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中华民国的同龄人。算起来，明年即是父亲的一百周岁诞辰。父亲离开人世已有二十六年了，但是他在我心中是一座移不走的山。我时常仰视这座山，如同读一部丰厚的卷册，从那里我读到了五味人生，读到了父亲的勤劳、坚韧、宽容、仁爱和凛然正气。

父亲出生在苦难年代的一个苦难家庭。少年失怙，家贫如洗，七八个兄弟姐妹染上传染病，因无钱医治，相继夭折。父亲与祖母除了揪心撕肺，别无他法。值得庆幸的是，父亲坚强的活下来了，成了能移续香火的独苗。然而蓬门荜户，家徒四壁，父亲的婚姻却成了难题。直到二十七岁，在亲戚的极力撮合下，父亲才与一位比自己小十三岁的女孩完了婚。四年之后，破茅屋传出了婴儿的啼哭——我的大哥降生。二十年间，我母亲共生下七男四女（有两个夭折）。由一根独苗到枝繁叶茂，父亲在喜滋滋的同时，瘦弱的肩膀上却压上了千斤重担。

父亲的育人目标不仅在于解决孩子的温饱问题。饱尝当文盲苦头的父亲更懂得受教育的重要性，因此他含辛茹苦、省吃俭用供我们兄妹上学读书。记得我考上县属中学的那年，父亲年已六十六岁，当时的家庭条件是不许可我上县属中学的。因为大哥、二哥已分家，三哥在部队当兵，五哥在乡中学读高中，六十六岁的父亲是家里唯一能挣工分的劳力。父亲到村里一位泥水匠家替我借了第一期学费，硬是咬着牙供完了我的高中，造就了家里也是村里的第一位大学生。

孩子相继长大，父亲必须为儿女的婚姻创造条件。首要的任务就是建房，没有像样的房子，儿子就得打单身。于是父亲开始了漫长而艰辛的创业：茅草房变瓦屋，土砖屋变红砖屋，四间、六间、八间、十间，还不够，每个儿子结婚都要建两间新房，我们有六兄弟啊。待到父亲为我五哥结婚准备好两间新房的材料，在准备为第五个儿子完娶时，父亲患上了绝症——肝癌，父亲没能完成他的任务，没能实现他建一栋四合大院的理想，带着遗憾离开了我们。

有许多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你父母是怎样把你们兄妹九人抚养成人的？”一言以蔽之：靠父亲的吃苦耐劳和母亲的勤俭节约。父亲历经的艰辛，不是常人所能想象得到的。父亲是家里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人。父亲是不午休的，哪怕是三伏天。午休时间，父亲顶着炎炎烈日，到野外挖草皮烧火土灰，有时我们兄弟也不情愿的跟着去。我们家里每一年要烧几百担火土灰，粉碎后送生产队，每一担三分工，一年可挣两千多分工呢，相当于两个男劳力一年的工分。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为了生活，父亲可谓想尽千方百计。我家屋后是一座石山，父亲开发石间瘠地，培上肥土，栽种瓜果蔬菜。瓜菜半年粮，荒时乏月，别家人少都要忍饥挨饿，我家十多口人却能填饱肚子。父亲几乎每天早晨都要赶在生产队出工前用自制的捕鱼工具去捕鱼。天蒙蒙亮，他就赤着双脚浸在寒冷刺骨的水里。由于他熟悉鱼性，不出一小时，就可以围到几斤小鱼。不仅解决了家里荤菜问题，而且还可以买几个钱，换回点油盐酱醋。父亲认识多种野生药材，家人有点什么小病，药到病除，不仅如此，父亲还把晒干的野生药材送土产收购部，时常可换回点小钱。

父亲的勤劳和营生本能，极受邻里推崇。因而他被推举为生产队长，并任职多年。在他的带领下，十多户人家团结得如同一个大家庭，队里民风淳朴，社员尽心尽力，农业几乎年年丰收。因此我们生产队成为了全大队的一面旗帜。

“你父亲一生行善事，所以他发子发孙，儿孙成群。”乡党邻里如此说。父亲已去世二十多年，但他依然活在乡党邻里的记忆力，这与他高尚的人格是分不开的。父亲最喜欢义务修路筑桥；父亲富有同情心，他为老弱孤寡修葺房屋，送柴送炭；父亲目不识丁，但他是受人信赖的民间调解员，乡党邻里间发生了纠纷，他都能公正妥善的化解矛盾，谁家出了忤逆子，他敢凛然斥责甚至扇耳光。父亲重病期间，有一位年近八十的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来到我家，他走到我父亲的床前，握着我父亲的手，老泪纵横，直呼恩人。经他一番诉说，我才知道，此人是村里一位地主，土改时，有人要置他于死地，但须证明他有血债。那人找到我父亲，要他证明我的一位堂伯父是这位地主害死的。其实我堂伯父是被这位地主雇佣去担盐，在路途上累死的，当然，这位奸吝的地主并未作出赔偿。父亲实话实说，才救了他的一命。

“想想你的背影，我感受了坚韧；抚摸你的双手，我摸到了艰辛。”父亲起早贪黑、披星戴月不辍劳作，父亲过着极其贫乏的物质生活，但他从不叫一声苦。父亲脸上总是洋溢着舒心的笑，父亲的眼里总是放射着希望的光，父亲的言语不乏农民式的幽默。父亲用他的勤劳、乐观、坚韧、宽容和仁爱影响的自己的儿女，铸造儿女的性格。

父亲是一座山，一座掘不尽宝藏的山。至今，我仍在那里获取无穷无尽的精神滋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