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矿粮食定量,矿工一人一月25公斤,我们一个月有10公斤。我家的粮食吃不完,后母就叫我父亲用面粉换麸皮养了一头猪。猪食是这样制作的:烧开一锅水,放上鸡蛋大小的洋芋煮熟,再将麸皮搅拌进去,喂猪时,用水把猪食一稀释就可以了。我家洋芋多,后母的父亲管着全矿的汽油油票,司机们如果去阿勒泰拉木头,后母的父亲就要跟着去。阿勒泰盛产洋芋,洋芋都是白皮的,沙囊,很面,好吃。可是我的父亲不爱吃洋芋和包包菜。所以堆了小半个屋子大小的菜窖的洋芋,往往要吃到第二年的六月份,最后发芽了,就扔掉。现在喂猪了,洋芋就成了猪饲料。
我每天除上学之外,主要工作就是每天发面、打糊糊、带两个小弟弟、从井里打水挑回家蓄满水缸、打扫院子、洗碗刷锅,现在又多了两样——煮猪食喂猪、打扫猪圈。这些家务活,我比较喜欢煮猪食。猪食里的洋芋很好吃,我等猪食熟了,捞出几个洋芋,或者吃了,或者带口袋里上学时吃。有时候,我等到猪食熟了,端下灶台,也会偷几个鸡蛋埋在猪食里捂熟了吃。看到同桌温丽丽常常没有吃的,我也会悄悄给她几个洋芋。她通常是感激地看我一眼,接过洋芋等到下课了到教室后面吃。看到温丽丽很香地吃着我从猪食锅里捞出的洋芋,我心里会莫名地冒出一股幸福感觉来。我不知道温丽丽为什么会没有吃的,我只想着自己能经常与她分享猪食里的洋芋。
温丽丽在班里很谨慎的样子,见谁都低着头,很少说话,但我在班级活动课上,听过她唱歌,很好听的,在甜美的声音中,夹带着我故乡山雾一样的朦胧和故乡白云一样的柔和。她的眼睛很像我故乡的桃花树下的潭水,清亮又安静。她从不笑话我的一口湖南土话,也不跟我抢桌位。我不清楚她的家庭,只是听说她是跟叔叔婶婶过日子的。她总是穿着旧而干净的衣服,我的印象中,她不但没穿过新衣服,而且还经常饿肚子。春暖花开的时候,她经常去我爱玩的陶瓷厂院子后面的榆林里,爬上高高的榆树摘榆钱吃,有时候,她还装满口袋,课间时候躲在教室后面的林带里偷偷地吃。其他同学口袋里一般都是塞着一个干馍馍,下课了饿了,就一块块掰着吃。我只见过一次温丽丽带馍馍来学校吃,而且她的馍馍里不象其他同学夹着白砂糖,而是几根生韭菜!如此,温丽丽的牙齿上就经常粘着一些绿色残渣,而且嘴里总是泛出一种难闻的味道。同学们很少和她来往。其实她人挺好,比如,她会帮我做数学作业;比如,她看到我衣服上的扣子掉了,会在下午来学校时带上针线,趁同学们课间疯玩,快快给我缝上;比如,她看到我头发结板了,会给我一张纸条,告诉我要洗头了;比如,我是没有文具盒的,我的一支钢笔和圆规都是散乱地放在旧书包里,当然没有那种带香味的橡皮擦。温丽丽也没有文具盒,但她有一个自己用碎花布编制的笔袋。不久,她给我也编制了一个。
煤矿的春天来得很晚,往往是到五月后才能看到绿色。这时的洋芋不多了,可是猪在长大。我的聪明的后母想到了向大自然索取资源,她对我父亲说:煤矿下面的麦田里应该会有猪草,打回来可以喂猪!父亲听了,觉得有理,在一个周六的上午,父亲带我拉着拉拉车去了。从此,我的每天清晨天还没大亮,就要拿一个编织袋小跑六七公里到麦田打猪草。
麦田是很远一个牧区的,牧民收了麦子不是磨粉,而是炒熟了泡着吃的。除了路上花的时间多一些,打满一袋猪草只需要一会时间。那猪草长在麦田,就象谁特意种植的——奶浆草嫩绿,开着浅紫色的小花;酸浆草水嫩,茬口溢出奶浆,发出莴苣的苦香味,开着小黄花;地秧草极象牵牛花,开着白色或粉白间着浅紫色的喇叭花。这些野草甚至没有间杂其它野草,一蓬蓬整整齐齐生长在麦田边或麦子中间。当然还有野苜蓿,也是嫩绿嫩绿的。它们全都是生机勃勃的样子,而且,它们还得意洋洋地顶戴着或披挂着清晨从麦田边长满茂密的白皮柳、红柳和杨树甚至还有白桦的小河里升腾的雾霭带给它们的露珠。晶晶亮的露珠被我一碰就把一夜的秘密破碎在我手上了,有时候,不等我的手触碰,只放开嗓子吼几句五音不全的歌,它们就羞得簌簌流落!不等太阳出来,我就能打满一袋子猪草。到得早上九点前,我就可以到家了。放下猪草,我背上书包,左手一个馍馍,右手一个馍馍上学去了。居然从未迟到过!
