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夏天来的太突然，也太猛烈，我还没有任何准备的时候，她就贸然而至。是的，对于她的到来，我本该欢迎的，因为我一向喜欢这么一种横扫一切的感觉，觉得她一直很酷，无所顾忌，可以毁了烦躁的一切，重塑一个新的世界。可是，这个夏天，我却感觉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沉闷和冰冻。

我对任何事都失去了热情。

闺蜜说，我们去做脸部美容吧。我摇头；

杂志社催稿，雨潇，这一期的主题缺稿，快快写来。我沉默；

哥们理野问，潇弟，你这一阵怎么了，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没事吧？　我不语。

我无话可说，我总不能告诉他们，我跟老公心生嫌隙，差不多就要到了刀兵相见的份上了。但凡见过我们的人都说，这夫妻俩好得像一个人似的，怎么会吵架呢？我也以为，这一生，他总会让着我，迁就我。

然而，真实情况并不是这样。我发现他极其阴险。

买了房，交了首付，他问，老婆，买房合同上是写一个人的名字还是写两个人的名字呢？我白了他一眼，低头继续打字，他将我从椅子上扯起来，大声问：你这是过日子的样子么，这么大的事跟你商量，你却一幅爱理不理的样子，你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了，成天和网上的人混在一起，你象话么？

我扭头不看他，他气极，狠狠摔门而去。

他前脚走，我后脚就趴在床上放声大哭。

边哭边想，你凭什么凶我，论工资我不比你少挣，不就是上上网嘛，至于嘛？

这样一想，心里更是委屈无限。

娘打电话来，我不敢接，挂断发了几个字过去：开完会给你电话。娘再打电话过来，我才想起，娘刚刚用上手机，还不知道如何看短信。

接通电话，娘急急的说，你爸骑摩托车回老家，到这会都没有来电话，打他手机，一直打不通。

我止住哭，安慰娘，别急，我回头再打电话问问。

娘恩了一声，这才发现我说话的声音不对，娘又问，你怎么了，说话的声音带着哭腔，是和冯军吵架了么？

娘一问，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冯军凶我，冯军骂我。

娘听我哭够了，才说，不是妈说你，你这脾气也得改改，凡事别总想着自己有理，俗话说，要想知道打个颠倒，冯军累了一天，回到家，热乎饭也没有吃上一口，看到你上网玩计算机，还不得生气。

我不作声，心道，娘，假如你知道冯军和我是为房产证上写谁的名字而吵架，你还会为他说话么？

娘见我不说话，便道，好了，挂了，我听见你爸在下面叫门。隐隐的，我听见爹的大嗓门，唉，下来给我开开门。

（二）

几十年了，爹爹没有喊过娘的名字。

几十年了，爹和娘没也没嫌弃过谁。

爹娶娘过门的时候，二十二岁，娘十八岁，很般配。娘长得挺好看，俊脸弯眉，小红嘴儿。我爹也帅，帅极了，依我的眼光来看，爹年轻时长得像日本的那个大明星高苍键。只是爹和娘都是苦孩子，我爹幼年丧母，家境贫寒，没有彩礼。我娘呢，三岁两岁没了娘。跟着哥嫂过，哥嫂恨不得一脚踢出门去，连男方家什么人样什么家底一概都不计较——两个人就这样结成了夫妻。

没有雕花大床，就用砖头砌成一个炕，炕下能放米面，爹搓着手一幅惭愧的样子，娘说，挺好。

没有梳妆台，爹从公社废弃的大院里找来一块大镜子，然后再装上木条订在墙壁上，宽大的镜子里，年轻的娘真美，爹不说话，只是望着娘嘿嘿傻笑。

第二天冬天，我就出生在这个屋子。

随着一声嘹亮的哭声，接生婆对守在窗外的爹喊，掌柜的，是个眉清目秀的闺女。娘正在担心，爹冲进来，抱着我笑得合不上嘴，爹说，丫头好，丫头好，你看看，丫头长得多像我。

娘松了一口气，抱着我笑了。

接生婆接口道，你看看，小家伙的额头跟他爹长得一样高，这样的孩子聪明，长大后本使大着呢。

爷爷原本不喜女孩，听了这话，也就笑了。

满月那天，爷爷把李家的家门，以及平时村上要好并且能够说得上话的人，都请来作陪。娘，每每想起此事，就说，我闺女真是天大的面子，出生就有许多有头有脸的人来陪。　农村的饭桌上，通常男人喝酒，女人炒菜，除了做大事，酒桌上女人才能破天荒地象征性的陪陪。可是爹爹不，有朋友来家玩，他一定叫娘，唉，过来一起吃吧。娘虽然辛苦，心里却是喜欢的。

娘把家，把全家大小的衣服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娘走在村巷里，或往田垄间一站，总有人会问，这谁家媳妇出落得翘翘刮刮、格格铮铮的。

