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如黛,古村似画,云雾缭绕,白墙黛瓦,只要到过云居山寨脑的人们,无不羡慕我们的乡下的客家风情。
上小学时,随父亲走一天的路,经过无数高山大岭,淌过许多山涧河流,尤其是镶嵌在千仞山半山腰的古栈道,远远望去俨然是一座天桥,乌黑蜿蜒,从此山伸向彼山,当你置身于栈道之上,很难分辨此为栈道还是桥。
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来到“桥”上,一阵冷冷的风,差点没把我吹倒。山风携带着浓浓的云,在我的脚下飘飞,舞动。我小心翼翼地跟着父亲,扶着栏杆亦步亦趋的下了栈道,再翻过两座山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小集镇。
那天是当地的圩日,集上人很多,买卖的多是一些山货,如香菇、木耳、兽皮、烟叶、木制品、柴炭等等。时值农历四月下旬,这时正是杨梅上市的季节,父亲见我饿了就掏出2分钱给我买了一碗红得水灵灵的杨梅,“李饥、桃饱、杨梅挖膏”,吃下去显得肚子更饥了,当路过那个煎炸米果的小摊,看到瓦钵里盛着香喷喷的油炸薯包时,我已经是馋涎欲滴,挪步更难,而父亲却视而不见,拉着我没命地向前赶。
父亲并非吝啬,也非小气,而是囊中羞涩,他已经把我看在眼里,疼在心头啊!……
因为还得在赶路,父亲拉着我走快步走出圩场,在幽静的山涧小道上我们父子已经步履瞒珊。我嘴里不停的嘀咕着:要走多久才能到,何处才是崎岖山道的尽头呢?
云居山属于武夷山脉的南端,山势险峻,森里茂密,许多罕见的动植物在这里繁衍生息,各种野鹿,山牛,枝鸡,野鸭不时地与路人相遇,是一座硕大无比天然野生动、植物园。
走了不知多久,我和父亲来到已较为开阔的一个山坳,看父亲已经饥寒交迫,一个七尺男子竟然索性倒地不起。我尽管饿得有点晕乎,但看到身高马大的爸爸面如土色,方知他一定是饿得不行,怜悯之心骤然而生,我偎依在爸爸的身边说:爹您多躺会儿吧,我不饿……
不知过了多久,我和父亲拖着疲惫的身躯继续行走。走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那参天大树宛如那军容严谨的卫兵,屹立在自己的哨位上一动不动。那些古树都爬满了粗细不一的藤蔓,亲眼目睹了“世上只有藤缠树,哪里见过树缠藤”的奇景。漫山遍野的腐枝烂叶,散发着酒窖般的气味,使我那时就有所感悟“叶落归根”的成因。
赤橙黄绿青蓝紫,山野花卉酔煞人。这里的山野花卉奇美无比,很多品种在当时都是极为珍贵的野生药材,只是那时民生凋敝,无专门的部门管理,使得这深藏的珍宝无人问津,使得多少凝香之卉名落孙山,又有多少名贵药材成了野草。
陡峭的山岩高耸入云,半空的石缝里、灌木丛中栖息着各种走兽飞禽,尤其是那嗡嗡振翅的蜜蜂,五彩迷人的蝴蝶,好像如今很难看到这些种群。这奇特的地貌和迷人的景致,深深地吸引着我,使我忘记了疲惫与饥饿,深深刺陶醉在这氤氲如春的山岚里,醉人的花香中……
到了。我们来到一座茅棚里,里面住满了来自邻村的伯伯叔叔们,从他们黝黑的脸庞和穿在身上的粗布烂衫告诉我,他们都是和父亲一样做苦力的,都是我父亲的兄弟子侄,乘着农闲时节出来搞点副业,以维持一家老小的生存,有如黄连根连根,同是天涯沦落人。
同爸爸一起苦力的这些叔叔、伯伯们都很喜欢我,他们说我天资聪颖,悟性很好,还长着一副“官像”,将来一定是个军中帅才。然而,几十年过去了,他们中的多数都已作古,唯独爸爸还健在。如果他们都和爸爸一样健康地活着,与他们一起回顾那一段故事,在我的散文中不也会增加更多精彩的内容?
