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姓豆,名腐。豆腐的豆,豆腐的腐。但他没豆腐的水白滑嫩,黄瘦得象豆腐干!
豆腐是我在煤矿时的邻居,住我小屋前,间隔一马路。豆腐同志好像见人无话,只笑。就是笑,最多咧咧嘴而已。豆腐同志和我父一样是骄傲的国家正式工人,下井挖煤。父亲升井后,多半是做家务。豆腐不是,他拉着拉拉车满煤矿游荡,捡拾废品。常常是这样情形:瘦长的豆腐弓着腰双手握着车把,戴一顶破旧草帽,紫黑的唇间楔子一样的含着喇叭筒。喇叭筒是手撕报纸卷的,里面的内容较恶劣,是新疆特有的连烟杆带烟叶切碎的一种烟沫子,叫“莫合烟”。很多时候,豆腐并不舍得点着,只图这样叼着,鼻子离烟近些,闻烟味过瘾。拉拉车上往往是坐着他的小女儿和小儿子,小儿子的左眼眼皮是翻着的,却又不见他的眼珠,只露出一团有些液体泌出的肉,颜色是粉红,生出些狰狞来。他的大儿子也是这样的眼睛,也是左眼,很奇怪的。倒是女儿很好看的模样,眼睛月弯弯的样子,双眸又是无邪的天真,小脸蛋真的有水豆腐样的滑嫩,只是衣服辨认不清颜色,不知哪是花,哪是污渍?豆腐就这样拉着车在矿区走啊看啊,路上见谁都停下,献上谦卑的笑。他的两个孩子和他捡的废品一样安静地坐车上。
我曾问过父亲:他家很穷吗?父亲说:穷,单职工,养着一老婆仨孩子。父亲还告诉我:豆腐同志是个好同志,当过兵,打过仗,会开车,是个对共和国有贡献的人。我又问父亲:既然豆腐这么有来历,而且会开车,为啥矿长不给他安排好工作,还是下井?父亲说:你又不是不知道,矿上能干好活的,那个不是当官人家的人?我又问:豆腐不会找国家要政策吗?父亲说:他没文化呀。我问:为啥你们单位领导不帮他?父亲说:谁管这些呢?又不沾亲带故的。我默然了。
1988年夏的一天下午,我实在受不了内心的折磨,决定去豆腐家,并且要写写他。
豆腐家住的是趴趴房,夏天了,他家还挂着厚厚的破棉絮做的门帘。我掀开门帘,很黑。我刚一进去啥都看不清,过门槛的时候差点摔倒——我没料到他家门槛下会有一个坑洼!我的脚踝骨显然是软组织受了伤,很疼。我忍疼进去,又被一股成分复杂的恶臭呛得差点吐出来。
豆腐一家对我的到来很惊奇,也很惊喜,还很拘束。据说,他家少有外人来过。豆腐同志把乌黑的床单抻抻,热情地邀我坐床上。坐定,我的鼻子把这一屋成分复杂的恶臭简单地分析出了个大概:主流臭味是人尿的骚臭夹杂着一种牲畜的粪便味,其次是汗臭脚臭和浓烈的烟臭,基础味道是霉味!
豆腐热情地指挥老婆给我倒水喝,自己挨着我坐下给我卷烟抽。与此同时,他的两个小孩也围我过来,分别立我眼前。他的大儿子立在距我较远的墙根,过好一会等我眼睛适应了才看清他正睁一眼闭一眼怯怯地看我。没多久,豆腐的老婆笑着给我端来了水,说:你来了?我忙起身礼貌地应道:来了。并接过水。盛水的器皿是一个搪瓷斑驳的隐隐约约还有“献给”和“爱人”字样的缸子,想必还有“最”和“可”两个字,但是已经被岁月磨灭了!豆腐的老婆给了我水,却不离开,她身上的富含尿酸和碳铵的味道热情地一股一股涌进我的肺腑!这女人的模样也让我的渐渐适应了昏暗的眼睛,愈发地看了个清楚——总体看来,她象一颗受了冬雪,烂在地里的白菜,矮,臃肿,脸是圆的,胸是圆的,臀部又圆又大,很夸张的样子!她一笑,就露出黄牙,而且不整齐,有些锯齿的形状。可这女人偏偏总是凑我脸前笑,边笑,边絮叨:你来了?如此情景,一直反复,我深感莫名其妙!豆腐见我惘然,悄悄告诉我:别理她,女人有些神经的。我再回头去看女人,她不见了。不一会,我听到身后响起水激射遇阻的声音。暮然回首,却见那女人蹲窗下一盆子上撒尿!豆腐疾步过去,踢女人光屁股肉上一脚,破口骂起:日你姐的,来客人了也尿啊?就是尿,也得先问客人尿不尿啊?真他娘的不懂文明!女人站起,边提裤子,边对我笑着说:你来了?尿吧?我忍住笑,在陈旧发酵的尿骚被新鲜尿液激过之后变得更为浓烈的味道中,大口地抽起呛人的莫合烟!