农闲时，爹爹那个在镇上教书的朋友来家里走动，逼仄的家里没有好玩的，正一筹莫展之际，抬眼见桌子上的军棋，爹心里突地一亮：　“好久没杀过了，棋都生分了，我们杀几盘！”当然这是客套话，但客人听了满脸放光，手指痒痒的，于是乎，也不提辞行的话题。屁股坐下来，棋子便上了桌，村头的大姨父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消息，拉着好下棋的伙计跑过来围观助阵，结果那盘棋，当然是爹爹的教师朋友输了，爹爹得意的说，三英占吕布，你是输定了。

爹爹下棋，爷爷抱着我串门，娘进灶房升火烧晚饭，那自温情的烟囱袅袅升起的淡蓝淡蓝的炊烟，象是娘挥向小村上空的柔软玉滑的水袖，娘忙乎一阵便端生一大盘葱油饼，下棋的人停了手，连说谢谢，爹爹抬起脸冲娘笑了笑，娘沁出汗芽的脸上妩媚地笑了。

爹和娘一辈子，没有说过爱呀情呀想呀之类的话题，记忆里，爹和娘几十年如一日一直都管对方为：唉。

可是，就是这一声唉，喊出了这如花的美丽世界。

（三）

到了我这一代人，离婚开始流行，再婚成了幸运，“感情破裂”从《大话西游》里那个搞笑的牛魔王起，就成了离婚再婚的理由——这个理由多么冠冕堂皇。

离婚嘛，必是一方渴望，一方不允；一方傲然自得，一方卑屈下人；一方苦苦恳求你留下来，一方兀自撇下痛哭流涕的爱人，轻巧地打个转身，奔向一片崭新的红尘。那里有温柔盛开的新花，有爱意勃发的光华，有令人流连忘返的美景，有被擦拭一新的心情。为了这一切，现代人心里自会精明地权衡——其结果是值得放弃旧人。

离就离吧，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情有定准。即使当初号角嘹亮，大红喜字卖弄精神，还是挡不住海誓山盟碎成齑粉。

他还没有回家，我索性撒了泼，我发短信：十分锺之内如果还没有出现在我眼前，我们就离婚。

发了短信，又有点后悔，可是后悔也追不回来了，算了，随他吧。

时间一分一分的过，想起了一些往事。

我减肥，立志不吃饭，他就在厨房里把锅碗瓢盆弄得叮当乱响，烧我爱吃的土豆丝，天哪，还放了泡菜丝，真香！这还不算完，坐锅，放底油，舀一勺蜂蜜，放肉块进去滋啦滋啦翻动一一上糖色，眼见得肉块变得金灿灿，红亮亮，土豆切丁，急火快攻，锅仔土豆烧牛肉完成。他端着盘子诱惑我：“吃不吃？”我不说话，保持姿态，专心打字。他把我在转椅上旋转一圈，轱辘轱辘推出来，塞给我一碗米饭，我一边吃一边愤愤不平：“你什么意思？都这样胖了，还让人家吃这么多！”他坏笑：“就是要你胖，胖成古巴婆娘，没人来和我抢。”

他整天神经紧绷，影影绰绰觉得不定多少人张弓拉箭，随时准备抢他的老婆回去做压寨夫人。我说我星期天要请客啦，都有谁谁谁，他一听座中有本地才子就耷拉下脸，一言不发，出去狠命拖地板。

我说你干吗？这德行！你得给我一个自由活动的空间。他说我当然给了，不过某人不行，他有婚外恋史，太不保险！气得我鼓鼓的，做梦还叉着腰讲道理。第二天不理他，他上班时发来短信：宝贝，你就不能乖一点么，那个人真不能请，我看他写得文字，对你仍然不死心。宝贝，你听哥哥一回，行么？他将我从前叫他的称呼叫了出来，倒惹得我心柔情无限，我回道：也罢，不请了。他喜上楣梢，这才是乖宝贝。

十分锺，想了许多事，想起他叫我乖宝贝时的柔情，想起了他粗声大气吼我的凶样，眼泪不争气的再次流下来。可是，他看不见，既如此，我流泪给谁看，一念即生，立即动手收拾行理。