大山深处的夜晚如同冬天,飕飕的冷风穿透四壁的茅草,在摇曳的松节火苗里狂呼烂叫,我尽管穿了两件衣服,仍然冷的瑟瑟发抖,父亲让我赶紧钻进了冰冷的被窝。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我住的茅棚对面即是一个小山村,父亲正跟几个村里的老表站在屋檐下说话。父亲和他的弟兄们就在村子左边的山窝里砍树烧炭,每五天出一窑,然后肩挑背扛的将薪炭运出大山到县城换取少量的现钞,既能让自己填饱肚子,也照顾到了一家老小的温饱。
父亲使我此生最崇敬的亲人,他老实巴交,很少说话,但无论有多少苦楚和艰辛,他的脸上总是挂着温馨的笑容。
小学三年级的我,当时对白居易的著名诗篇《卖炭翁》尽管不谙其意,但“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灰尘烟土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的写照与我的父亲和他的兄弟们是一样的。历史和现实往往也会有重叠。
只有我一个孩子,大人们做活时,父亲就让我到村子里去玩。村子不大,只有十来户人家,散乱地座卧在乱石嶙峋的山脚下。十几天的时间里,村里的大人和小伙伴们都很喜欢我,我到谁家玩,就在谁家吃饭。村里人家常吃的是糙米饭,菜是酸菜炒笋丝和自家腌制的芋禾,红皮菜等等。我常去的那家,父亲和他的兄弟们称他老拐。老拐是个石匠,能在石板上打图案、文字。他经常和我下军棋,为了不扫我的兴,偶尔也故意输两盘给我;要不就带我去别的村子玩,看年轻的姑娘们荡秋千、唱山歌。
除了老拐,和我玩得最多的是阿梅。阿梅的父亲和我爸爸是私塾里的同学,平素来往较多,且关系一直不错。父亲让我来,一是放农忙假让我体验下大人的辛苦,二是让我认识下阿梅的一家,以便将来有更多的往来。
我喜欢这里的山山水水,也喜欢山里质朴的民风,更喜欢小阿梅的聪颖和天真。
一天,星儿闪闪缀满了夜空,一弯明月早已挂在山顶。山里的夜显得特别的美,格外的静,尽管在树影下黑漆漆的,还不时地传来豺狗和毛狸等动物的哀嚎,但我一点也不害怕,而阿梅却拉着我的手回到屋里躲起来。因为屋里很黑,阿梅不小心打翻了蓝花碗里的葵花籽,吓得我像犯了罪似的丢下阿梅一鼓作气地跑回了茅棚。
父亲正与阿梅的爸爸在喝茶,抽烟,摆龙门阵。我很生气,说父亲,你倒好,把我丢在村子里只顾自己玩,要不是阿梅让我走得快,差点没让豺狗把我吃了,让你没有儿子了。把一屋的人都逗笑了。
阿梅的妈妈是个很爱干净的女人,她的穿着和她家里的整洁很协调,虽然穿着朴素,却显出了她宛若蜂腰一样的线条,看上去很窈窕,很清爽,天生就是个爱美、爱整洁、会打理家务的女人。一天,我再次和阿梅玩,她的妈妈看我来了,边笑边为我煮很甜的糯米汤圆。天哪,这是我最喜欢吃的哦,阿梅妈妈怎么会知道?我狼吞虎咽的一下子就吃了这一大碗,等到吃晚饭时,腊肉炒笋丝,辣椒豆腐干,吃得我满嘴流油,阿梅在一旁看着只是咯咯地笑。笑得两个酒窝如那山涧里沁沁的泉眼,两个眸子在油灯下就像天上的星星那样忽闪忽闪。
阿梅比我小三岁,扎一对小翘角,常穿暗红茶花的旧衣裳,是个懂事的女孩。
记得那是一个雨后的早晨,阿梅早早就来到我们的茅棚,有几个叔叔开玩笑地说:“阿梅是个好女孩,长得又这么漂亮,将来就给你做媳妇,你要不要?”那时候我已经有点懂事,会害羞了,后来,阿梅再来叫我,我就不好意思跟她出去了。
我要回家了。阿梅的妈妈带我去山上打山松仔。她和女儿阿梅拿棍子在树上打,我就把筛箕伸到树下接,黑油油的松仔果就掉在筛箕里。我和阿梅扛着满满一袋子松仔果,说让我带回家慢慢吃。返回的途中,我的脸被树枝上划了一道口子,流出了血,阿梅用她的衣裳为我轻轻擦拭,轻声细气问我疼不疼。
次日早晨,父亲扛着那袋松仔果,连个招呼都未打就离开了这个令我终身难忘的小山村和迄今还记忆犹新的小阿梅……
当时我没有意识到那次离别意味着什么。现在,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去过那个地方,连那个地方的名字都差点忘了,对阿梅我却记得清楚,不知阿梅现在是什么模样,她过得好吗?
昨夜,朦胧中我似回到了那个令我魂牵梦绕的地方,好像又在同一个地方见到了阿梅。但梦醒之后才知道这是梦。故此,我伏案执笔写下此文,既是想念小时候得阿梅,更是歌颂我面前已过耄耋之年的父亲。
——辛卯年夏写在父亲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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