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了,这是我在新疆过得第二个年,过年我就十五岁了!
下午,父亲剁饺子陷,揉面,后母在床上带着她和父亲生的两个孩子,大的两岁多,小的还不到一岁。父亲边忙着边教导我:过大年的,不要再惹得一家人生气;等会到地窖里拿些菜出来,再把今明两天要烧的煤备好,打满水缸里的水,备好两天的猪食,再把院子扫干净。晚上把同学们叫家来,我给你们做几个菜,你们快活快活。
揉好面,我按照父亲的指派,将所有活一一做起来,最后我下地窖拿菜。地窖在我家屋后,但出入口设置在我和后母她父亲以及她带来的儿子睡觉的房子,就在我的床铺一头。口子很小,适合我这样瘦小的人上下,所以,下地窖拿菜在我家是我的一项特定工作。地窖盖子安了锁,怕我的才会走路的大弟和已经会爬的小弟不小心摸开盖门掉下去。我们一家从先一年十月到第二年五月所需的大白菜、青萝卜、胡萝卜、洋芋、皮牙子、大葱,早在九月初就会放进去,大白菜要搭个架子码好,萝卜要用土埋上,苹果装到框子放进去就行了——这在我们矿上都一样。
年夜饭吃过,我按照和同学的约定,先去姜明家喝酒吃菜,再一家一家轮着走,最后一家是邝恽家,他家最远,要经过矿办,还要经过陶瓷厂的那片现在已经没有叶子的榆树林,黑乎乎的,而且过年的天气贼冷,空气里好像参杂着锋利的钢针。但是,我们喝了酒,很兴奋,一路高歌就去了。
邝恽的父母很热情地为我们摆好了酒席,我们齐齐道一声叔叔阿姨新年好,就开始吃喝起来,菜是没有人吃的,大家肚子都撑着呢!我已经有些晕了,离开桌子,坐在他家的正屋,歪靠着火墙听邝恽的父母说话。
邝恽的父母是亲姑侄关系,他们从安徽私奔到这里安家以后,再没回去过。他们的这种关系,在我们这里没人笑话的。我们矿上三万多人,只有十几户哈萨克族和一户维吾尔族是本地人,其他的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外来户,有的是王震将军带来的兵,有的是新疆和平解放后就地安排的陶峙岳将军的兵,有的是像我父亲那样文革外逃来的,有的是本地一个监狱解散后就地安置的犯人,也有支边来的,还有像我后母她父亲那样从战场逃生来的国民党官兵。女的大部分都是来自武汉、山东、河南等地解放的妓女,也有像我后母那样从老家讨饭寻亲来的。整个煤矿就像一锅大杂烩!
邝恽的妈妈说:那女孩真是可怜呀,就要过年了,偏偏就中煤烟死了!邝恽的爸爸说:她的妈妈也是的,都过年了,女儿已经没了,不能再生,就早早让她入土为安呗,偏要死哭着不准埋,说是让她和他们再过一个年!邝恽的妈妈长吁一气,说:别人家的事情,又是大过年的,不说了。你去看看孩子们还要吃喝些啥?邝恽的父亲起身进去看我的同学去了。邝恽的妈妈见我还坐着没动,问:你咋不进去和他们一起玩啊?我说:阿姨,我喝不成了,醉了。我想回去了,出门时爸爸让我早点回。爸爸和后妈守岁包饺子,我不会包,要看护两个小弟弟;明大早还要起来和爸爸给老家的先人祭酒,还要帮爸爸放鞭炮,下饺子,还要喂猪。阿姨,我先回了。邝阿姨就红起了眼睛,站起,拉着我的手带我进去给邝恽他们说:你们吃喝着,玩着,小何得回去了。同学们也都知道我家的情况,纷纷站起送我。
