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远近闻名的泥腿子秀才,很小就读四书五经。浓眉大眼,长身,眼神里总有那么一点点桀骜不逊和顽皮的神情,很招人待见。他十七八岁就开始四处揽活,每到一处,就有不少大姑娘端着笸罗到大树底下做针线,哧哧地纳鞋底,有的还拿着一只圆圆的花绷--绣花。一边飞针走线一边偷眼瞧着爹。可是有什么用呢?我爹喜欢的女子首先得是识文断字的,接下来才是会做针线,会绣花。
说来也巧,70年代初期,父亲和母亲为了响应祖国号召去襄渝铁路当民工,一对苦孩子便遇在一起了。娘那时只有十五岁,据她讲,当时号召她们修铁路有一句很响亮的话“一人修路,全家光荣”。于是,她也屁颠屁颠地跟着别人一同前去报了名,她虽然年纪小,个子也不高,但是报名的人看见她手脚伶俐嘴巴甜,一下就把她给选上了。当她高兴的回家说了自己报名修铁路的事后,大舅哭着不让她去,大舅妈横大舅一眼说:“你没有看到家里快揭不起锅了么?她不去,两个孩子就没吃得。”大舅是出名的妻管严,只得满含热泪的送妹妹去修路。娘看着哥哥哭,她也哭,边哭边告诉哥,因为她读过几年书,会被抽调过去做做后勤。大舅不哭了,携着妹妹的手说,幺妹,要怪只怪你哥没本使,你到了那里,看看有合适的好人,就留点心。娘只有十五岁,低着头红着脸不说话了。
娘经过专业医师培训被抽去当了护士,三个月不到,她上岗了。上岗的第一天,爹手被石头砸伤,去止血,就这样,爹成了娘第一个护理的病人。爹和娘究竟是怎么相爱的,我不知道,只听大伯父在世的时候说,你爹和你娘第二次见面是在铁路的临时营部里,当时双方都不知道怎么说话,都挺不好意思的,你爹手忙脚乱的给你娘倒了一杯白开水,你娘喝了一口后,抿着嘴说了一句:甜苦了。
就这样,修完铁路后,爹娶了娘。
爹和娘的日子过得很清贫,但是生活得却很温柔。自我记事起,我曾经不止一次的看见娘送爹出门做小生意的情景,爹前脚骑着车走,娘后脚就跟出门,娘不说话,只是携了我的手站在村头的老榆树下望着爹的背影沉默,我跳起来叫,爹爹,你早点回来。爹从车上跳下来,挥挥手,回去吧。然后又继续走,阳光下爹骑自行车的背影很是高大,小时我一直不懂,爹出去做意时娘为何不说话,长大后我明白了,爹和娘之间没有强烈的爱恨情仇,没有燃烧的算计争斗,没有断肠欲绝的思念和悲伤,没有无法把握的时光流转、人心易变。爹和娘这样的生活,很温柔,很温柔。
爹做生意回来,是我最开心的一件事,那时,他走哪里都带着我。大二八加重车,我坐前边横梁,我娘坐后边车架,风风光光走亲戚,爹技术高,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到几里之外的二姨家,正赶上二姨做早饭。二姨和娘有说不完的话,二姨夫和爹有走不完的棋,我和大表哥也有说不完的小秘密,大表哥想吃我手里的糖,提出拿故事书交换,他甜了嘴,我甜了心,倒落得个你好我也好。
一晃,我长大了,考上了湖北大学。上学的前一夜,去爹娘的睡房跟他们说话儿,走到窗下,我听见娘说话的声音,妞妞考上了大学,这是多么令人眼馋的一件事,你怎么反而不高兴了呢?爹长叹一声,我的妞妞长大了,出息了,要飞了。透过玻璃窗,我看见了爹爹鬓角的白发,心一酸正欲流泪,却见爹站起来掂起脚尖费力的在衣柜上面找东西,这时,我突然发现,爹的腰身也已经不再挺拔了。爹呀爹,这还是你么,还是那个骑个车都这么激情四射,下棋能够杀得人片甲不留的爹爹么?那时候你头发乌黑发亮,眼角没有一丝鱼尾纹,你心里有梦,只是当十几年的光阴扔进生活里面,当时的满目新鲜也就成了过往。只是忽然想起你骑自行车带着我和娘的情景,我的心就像人一只手掏进脏腑里面,扯拽翻搅,牵牵连连的痛。我的爹啊,我的爹。我知道没有谁都永远那么快乐,那么年轻。但是,妞妞希望爹爹永远快乐和年轻。
一晃又是一个十年过去了,爹爹更老了。我离家更远了。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爹爹费力骑自行车的样子在我心里一遍一遍的过。
就像今夜,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他的多半生,越想越知道了爹爹。原来我的半夜不睡,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也像他在骑自行车四处吆喝着做生意,白纸黑字幻化成绝美的姹紫嫣红。爹爹把他的一切都传给我了,他的坚韧,他的桀骜不逊,和他的细密和耐心。还有,生活虽然是艰难的,但是始终不肯磨灭心里的憧憬。所谓天生禀性,原来都有根生。
半夜,刚刚有点睡意,手机嘀嘀响了起来,打开一看,顿时乐开了花。
爹爹发了彩信一条,照片中的他戴着老花镱,正把玩着我新寄给他的触屏新款手机,照片下有一行字:照片是你妈拍的,你妈呀,那可真是一个笨,教了老半天,才学会照像。
我看着短信,黑夜中嘿嘿大笑起来,顺手便将彩信转给了弟弟。不到两分钟,弟弟拔了电话过来:老姐,我们的爹爹可真是与时俱进呀。语毕,我们姐弟俩抱着电话大笑。
回首前尘,从当初的鲜花怒放到而今的华发苍颜,我真感谢生命的赐予,我真感谢父亲和母亲还能够并肩陪我而立,陪我分享生活的快乐。
首先祝爹爹在即将要来的父亲节快乐。然后,再说一句: 老爹,妞妞为你而自豪。发了短信之后,仰脸躺在床上,左思右想睡不着,又拔了弟弟的电话,我说,我早打算好了,等我们老了,城市生活也过够了,就解甲归田。我们可以住在老爹的那三间清凉瓦屋里。弟弟说,好呀,好呀,一个农家小院,院前一棵钻天杨,院后一块小菜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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