不过,我的脸和额头,还有双手,被小咬和蠓虫咬得全是疙瘩,而且奇痒。这又给班里的同学增添了笑谈。温丽丽不笑话我,上课时写个纸条问我。我给她回纸条告诉了一切。她无语,只是我看到她的眼里有泪光闪闪。
新疆的夏天天黑的晚,最长的时候,要到晚上十点以后才天黑。早上天亮得早,五点就开始东方发白。但这天,我早上没去,下午放学后,看看时间还早,扔下书包,拎起袋子照旧小跑去了麦田。
站在麦田西望,煤矿像一坨黑呼呼的牛粪;四周望去,尽是戈壁。没有一点声音,只麦田边上那条小河的流水在树荫中或高或低或激越或舒缓地说着什么。我不懂。偶尔,有风挟持着阳光从麦稍拂过,那正打穗的麦苗就轻浮地笑得前俯后仰。天空很蓝,很深,白云如絮,很像我故乡的白云。看着看着,我想老家了,想故乡的亲人,那眼泪就流了下来。到后来,我干脆放声大哭起来——反正没人的,我怕啥?!风没了,麦子也一本正经地挨挨挤挤地立着,都快有我高了。其实我站在麦田的沟里,已经被麦子淹没了。要是人站在麦田外,根本看不到我。
麦田里不时有些鸟唧唧喳喳飞来飞去,它们有时一声尖叫直冲上天,有时扑愣愣飞入麦苗间。更多的时候,它们不知天高地厚地停在麦田间的芦苇杆上,甚至很过分地停在青青的带有一层白粉的鼓涨涨的麦穗上,把麦子欺负得摇摇摆摆,那鸟的翅膀就随着麦穗的摇摆卖弄地扑扇着。就这样,那鸟也没能停下它的歌声!我抹干泪水,胳肢窝里夹着空袋子,在麦田里跌跌撞撞追逐着小鸟。小鸟们飞的不是很远,也不是很高。它们看我来了,就大惊小怪地鸣叫一声飞去,见我停下脚步,它们又三三两两飞落下来,自管自地说着我不懂的鸟语,连正眼都不看我一下。如此反复,眼看太阳就要落了,我才想起猪草还没打。可是,原本夹在胳肢窝里的袋子也不见了!我不能空手回去,不能叫后母笑话。但又想不起在哪丢的。我登上麦田中间的一个土包,又爬上一棵大榆树,企图居高临下,想象我的可恶的袋子能像旗帜一样挂在麦苗上,并且能有风把它刮得飘扬起来,让我能看到。张望很久,我没看见袋子,却见了地边上 有一座残破的房子。我朝那破房子走去,企盼在那里能见到一个装猪草的东西。脸上被芦苇叶和苍耳划破了,汗水留下来有蜇疼的感觉。
围着破房子转一圈,什么都没找到。破房子后面有一道好像很有历史的的水槽,水槽下有一架散架的水车,两扇巨大的石磨一瓣在东,一瓣在西,几茎粗壮的苇子从磨眼里长出来;破房子没有了屋顶,当然没有门,但干打垒的土墙上有两个用黑色戈壁石在墙土里镶嵌出来大字:水磨房。
