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我的初恋。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一九八六年，当时我们都只有十八岁。多么美好的年纪呵，再也不会重来的岁月。

可惜我们是在错误的时间相识的，因为我当时正在热恋中，和我的初恋女友。

每个人都忘不了自己的初恋，我也一样。我清楚地记得我俩一同被分配到这家不大的医疗机构。

上班的第一天，我们就被派去给一批学生进行体格检查，之前，我们也有过这样的经历。

负责这项工作的主检医师，分配给我的工作任务是：测量胸围。我当时就闹了个大红脸，因为这一批学生全是刚刚毕业的护士。

我强烈要求换“工种”，主检医师不耐烦地说道，你才上班，派给你的工作是最轻的了。再说了，你学的不是临床，你会听心肺吗？自己想辙去？

眼看着待检的学生都卡在我这里，和我一同分去的女孩说，你呀，像个大姑娘。还是我来吧，咱俩换换，你来替我测身高，也就咱俩的活没什么技术。

我心怀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如释重负地去了。

叔叔！啊，是叫我吗？天呐，你们和我一样大呵，我只不过是先上班了，辈份长得也忒快了点。对呀，我记得前几天我去体检的时候，也是管所有对人们体检的工作人员叫“叔叔、阿姨”的。得，第一回当叔叔，心理还没准备好呐。

叔叔，我可以穿鞋测身高吗？我的是平底的。

那哪儿成啊？我板起脸，装出“叔叔”的样子，你怎么不讲卫生啊？

不是啊？你看你们的测量器上的纸都那么脏了。

噢，合着是我们不讲卫生啦？好好好，给你换张干净的。

这个女孩羞涩地脱去鞋子，踩到测量身高的仪器上。

这是一双多么精致小巧的美足啊。许多年以后，我在网上看到有美足、美手业，有手模、足模，甚至有专业的恋足网。我才知道，不是自己心理不正常，原来只要是美好的事物，都会有人喜欢。

我平生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端详一个女孩子，她清秀的样子，像极了演《燃烧吧，火鸟》中的吕秀菱，当时正流行琼瑶阿姨的电影，后来的小燕子只怕当时才出生不久吧？

她羞涩地垂了了头，一缕秀发挡住了脸，我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赶紧把填好的表递给了她。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男孩女孩普通都是光脚穿塑料凉鞋，体检的女孩子这么多，为什么我单单记住了她？我一直很奇怪。

哈哈，今天大饱眼福了吧？这么多女生让你盯着看，幸福死你了。

啊？没有啦，谁盯着人家女生看啦？

哟，又脸红了，你怎么这么爱脸红啊？你是哪个学校分来的？我们学校的男生可不像你，他们追女孩的手段厉害着呐…..

就这样，我们两个刚刚分来的学生认识了。在这个人数不多，基本上没有年轻人的小单位，很快地，我们进入热恋状态。

其实，我一直在想，我喜欢她吗？我像个女生，她像个男生，大大咧咧的，我喜欢的是体检时那个羞涩的小女孩那样的。都说性格互补能成就美满的婚姻，我倒没觉得什么，只是想，应该我主动才对呀？这世界是怎么了？不过，有人喜欢你，总是件好事吧？尤其是我这样的缺乏母爱的男孩子，应该感到幸福了，可是总觉得怀疑。

我的初恋女友教会了我很多：怎么跳舞是她教会我的，怎么打牌是她教会我的，怎么做饭是她教会我的……当然，我一辈子也不会忘掉她第一次吻我的时候，是在深秋，她的嘴唇是冰凉的，和我想像的不太一样，可是我的心是热的：这就是初恋啊，我还不感到幸福吗？

大家都说我们是天生的一对，我也沉浸在热恋的眩晕中。

一直到这年冬天的来临，我们单位又分来几个护士，至于她们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当时，我不清楚，后来才知道，我们是统分生，她们是职高，还要进行招工考试，所以晚了几个月。

当护士长带着她们向我们这些“老”同志一一做介绍时，我惊讶地发现，这不是前一段在我们这儿体检的小护士吗？

快叫叔叔，叔叔给你们体检过。

讨厌！谁管你叫过叔叔呀？你管我们叫阿姨，阿姨轻点给你打针，保证你不哭……嗬，有厉害的护士丫头。

她就在她们中间，很不起眼，羞涩地低着头，脸红红地不敢和我的眼光接触。

逐渐地大家都熟悉了，有的护士就开玩笑地说，就这么两天就被俘虏了，也不等等我？嗨，和你叔开什么玩笑啊？没大没小的。

只有她，一直不爱说话，和我不远不近的，淡淡的，有事说事，从不多说一句，但个性中隐隐透着倔强。“人淡如菊，心素如简”这样的词，形容她最贴切。

我很奇怪，为什么我在热恋中，心里却满是她的影子？

如果她不出现，也许就再也不会想起她来，可是她却出现了，离我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你们一定认为这是一个滥俗的三角故事，可事情的发展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在我们互相躲避的眼神中，我们看到了对方的心。

爱情如果不是以婚姻做为坟墓，那么，爱情必将死无葬身之地。很快地，我的初恋结束了。现在说谁对谁错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我的初恋女友很快就嫁人了。分手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有对我说。只是从别人的口中隐约道出些实情：我们是在错误的时间相识的，他是好人，也有才华。只是我们都太小了，尤其是他，将来也许会比现在更好，更成熟。只是和他同龄的我，等不到那一天了。如果我们晚些时候认识，可能会是另一个结果。他适合的女孩是那个羞涩的小护士。大大咧咧的她并未看出我的心思，却道出了我的心声。

如果我们晚些时候认识，当然会是另一个结果。

接下来应该开始另一段爱情的历程了吧？没有，如果是这样，该有多好？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的时候，我想的是，她，这个羞涩而又倔强的女孩子，不是离我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了：造化弄人啊，我最心仪的女孩，为什么我的初恋不是和你。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单位，她怎么面对大家、面对我的初恋女友、面对我。最重要的是，她，她知道我的心里一直有她吗？她知道我最爱的是她吗？

女孩子们一个个都嫁人了，只有她，始终没有什么动静。

我无疑是优秀的，否则面对我的初恋不会那么被动，后来的人生历程也证明了我的出色和我初恋女友的预言，但，物是人非啊。

我要忘记她，还有她。忘记的最好办法就是赶紧结婚，真正地开始另一段人生。

其实，我一直愧对我的婚姻。因为只是婚姻，没有爱情，准确地说则我没有付出对妻子应有的爱和情。

我的婚礼，单位所有的人都去了，她没有参加。在自己的婚礼上我目光迷茫，怅然若失，心里在想，如果她来了，我会有怎样的表情？

日子平淡如水地逝去，我的孩子也渐渐地长大，她却一直孑然一身。间或有会见男友的传闻，却始终未见开花结果。

终于有一天我鼓足勇气地问她：如果没有我的初恋，我们会走到一起吗？

她默默地注视我良久，淡淡地说：也许吧？

……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人类已然步入二十一世纪，早已看淡所谓的爱情的我，问她：如果我也坚持到今天，我们会走到一起吗？

她依旧是那么淡然地望着我，只是一言不发。

同事、朋友们都问她，是不是为了我，她说，笑话，怎么可能为他。又问她既然不是，为什么到了现在？她说，没有看到顺眼的。朋友们说，不要和他比较了，这样下去永远不会有合适的。她只是淡然一笑了之。

十八年过去了，她依然是我第一见到的时候那个模样：娇小、清秀、羞涩、默然。

我问她：留白的青春，遗憾吗？

她问我：挥霍的青春，遗憾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