我客气地把豆腐先生叫做叔叔,这让他非常激动。他把内心的得意和受宠若惊的感情全部表达在殷勤地给我递烟,劝我喝水的层面。我剧烈咳嗽着抽着呛人的莫合烟,避开水缸的沿,憋着气将嘴伸进缸里吸溜吸溜喝水。豆腐同志看见我这副样子很高兴,一边继续给我卷烟,一边大肆介绍他和我父亲的友谊,意图进一步拉近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我和他就在这样友好融洽的气氛中抽烟喝水。过一会,豆腐吩咐老婆刷锅,说要亲自给我做饭吃。我忙说不要客气,家就在马路那面,回去就有吃的。豆腐不让我走,就在我们拉扯之间,我听到床铺底下发出稚嫩的猪娃的哼唧声。这着实让我吃了一惊!豆腐起身,撩起床单,对着铺底下骂道:你娘的,又饿了?老子也是吃一碗,你也是吃一碗,老子还干活,你吃了睡,睡了吃,还饿这么快!骂完猪,又窘笑道:家里喂了一头小猪,打算过年杀了吃,中午才给它吃了一碗面条,又哼哼地叫饿!我用绳子把它拴在床铺腿上,你不怕,它出不来的!说完,他将自己的细长腿伸进铺底下踢了猪娃一下,那猪娃痛叫一声,但不再哼唧了。
豆腐劝我坐着,又叫来他的三个孩子陪我,对他们说:你这个哥哥读的书很多,还会写东西,全矿上都有名的,你们都过来陪这个大哥哥,听大哥哥给你们讲故事,我去做饭。豆腐走了,三个孩子围了上来。小女孩开始和我说话了:大哥哥你的眼睛怎么没有睁一只闭一只呀?你的弹弓肯定没我哥哥他们打得准!我笑了,也不好说什么。小儿子也说话了:哥哥比我打得准,大哥哥你看,我家的窗户,玻璃全都是我哥哥打的,一弹弓就可以打破一块!准得很!大儿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也不说话,只是在一边努力地挖鼻孔,揉鼻屎。我朝窗户看去,原来,窗户没有玻璃,都是用尿素袋蒙起来的,所以屋子很黑暗。
豆腐把锅端进来,原来,这既是他和老婆的卧室,又是会客厅,还是厨房,当然还是餐厅——饭桌就摆在炉子边的!豆腐同志揭开炉盖,对站在一边不知所措的老婆说:你去对屋老牛家借个碗,就说来客人了。女人受命出去了,她经过我身边时,又是一笑,说:你来了?
豆腐同志已经架锅添水。水开了,下面了,他老婆也还没把碗借来。豆腐同志就用河南韵味很浓郁的口音骂:日他姐,真他妈慢,肉球子的甘肃人,洋芋蛋蛋,能吃不能干!豆腐骂着,又拿出一瓶什么东西,将一根筷子伸进瓶里,蘸蘸,又将筷子在面条锅里搅搅。我闻到了油味,知道豆腐在往锅里放油。豆腐犹豫一会,又把那根筷子伸进瓶里,咬牙骂一句:娘的,今天来客人了,我也大方些,再放一筷子油!我忍住笑,忙问豆腐同志:叔叔,阿姨是你从老家带回来的吗?豆腐同志说:不是,是我在克拉玛依捡的一个要饭的,神经不太正常,不过这女人能干,一气给我生了两男一女,还敢下手,两个儿子生下来都是左眼眼皮粘在一起,睁不开,是我女人自己用剪刀喀喀剪开的!我听了,心里升起一股恐惧——想想看,一把剪刀,把孩子的眼皮生生剪开,孩子有多疼啊!难怪那两男孩的左眼皮象用手撕的一样不整齐!
