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其实叫江更贵,是我在煤矿子弟学校读初二时的同桌——据说他从初一到初二连续留了三级!好像专门在等我,真是缘分啊!他是学校的老大,就是在整个煤矿的江湖上,也是享有很狼藉的名声的,当时煤矿上有多少恶少仰慕他啊,又有多少黄毛丫头惧怕他——班上宣传委员赖思思不怕他,还说秀才很有男子汉味道,好像她尝过!我们在学校好威风呀,秀才是头,我出主意,后面相跟着有土豆、翘嘴、长臂猿、癞呱呱等若干人——他们的绰号全是我所赐!秀才那时十六岁,大我四岁;个头也足足比我高一个头还多,我刚够一米五。他当时的体重我不知晓,但我在他家见过他一顿吃完一炒瓢土豆块煮擀面片子!
“秀才”一名当然也是在下所赐——我刚从湖南山村来到煤矿子弟学校见到他,就给了他这么美好的名字,惟楚有才,你不得不服!我和秀才只同学一学期,到新学期开学,这个比我还要让老师头疼的好学生就不上学了。由于我和秀才都有着让女生见了就躲,老师见了就象刚喝了黄连汤似的又皱眉又摇头的过人之处,所以我和秀才的友谊一直保持稳定发展。可见,友谊的深厚不在相处时间长短,而在乎于志向是否相投,我和他都是革命同志,当然就会友谊长存——没能闹成功的革命是闹事,成就了大事的闹事,就是革命!基于此,我和秀才就是我们有限范围内的革命同志!他的辍学,直接造就了我的学习成绩在全班雄踞倒数第一的不争事实!
我一般是不愿伤脑筋随便给别人取绰号的,把江更贵同学这样的好学生叫做秀才,只因这厮一开口就要冠以“孔子曰”,好像不这样就讲不出话来。譬如,课堂上他要解手,站起报告老师:孔子曰,我要解手!譬如,他要挟某女生给他脸上挤油腻皮肤包着的脓豆,就会说:孔子曰,给老子把这几个会唱青春之歌的苞苞挤了,记住啊,不许挤疼喽!
起初,我叫他秀才,他还差点和我翻脸。但听了我的解释,就喜笑颜开地接受了“秀才”的光荣命名。记得当时他朝我瘦削的肩使劲一拍——差点把我拍散——咧着上唇已长出了在阳光下发着淡蓝色光泽的胡须的大嘴,喷着烟臭,说:孔子曰,妈的南方人就是聪明,起的名字太拽了!把我夸完,又使劲把我搂住。我在他铁箍似的搂抱下,感觉脊椎或肋条要断,心肺挤在一起,喉咙里发出不能经受考验的痛苦呻吟。秀才放开我,一步踏上讲台,对全班同学宣布:以后老大我的名字就叫秀才了!孔子曰,谁要是不叫,就别跟老子混了!他挥舞双手说完,还拿起一根粉笔在黑板上刻石碑一样用力写下“秀才”二字,只是,他把“秀才”写成了“季才”——这无所谓的,我们经常这样写字,只要努力把字写出个大概模样,就心满意足了!
离开学校后的秀才据说跟车去了——他父亲是车队司机,专门负责去独山子拉油。此后,我很少见他。
一日晚上,秀才敲我住的小屋后窗。我隔着玻璃手势招呼他进来。不料这厮用力推开窗,带着一身汽油味翻进来,说:你家大门顶了,孔子曰,麻烦,还是这样见面快!
他坐下,从油污的工作服口袋掏出烟来抽。灯光下,我见他有大变化,先是头发,在校时,他和我一样长发齐肩,如今,他烫了满头圈圈!还有一个变化是,他的手腕上戴着时髦又难以得到的据说是香港生产的电子表,这表会说话,用真人声音报时。秀才对着我卧室纸糊的顶棚吐一口烟,问我:我的马子没人碰吧?他说的“马子”就是我班宣传委员赖思思,秀才在校时常托我给她写纸条。我说:哥们你的人谁敢动?他得意一笑,说:孔子曰,老子不在学校了,但老子的东西还是老子的!对了,有没那个狗东西欺负你?我说一切都好!寒暄一会,他留给我一包“大重九”烟,走了。此后,我和他又是很久没见。人说秀才去了乌鲁木齐摆地摊。但详情不知。
转眼是1983年,我也没读书了,当上了煤矿工人,下井挖煤!