从邝恽家到我家有一两里路。矿区漆黑一片,鞭炮声零零落落。不过,我快到矿部时,可能正是新年时刻,那里放起了焰火。立时,整个矿区生动起来。我加快脚步踉踉跄跄往那里赶,过矿部院墙拐角时,却在腾空的焰火中看到一个女孩哭。我停下问她:哭什么呀?大过年的!她说她怕焰火和鞭炮声。我带着酒意大笑起来,心想还没见过这么胆小的人!哪像我呀,哪里热闹就往哪里凑。她拽着我的衣服央求:大哥哥你送我回去好吗?求你了!我真的怕啊!我想我又不是雷锋叔叔,放着焰火不去看热闹,去送一个我压根就不认识的人。可是又想:自己和雷锋都是湖南人,不学他学谁?总不能差距太大了吧?!就说好吧,往哪走?她说:去老澡堂那里。她还说:大哥哥,我可以躲进你的皮大衣里吗?我怕鞭炮声和焰火。我又是一阵大笑,天哪,我都巴不得整个夜空燃烧起来!不过,我应了她。我的皮大衣很威风,是我父亲答应让我过年穿一晚上的,上面沾着淡淡的香烟味。这是一件山羊长毛大衣,很像林海雪原杨子荣身上那件大衣!竖起栽绒宽领子,能从头到脚把我包裹住,一点风都不透!我把她裹在左边,别人还真看不出是两个人!老澡堂前有个菜铺,菜铺前有个杀羊的大坑,我们走到大坑跟前,她说:我到了,你回吧!我会记住你的!我放开她走了,一路学着狗叫回了家。
父亲和后母果然在包饺子,他们的两个儿子已经睡着。后母的父亲带着他的亲外甥——后母带来的儿子出去玩了。父亲说:没把我的衣服搞脏吧?后母用眼角斜我一眼,不语。房子很热,我把皮大衣脱下,又脱下毛衣毛裤,只穿秋衣秋裤躺在铺上看起书来,这是我用十张火柴盒上的画和同学李强换来的《女游击队长》,让我一天半看完还给他。
房子一热,酒意和困意一起上来,又口焦得紧,水是不想喝,肚子胀;只想吃点酸的甜的,最好还是冰凉的东西。大房子里有苹果,但我不能进去,两个小弟弟睡了,开灯会把他们吵醒,他们吵醒了会哭闹,那样后母势必会发作,而我也会发作,最后引起父亲发作,那这个年就谁也过不好了。我决定下到菜窖里拿苹果吃,地窖里的苹果那才是冰牙呢!
我从墙上摘下钥匙,开开地窖盖门上的锁,一出溜就下到了二台上,又反身将地窖门托起轻轻盖上。正要躬身爬过一段地道,却听得后母她父亲回来了。他的得意的脚步声我在地下听得尤其分明,他说话的声音也听得见,只是有些嗡嗡声。他问我父亲:你儿子今晚要在外面野一夜吧?我插门睡了!父亲告诉他插门吧,他已经睡下了。我还想听他们说我什么,不料却听得有人把地窖的盖门锁咔嗒一声锁上了!我是不和后母她父亲说话的,心想你锁吧,我就是冻死在地窖里也不会求你的!
离地面有两米多高的地窖里很黑,一点光都没有。地窖的安在户外的通气口被父亲堵上了,怕菜冻坏,所以,窖里凉爽但不冷。地窖里的一切我都很熟悉的,我在黑暗中轻而易举就摸到了苹果。一口啃下去,果然好滋味!我一连吃了三四个,才住嘴。感觉越来冷,我把一双光脚插进盖萝卜的沙土里,一屁股坐在放皮牙子的框里,而我的神经却深陷醉意和睡意中,全身竟有了飘飞的感觉!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四周亮堂起来,不是灯,是那种雨后彩虹的光照。我的面前开着大片大片紫云草的碎花,那些水田里,新出的秧苗一叶顶一颗晶亮的露珠,很多的翠鸟从溪谷飞起,把微微的山风扇到空中,把白云撕得碎碎的就像豆花!
很奇怪,我从矿部送回家的那个女孩现在也同站在一起。现在我看清了她的样子。她的眼睛仿佛在倾诉,眼神比玉兰花还要忧伤,让我心悸!广袖上衣是一件豆青底色印花袄,花是大朵的百合,裤子是月白色的,鞋是布底的。她和我一样高,年纪也差不多大。她问我:这是哪里?是你的故乡吗?我点点头。我问她:你不是和我一个学校读书吗?她说不在一个学校,她在镇中学读。我说难怪我不认得。她告诉我她叫沈欣欣,还告诉我她会永远都十五岁!我笑了,说:你很有意思的,昨天晚上你说最怕鞭炮声和焰火,现在又说永远都是十五岁,哪有不长的人啊?!沈欣欣不说话,低下了头,飘顺的头发垂下遮住了那张比露珠还要晶亮的还要白的脸。好一会,她说:去我那里坐坐吧,你夜里送我回家,还没感谢你呢!我说就那点事情呀?你别记在心里。她坚持让我去她那,说过一夜了,也饿了,她那儿有吃的。说着说着,还没动脚,我已经坐在她的房子里了!