天静静又渐渐黑下来,四周除了一种长相既像蚂蚱又像蟋蟀的叫做“油子”的虫子在鸣叫以外,就剩下河水的且歌且吟,那些鸟儿不知到哪里去了,月亮明晃晃地停在我头顶上蓝宝石一样的天空中。白天的热也不知到哪里去了,从戈壁上吹拂来的风让我感觉有些冷。我正在考虑空手回去如何应对后母,却听得前面有人问我:小家伙,是你的猪草吗?我问:你是谁?那人说:我是看麦田的!我说:我没打上猪草,空着手的。那人说:我在麦田里捡着了一个袋子,给你打满了猪草,走吧,回!他说完背起我的猪草在前面走,我无言地跟着他。出了麦田,他回身指着远处对我说:你看,那就是我们家,以后你就下午来打猪草,我可以帮你,我知道哪里的猪草最好最多。我问他:你家不在矿上吗?那你回吧,我自己回去。他说:你是一个好孩子呀,经常帮别人,今天我就帮帮你,走吧!我踢踢踏踏跟在他身后,心里一直在想自己什么时候帮过别人。想着想着,就看见矿上的灯光了。那人说:现在你自己回吧,我要回去了。他把猪草放我肩上,不待我看清他的样子,就扭身风一样走了,连脚步声都没留下。
第二天放学后,我又去了麦田打猪草。先是来到水磨房,我没有看到有什么人家。又往下走了一段路,直到河边,还是什么都没看到。想到昨天差点空手而归,我不找了,而这时,天色又已经是黄昏了。我赶紧拱进麦田弯腰埋头打起猪草来。不多久,口渴得紧,想起身去河里喝水。
来到河边,我惊奇地看到一个人坐在河里的一段木头上。他笑着问我:渴了吧?我点点头。他说:这河里的水你看着很清,但是很脏,你们矿医院的脏水都流了进来,跟我家去喝吧?他站起,手一指前方,说:不远的,就那。我顺着看去,果然那里有一户人家。就跟他去了。
他先进的门,一进去就说:老婆子啊,他来了。接着我听得一个女人说:知道了知道了,我已经把水烧好了。女人还说:你去给孩子打猪草,天不早了,让他休息一会。唉,有后娘的人苦啊!男人就接过我的袋子走了。我坐在屋子里,打量一回,也是平常人家的样子,不过太阴冷了些,想必是靠近河的缘故。我喝一口水问:你们的孩子呢?女人长叹一声,流着泪说:孩子在矿上,过得不好。我问:他工作了吗?女人说:没有,读书呢。我又问:这里离矿上又不远,你们不去看他?男孩女孩?她说:女孩,跟她叔叔婶婶过着。平时也没人待见她,就你还好,不看轻她。我问:她谁呀?她正要说什么,她男人回来了,抢先说:不要多说那些了,猪草打满了,让孩子回,天晚了。女人不语,只是擦泪。我带着满腹疑问回家了,一直到床上还在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想,我居然一夜没睡着。
第二节课刚上不一会,我趴在课桌上睡去了。有过课堂瞌睡的同学都知道的,上课睡觉其实睡不实,我也一样。迷迷糊糊中,我看到麦田里的那对夫妇笑着站教室门口和我打招呼。后来,他们还走到我和温丽丽的座位上来。男的给温丽丽赶去一只停在温丽丽脸上的苍蝇,女的流着泪水抚摸着温丽丽的头发。我赶紧坐起,正要和他们打招呼,睁眼一看身边什么都没有——原来是一个梦!