七月的一天黄昏,秀才突然出现在我去矿山的路上。秀才远远地就吼:哎哎,孔子曰,今天别上班了!我去给你们鸟队长请假——看他有几个脑袋敢不准你假!我看他好久,这家伙变化真大!上身穿一件白色的确凉衬衣,裤子也是的确凉的,黛青色的;一头卷发上高高地扣着一顶当时每个男孩都有的黄帽子,帽子里垫着报纸,使帽子撑得高高的,叫做“战斗帽”,考究的人,帽子里垫的不是报纸,而是一团女孩的纱巾——一般都是恋人给的纱巾,但凡是垫纱巾的,见人就会脱帽,从帽里掏出纱巾向人炫耀:瞧,谁谁送我的!也有好面子的,明明自己买的纱巾,也说是谁谁送的。现在,秀才就在我面前脱下帽子,掏出纱巾擦脸,纱巾上的香水味飘进了我鼻孔里。我说谁送的?他得意一笑,反问:你说呢?我说:赖思思?你还和她搞着呢?秀才说:孔子曰,爱情比酒贵,马子价更高!我可不是那个什么美,赖思思也不是西门什么庆!我嘿嘿笑了好久,夸他:你是真秀才,出口成章!又问:你从哪冒出来的?他说:先别问,孔子曰,陪哥哥我喝酒,我邀了土豆那几个兄弟。喝了酒再看电影去!
我和秀才他们玩,但从不和他们一起做江湖勾当,只给他们出主意,这点,秀才对我很宽容,因为他知道我父亲是全矿有名的爆脾气,家里又是后母。但今天我还真想和他们一起去玩玩,因为和后母的父亲打了架,心情不好。就随他去了,工作服都没脱,头上的矿灯也没还给矿灯房。
七八月是出煤卖煤的旺季,整个地区的用煤都是出自我们矿上,严格地说,都是出自我们手上!就连地区军分区,都来我们这里拉煤。拉煤的车在井架下排队几公里长,有时遇上卷扬机或刮板机出了问题,或者停电,他们甚至一个礼拜都装不上煤。这样,司机们就把车排好,人呢到矿区或吃喝或看电影——电影是在露天场放映的,一毛钱一张票。这样,矿上的饭店不论大小——其实就没有大的——全都满满的!电影院也场场满座。我们来到一家饭店,果然坐着很多司机,还有几个穿军服的司机在吃喝。
饭店没见有空位。秀才并不二话,径直来到军人一桌的邻桌前,对那些蓬头垢面的司机说:孔子曰,这一桌我前天就订好的,你们走!那几个看看满脸冷漠又满脸汹汹气势的我们,连屁股都不敢拍就起身走了!
我好歹也喝了几杯,秀才也不劝我,任我放杯走人 。
二天大早,秀才敲我窗户,又是翻窗进来。他得意地告诉我,昨夜电影散场,趁人挤,抢了一个军人的军帽,这下,可算有了真正的军帽了!我说:抢军人的东西可是要不得,上军事法庭呢!他顿了顿,问我:那怎么办?我说:还有谁知道这事?他说还没来得及告诉那几个兄弟,就你第一个知道。我说:这军帽,你可不能先急着戴;你要是拽,就会背时的!秀才连连说听你的听你的。秀才慌得连烟都没抽,就走了。
今天是夜班,送走秀才,我开始做《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研究生读本》的习题——我不甘心就这样在煤井下干一辈子,也不甘心就这样在矿上生活一辈子!我离开了学校,下井挖了煤才知道读书原来是那样美好!下午,我准备读《二程集》,土豆和癞呱呱几个哥们慌慌来到我房子,告诉我:秀才被派出所抓了!原来,秀才离开我这儿,独自去饭店喝了酒。之后,去了赖思思家炫耀他手上的军帽。刚好赖思思家就她一人,两人就放肆地说笑。说笑间,秀才就抱住气喘吁吁的赖思思。又是七月底八月初的热天气,两人都穿的少,秀才就撩起赖思思的衣服竖一嘴横一嘴在赖思思身上啃起来。接着,两人脱光了抱一起做起事情来。赖思思没有经验,秀才也是只有嘴上功夫,战事许久没能到位。秀才后来把一腔热情糊里糊涂喷在了赖思思肚脐眼上!就在这时,赖思思的母亲回来了,见此情景,就说秀才强*她女儿,便报了官,还把放在女儿梳妆台上的军帽一起交给了派出所。
我思来想去,还是去了派出所探望秀才。秀才家在矿上也是非常人家,不然他爸爸开不上车的。所以,当我说是看秀才,白衣蓝裤的民警客气地让我自己去见关在地下室的秀才。
秀才多少有些沮丧,我轻声对他说:早给你说过的,做了的不要说,说了的不一定做,你就不听!唉,怎么办?秀才说:应该不要紧的,我爸现正和派出所所长在饭店喝酒。
果然,第二日秀才没事一般出来了,依旧神采奕奕!