她的屋子很奇怪,外墙是暗红色的,屋里特别素净,只是太阴冷。一张床铺的也是印着百合花的单子和被子;床头有一张小几,上面摆着猪头肉、水果、面点什么的。我问她:你真是奇怪了,这么喜欢百合,其实我也特喜欢的,在我故乡,一到夏天,漫山遍野到处都开着野百合!沈欣欣说:我妈妈也是南方的,我从小就听妈妈说百合花怎样怎样美丽,可是我从没见过。闹着妈妈给我做一件有百合花的衣服,她也不给我做,说贵得很。前几天妈妈终于给我买来了!我问:那你们家的人呢?沈欣欣又低下头说:我见不着他们了。昨晚上就是要回家看他们的,谁知放起焰火来,还有铺天盖地的鞭炮,我害怕,也进不去家门,亏你送我回来了!我好生奇怪,正要问个仔细,她却说你爸爸在找你,你回吧。说完,她拱进被窝里,窸窸窣窣脱下身上的百合花袄,让我穿上,她说:看你冻得,唇都紫了。我不穿,她说她盖着被子,不冷的。还说:你今晚会还给我的!
我刚穿上她的花袄,就听见父亲打开了地窖盖门。我爬了出来,见我穿得花花绿绿,父亲很是奇怪,问:谁的衣服?我家没有啊?我也奇怪,问父亲:你怎么知道我在地窖里?父亲说:我正睡着,一个女孩子把我推醒,告诉我你在地窖里!我说:这就是她给的衣服。父亲问:人呢?我说不知道啊,我是在老家遇见的,可是,明明昨晚上是我把她送回家的,她怎么会和我在我的故乡呢?父亲听糊涂了:你做梦了吧?我想想也是,要不怎么这么快到了故乡,又这么快回来了?可是身上的衣服却是真的呀!正郁闷着,邝恽冲进来,他慌得连给我父亲拜年都没顾上,拉上我就要往外走。我忙换上自己的衣服跟他出去了。
到了屋外,邝恽上气不接下气对我说:出事了,出事了!我问啥事?是不是昨夜又有人在矿长家扔炸药包了?邝恽说:往矿长家扔炸药包那不是稀奇事。你跟我去看吧,看了就知道!派出所的都去了。我一边听邝恽说一边跟着他跑,到了老澡堂,我看见那里围着很多人,除了听到一个女人凄厉的哭声,其他人没有一个说话的。邝恽的妈妈哭得昏天黑地:欣欣女儿呀我的苦命的女儿,妈妈好不容易给你做了件你想了很多年的百合花袄,是哪个没心肝的给你扒走了啊?今天是大年初一,妈妈为你诅咒他会比你死的还早啊!女儿呀,都怪妈妈,妈妈本想你再和我们一起过一个年呀,想陪你过你的头七,谁知妈妈做了件蠢事,让你受这样的欺负!你本来就闭不上眼,这一来,我的宝贝啊妈都想跟你走了啊!欣欣啊……
邝恽把他获得的第一信息告诉我:原来,沈欣欣的妈妈昨夜在这里守了一夜,听见别人放开门炮了,就回家去煮饺子,伺候一家人吃着,自己还没吃,就端来热饺子给女儿。开开锁,进得门来,看见棺盖子斜开着,再细看了,发现女儿的花袄没了,便伤心哭诉起来。
我和邝恽挤进屋里,看到一口暗红色的棺材,棺盖子斜开着,让我看见了里面的情形。这一看,我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原来,棺里的人就是和我昨夜一夜厮守的沈欣欣!果然是比玉兰花还要忧伤的眼神,果然是露珠一样晶亮而且白的脸,果然是百合花面的被子!而且,在棺的一头放着她给我吃过的东西!我扔下邝恽,失神地跑回了家。
我抱着那件百合花袄,仿佛在梦中。一整天,我哪也没去,也不吃东西,也不说话,就这样抱着沈欣欣的百合花袄捂在被窝里。到天黑了,我拿上那件百合花袄去了很远的戈壁滩烧了。当我看到火苗中开满了百合,当我看到沈欣欣在百合花中离我渐渐远去,我顿时泪如泉涌。
初二的早上,又是邝恽在我父亲一开门时就冲了进来,又是拉起我就往外跑,又是到了老澡堂我就见了一大堆的人围着。我挤进去,看到沈欣欣的妈妈伏在棺盖上笑着哭:女儿啊,老天有眼,老天把你的花袄送了回来,给你穿上了,你合眼吧,等破五了,妈妈送你走!邝恽在我耳边轻声说:你说怪不?沈欣欣身上丢了的花袄,昨晚又回来了!现在,听说派出所把这个案子都报到地区公安处了,还听说地区公安处派了装甲车推雪开路,要来这里呢!我含着泪,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这个案子谁也破不了,因为这是我和沈欣欣两个人的事。
棺盖封死了,我没有看见里面的沈欣欣,但我知道,沈欣欣现在肯定在百合花中恬静又安详。我也知道,她在那边,我在这边,谁也不会忘记谁,直到有一天我们相见在百合盛开的地方,那里,肯定是我的南方,也是她梦想中的南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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