女人好歹借来了碗,她把碗放下,对我又是一笑,说:你来了?豆腐骂她:日你姐的,闭嘴呀,客人要吃饭了。女人就不笑了,对我说一句:你来了?吃面!
我在一片吸溜呼噜声中艰难地咽着面和汤。边吃,我边问豆腐同志的来历。豆腐同志不急不忙,先是给床铺下的猪倒过去一碗面条,又起身从里面一个更加黑的屋子里抱出一只小箱子打开给我看——满满的一箱全是各色奖章纪念章和勋章!有国军发的,有共军发的,还有朝鲜发的——看得出,这是一个珍惜生命的军人,所以他在面临危险时,能够委屈尊严以投降的方式获得新生;这是一个珍惜荣誉的军人,他居然在那个年代,能够用自己的种种机巧,把不同立场授予的功勋保存下来!
我看到豆腐同志的手颤动起来,他仿佛回到了战火年代,也不吃饭,就将往事一一述来——豆腐同志十六岁父母双亲饿死,就从老家河南出来当兵,国民党兵,还是一个汽车兵!后来在雁门关被林彪的部队俘虏了,为了部队有饭吃,当即做了林彪将军的兵士。再后来,在四平被国民党军队俘虏,他还是为了有饭吃,也是当即做了国民党陈明仁将军的兵士。一年后,豆腐先生再被共军俘虏,依然奔着有饭吃的远大理想,来不及换上解放军的军装,就地调转枪口打起了刚才的兄弟!后来,豆腐先生没有机会投降了,因为天下都是共[chan*]党的了,就成为了职业共军!接着是剿匪,豆腐先生居然参加了湘南剿匪,去过我的故乡资兴!上世纪五十年代,豆腐先生有幸跟了我们的老乡彭德怀同志去了朝鲜打美国佬,而且还参加了上甘岭战役,这次战事中,豆腐先生所在的班负责运送弹药,几个回合,他的班长和其他战友都牺牲了,豆腐先生只是左手虎口射进了一块弹片,但他还是把一车宝贵的弹药在关键时候送到阵地。为此,豆腐先生立了功。朝鲜战事结束,他穿着去掉了帽徽领章的黄军衣支边来到了新疆,落户到了煤矿……
后来,我又经过数次深入了解,又咨询了许多熟悉豆腐同志的人,熬了一个礼拜夜,写了一个中篇纪实文学——《我发现了英雄》 。讨来矿宣教科的大红公章盖了,把稿子寄出,我就去了老家湖南长沙读书。1990年春,雪山文学编辑部寄给了我700元稿费,样书也寄到了。我读了很多遍,心中充满了安慰,想:文章的发表,该会引起有关方面关注,豆腐同志一家的生存处境也该会有所改善吧?
1992年秋,我毕业回到煤矿。当夜,我急急问起父亲关于豆腐一家的事情。父亲长叹一声,说:豆腐夫妻被你杀了!
原来,我的文章发表之后,很快引起了地委的关注,专门组织相关部门来煤矿调查,又去了豆腐的原籍调查,还通过特殊途径去了部队调查。半年之后,豆腐得到落实政策,民政部门给他补发了一笔钱,而且,豆腐作为荣誉军人,每月享有补贴;豆腐的儿女全部送到地区小学读寄宿学校,所有费用全免!可是,没多久,豆腐两口就在家里被杀!公安同志推理:大概是歹人听说国家给豆腐补发了大笔钱,骗开门,又反锁了门,先是杀了豆腐夫妻,再翻箱倒柜搜钱。好在他的三个儿女都在地区读书,免受残害!我说:那怎么说是我杀的呢?父亲说:一个人,该是什么命运就是什么命运,不要刻意去改变它。你不去写豆腐,政府不会给他钱;豆腐要一直是穷人,连歹人在内的任何人都不会在意豆腐的存在,又有谁会去杀他图财?你说是不是你杀害他的?!我沉思良久,又问父亲:豆腐的儿女现在何处?父亲说他们进了地区孤儿院。我听了,含泪在心里为他们祈祷:但愿他们现在聊以遮风避雨的房子有很明亮的窗户,有很新鲜的空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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