不料,没几日全国开展严打,秀才又抓起来了。很快,秀才以抢夺军产和强j*等罪名,荣获无期徒刑,羁押在干雄布拉监狱服刑……
秀才出狱是在2000年以后。监狱真是改造人的地方,出狱后的秀才和入狱前的秀才端的就是两个人,现在的秀才,只一副身架,他没有了语言,没有了脾性,甚至,好象他的眼睛里都没了光,空洞洞的!不再和他的哥们来往,只是一个人独独的在街上走动走动。还好,离了婚的赖思思带着别人的孩子嫁给了他。
现在的秀才常被矿上的后起之秀凌辱,甚至殴打。秀才非但不还手,甚至连气都不吭,常常鼻青脸肿回家。赖思思就呵斥他:你现在是行尸走肉吗?你的威风呢?你都不是男人了,我嫁给你做什么?连小娃娃都敢在街上扇你脸,啐你,可你呢?屁都不放出一个!哪天我带别的男人回来睡觉,当你面睡觉,你是不是也不发作?
秀才回答:孔子曰,顺其自然吧!
一天,秀才又在街上被顽皮打得摇摇晃晃回家了。进得家门,他真的看见床上有一个赤luo男人抱着老婆在运动。秀才只看看,回身坐外屋心平气静地擦拭脸上的血污。那男人出门时,他还为男人开门送行!如此情景在以后他又遇上几次。尽管进出的男人不同,可他态度依然。
这天,他又开门送走一个男人,赖思思赤身哭着从卧房撒着泼出来挠他,嘴里也没闲着:秀才,你是什么啊?乌龟都不是啊!你就不能对我发一次火吗?你打我呀,打那些男人呀!你坐一次牢,就变成怂货啦?秀才只是不语,两眼空洞。女人哭骂着,揪打着,转身从厨房拿一把剔骨尖刀出来,刀尖向着自己赤luo的胸口,逼近秀才,说:你要是男人,就用力气捅进去!我要的是一个威风男人啊,你知不知道?你咋是窝囊废呢?嗷嗷嗷!秀才不语,也不动,也不看她,两眼空洞洞看顶棚。赖思思气极,无比激动地奔秀才身上顶去,手上的尖刀连声音都不发出,就挺进了自己的胸膛……
秀才又被抓了。按照审判官说的“本着从重从快的原则”,对秀才的判决很快下来了—— 故意杀人罪,死刑!
绑赴刑场那日,法警问他还有没话要留下?秀才说:孔子曰,“从重从快”不行啊!“从重”,你们还要不要依据证据和法律尺度量刑?“从快”,你们要不要按照法律程序办案?法官、法警还有检擦院的一干人听了,竟然心里一抖,表情顿时凝结了!
行刑时间到了,五花大绑的秀才被推下车,又被武警一脚踹倒跪地上,很快就扣动了扳机。秀才似被人用力推了下,扑倒在地上。但不一会,秀才被捆绑得粽子样的身子又缓缓动起,他居然顽强地扭过头对身后只一米多远的持枪武警结结巴巴喷着血沫子说:孔孔子曰曰,打打打枪,可以从从快,应应应该从快快快呀!于是,第二枪响了。这粒从枪膛呼啸射出的子弹没有任何犹豫,它近距离欢欣鼓舞地旋入秀才被重新画了圈的后胸,炸开了秀才的心脏—— 子弹感觉秀才的心脏已经不是血肉做的了,这颗心脏不知什么时候木质化了,或者说钙化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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