说一句话。母亲流着泪说:那是很远的地方,去了,身边没有人疼你的,自己要保重,要听你爹爹的话。说完,她走了。从此,我有二十多年没母亲的消息。2004年,我第一次带着爱人和孩子从新疆回乡,也是在资兴见了妈妈的,那天分手时,我抱着妈妈哭了好久。
其实,我就想吃一餐妈妈做的饭;其实,我就想亲自给妈妈洗次脚。但今天我不能哭了,快过年了,不兴的。所以,我在电话里托弟弟问好妈妈之后,就走了。
我在一个集市里给儿子买了很多鞭炮和花炮把车里装的满满当当的,人都坐不下了。又给我已故的爷爷奶奶置办了祭品。雨夹着雪兴冲冲地扫荡着山区,那雾也积极附和。我们小心翼翼沿着东江湖的湖滨公路,享受着突然弯上去又突然弯下来的提心吊胆的感受,经过了个把小时,终于到达了我的故乡——资兴市清江乡枫林村高圳垅组!
停好车,我站田脑上往村里看去,却空无一人——人都在家里打牌!我大喊一声:我回来了!就马上见了叔叔们婶婶们,堂弟们和村里其他人从屋里出来。他们看见了我,打起飞脚跑来接我们。
进得村来,我忙着左一声叔叔,右一声婶婶;见过了大伯,又大声喊过去一句伯母什么的。我的手更是忙,左手捞着亲人粗糙的手,右手颤抖着敬着香烟,还要顾上打发围上来的小孩。对于所有见到的人,不管认不认识,也不管当年他是不是整过我们的,我一律照顾到,问候到。然后进了老屋坐下。这时,我的小叔叔小婶婶已经摆好了桌子,上好了菜,烫好了酒。
我的臭儿子这时顾不上吃喝,只是在一班小孩的包围下,噼里啪啦放着鞭炮!
—— 真的过年了!故乡,我真的从新疆开车回来看您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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