下午放学我没能去打猪草,而且一连几天都没去。我病了,只想睡觉。父亲以为我感冒,可是又不发烧。到了周六我好了,放学后又去了麦田。
我费了好大气力也没找见那对夫妇的家,直到快天黑了,才见到那男人。他说:回家吧,猪草我已经给你打好了。今天就不请你到我家了。过几天你还会来的。我背起他给的猪草问:那天,你们去我们学校了吗?他说:是呀,看我女儿去了。只看一眼就走了。我问:你女儿是温丽丽吗?他说:丽丽命苦,唉,不说了,好在你对她好。我问:你们怎么不在一起呢?煤矿离这里不远呀?而且,晚上又不用看麦地。他说:你不懂得,以后你会明白。你回吧,天晚了。
我背起猪草一边走一边想温丽丽的父母为什么不和女儿一起生活?也是奇怪,我怎么一离开温丽丽的父母就再想不起他们的模样了呢?第二天上课,我忍不住写纸条给温丽丽:你的父母怎么不和你生活在一起呀?没想到,温丽丽一看纸条就哭着离开座位冲出了教室,一上午再没回来。同学们都齐齐地看着我,老师问我怎么回事?我摇头说不知道。中午,我问着路找到温丽丽家。温丽丽还在哭,一个女人——后来知道那女人就是她婶婶——凶凶地正在骂:嚎丧啊嚎,你想你老子想你娘你去呀!我什么都不敢再问,走了。下午,温丽丽上学了,她写一个纸条给我:没想到你也欺负我!我想不起来哪里欺负过她,但又不敢再问她什么。
转眼到了阴历七月半,早上一起床父亲给了我几元钱,说:你放学路过门市部,去买些黄纸回来,下午打猪草回来和我一起给你奶奶烧纸。我捏着钱,想着奶奶,眼里马上就模糊起来。父亲抚摸抚摸我的头,那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放学时,我到门市部买上了黄纸,想到这些黄纸在今夜就能见到我心爱的奶奶,又想哭了。不料却在泪光中看到温丽丽也在,她怀里也抱着一包黄纸。她肯定看到我的眼泪了,因为我看到她的目光在那一刻是那样的温柔和温暖。
想到晚上要给我奶奶烧纸,向着南方给隔世的奶奶磕头,我下午最后一节课没上就去了打猪草。
到了我熟悉的麦田,我又来到河边找那对夫妇的家。我没找到,却在河边的麦地头上听到有人的哭声穿过袅袅升起的黑烟传入我的耳里。这让我吃了一惊!更让我吃惊的是我看到哭泣的人居然是温丽丽!此刻,她跪在两座长满苇子的坟前,她的面前是一堆火苗不长但烟很浓的黄纸。我轻轻走过去,温丽丽看到我了,缓缓站起,把一切都说给我听了。原来,这里埋得是她父母。温丽丽还是一岁多时,父母就误吃毒蘑菇中毒去世,温丽丽就跟了叔叔婶婶生活。那时她叔叔婶婶还没孩子,对温丽丽很好,后来有了自己的孩子,温丽丽就失去了幸福。她叔叔是她父亲从江苏带来的,老家没人了,温丽丽就这样一直跟着他们生活。温丽丽说她的婶婶经常骂她就是:你不满意就跟你爸爸妈妈去过呀!所以我那天说温丽丽为什么不和他爸爸妈妈一起生活,认为我是在骂她!我也认真地告诉温丽丽,我打猪草真的看见过她的父母,而且他们还帮我打过猪草,而且我还去过他们的家——他们的家就在这一片!温丽丽听了问我她的父母长得什么样?我说:就是奇怪,到现在我也想不起他们的模样来,就好像我根本就没见过他们似的!我又告诉温丽丽:那天,她的父母去了教室看她。她爸爸给她赶走了脸上的苍蝇,妈妈流着泪摸了她的头发。温丽丽听了又放开嗓子痛哭起来,跪下把脸贴在坟土上。
——我也跟着跪下去,但心里想的却是我的奶奶!
身边河里的流水今天好像有什么心事,我没有听到她平日里在树荫中或高或低或激越或舒缓的歌唱,那些鸟儿也全都立在芦苇杆上不言不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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