一只手挽住一只　

迷茫的结　于是　爱了

爱你最软的柔情

更爱你钢也似的强

只是夜影绦绦　

思念

慢慢　

浸过我的季节

掠过我的心房

唉　要说吧　

压根儿没见才好

省得情思萦绕

唉　要说呢

不熟最好

就不会这般颠倒

午夜时分

月色匆匆

上弦月挂着希望

下弦月系着离愁

我在一堆麻木的形容词前徘徊

没了主张

也不懂得欣赏

我只是装装样子

将思念夹入同样发黄的书本

于是

一点纠结

一点切肤

不动声色的　四处蔓延　

……

拎着箱子下了楼。他在小区花园里转来转去，眼睛不时朝家的方向瞟。看到我拎着箱子，边走边哭，这下子傻了眼，知道我是真生气了。他冲上来，拦住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走？我什么也不说，咬紧牙关保持沉默，生怕一开口就撤了火。他看我铁了心，一下子丢了魂。他抓住我的手，两眼盯着我：“你离开我，我真是没办法过。自杀呢，老人会受不了。就盼着街上有小偷，我一定奋不顾身去抓他，迎着他的刀子上，倒在血泊里。这样也就等同于自杀了，还能落个烈士的好名声。而且，我活着的时候，你总算还是我的老婆，我死了，你也就不被我束缚了。我知道你不甘心，寂寞。”

我的泪哗哗流下来，原以为无人能懂，没想到还是他懂得。我说我有什么好啊，30多岁，皱纹都有了，脾气又犟，性子也不好，整天乱嚷乱叫，连孩子都得让着我。天天欺负你，让你干活。我走了，你正好清净呢，另找一个，别再找读那么多书的，只要待你好，给你洗衣服，做饭，带孩子，你就享福了。

我越说越兴奋，手舞足蹈。他不说话，蹲下身，把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的鞋带一左一右交叉着系好，打个漂亮的蝴蝶结，拍拍我的脚：“好了。”我低着头，惊奇地发现这个男人头上已经有了一星两星的白发。当年的少年郎呢？鲜红的毛衣，明亮的眼睛，雀跃的脚步和快乐的笑声什么时候一溜烟消失了？眼前分明中年汉，举动温柔，眼神笃定，气味沧桑；我的眼睛也不再明亮，嘴唇也不再鲜红，当年的少女情怀翻成现在的胸怀冰冷，不知道什么时候越来越没有热情。老了，我们两个，都老了。

他两手搭着我的肩，望着我的眼睛：“听我说，宝贝，哪怕再老，再胖，你也是我心中最美的女人。我不怕你乱嚷乱叫，愿意受你欺负，肯为你做一切事情。你离开我，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挨饿，不知道东西丢了谁再帮你找，也不知道你半夜里胆小的时候，能往谁的怀里靠......我可怎么受得了！这个世界有那么多人为了崇高的理想在献身，不缺你一个，我却离了你不能过。你想知道这个世界怎么回事，不要紧的，我虽然文化不高，读的书不多，可是可以陪你一起慢慢变老，真相也许就藏在后面的岁月里呢。”

（四）

他说得动情，我一下子软了，扔下箱子，不管不顾得扑在他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他刮我的鼻子：又哭又笑，黄狗撒尿。

他携着我的手回家，我仰脸四脚八叉往沙发上一躺，然后摸着肚子喊：我饿了。

他问，想吃什么？

我眼睛骨碌骨碌四下一转，道，半年没吃你包得饺子了，想了。　

他从冰箱里拎出几棵葱，还有一碗饺子馅，说咱们来包饺子。　

看着菜啊，肉啊，面啊，想起了过年的气氛来。　

想起喜儿大雪纷飞的三十夜晚，看着他爹拿回来的那二斤面，高兴地唱“爹爹卖豆腐赚下几个钱，集上称回来二斤面，拿回家来包饺子，高高兴兴过个年……”　

我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他不解，问我笑什么。

我说，我想起了喜儿，想起了他爹。

他悟了，扑将过来，在我耳朵上轻轻咬了一口，你个死丫头，变着法子说我老。

正在打闹，手机响了。

不用看屏幕，光听音乐，就知道是老爹的电话。

按了免提，就听老爹在电话里说：丫头，你又跟冯军闹别扭了是么？你这孩子，就是一个字懒，冯军养家容易么？我撇着嘴，伸出手在冯军手背上狠狠掐了一把，冯军痛得哎哟叫了一声。

老爹赶快问，小军，你碰到哪里了么？

冯军笑，老爸，没事，被笨笨狗的爪子挠了一下。

我气极，忍不住又是一脚，这回他变乖了，忍住疼说，老爸，我们俩没事了，是我不对，我不应该大声凶她。

就听老爹说，小军，丫头被我宠坏了，凡事你多担待一点……爹爹还说了什么，我一句都没有听见，只听娘在一边叫，唉，快来，你喜欢的黄梅戏就要开始了。紧接着，就听七仙女在唱：“我耕田来你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

我和他对望一眼，不觉痴了过去。

净宗八祖写过一篇《七笔勾》，把五色金章一笔勾，鱼水夫妻一笔勾，桂子兰孙一笔勾，富贵功名一笔勾，家舍田园一笔勾，盖世文章一笔勾，风月情怀一笔勾。我是个俗人，做不到把这个有情尘世和恩爱夫妻一笔勾销。罢了，既然你当我是你的如花美眷，我就给你我的似水流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