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东西是越多越好,比如钱;有些东西多了会很痛苦,比如妈妈。
我比一般人多了个后母,当然,那是我父亲的事情。我对此无所谓——我从不管大人的事!
不过我的后母还算是可以的,起码在被我攻击的时候,她和她的父亲以及她带来的儿子,三个人打不过我的时候,也只能从外面找来几个她们家乡的小脚老太太与我论理,不至于像别的后娘那样在饭菜里下毒。后母也只是在我父亲下井后,做好饭不给我盛。这不是问题,我自己盛的更满些,大模大样坐桌上海吃。吃完饭,我想得出门找些事情做,不然父亲升井下班回来会寂寞。于是,我家邻居的孩子就会一阵一阵发出凄厉或痛苦的哭叫;于是,某某人的车的轮胎被扎了;于是,谁家谁家的鸡丢了;于是……父亲回到家,就像总理那样忙乎了,他要给上访群众道歉、倒茶、递烟,还要抽空看死我,不能叫我溜掉了.等群众一一打发回去了,父亲和我的节目上演了,父亲的道具很简单,没啥科学含量,也就是棍子和皮带,有时候直接就是赤手空拳!这时候,后母会抓住机遇,把我一天以来的上佳表现一一汇报给我父亲,我真的很佩服她的记性!
接近春节的一天,阳光很好,空气清冷,吸进鼻腔,犹如钢针扎刺。我和群山、海海、阿春、四根一群哥们依然穿得单单的,先是到陶瓷厂偷胶泥玩,又钻进废弃的发电厂的大烟筒里抽烟,接着去了也是废弃的水泥厂抓避寒的麻雀和鸽子。然后嘎吱嘎吱踩着积雪追逐女孩,或者捏好雪球砸别人家的窗户玻璃,比谁的眼力好。我们所到之处都要惹得别人或者怒骂,或者躲避,或者讨好。
我们两眼露出对狗肉的渴望,身上洋溢着狗们死去时的气息,整个矿区的狗,敢正眼看我们的已经不多了,就连那些平日里翘着尾巴耀武扬威敢和牧羊犬抢夺母狗的那些霸王狗,见了我们也都惶惶地夹着尾巴逃跑,而且跑出一段距离后,还胆战心惊回头看看我们,我们就做出样子去追,狗们就“咹”地叫一声又跑。路是结了冰的,很滑,那狗们就打着趔趄,甚至摔倒,很是狼狈!我们就会哈哈大笑,笑得整个矿区愁云四起。总之,我们很开心!到后来,觉得没什新玩意了,我提议去我家偷我父亲的酒喝。
酒,就是我父亲的生命,他老人家三十多岁开始嗜酒,每顿饭都要喝。所以我家随时都有酒。我叼着烟卷踢开大门,又使劲踢了拴在水井边的正在雪堆里找草吃的两只羊几脚,这才在羊的咩咩痛叫声和哥们哈哈狂笑声中,用脚撩起厚重的棉布门帘,再用肩头扛开屋门进了家。不幸的是那天父亲突然调班,白班改成晚班了。我们见了父亲,都屏声息气,提起脚就要往外走。没想到屋里坐着四个我父亲的工友,都是从四川河南甘肃来下井挖煤的合同工,他们都是单身汉,常来我家和父亲喝酒煮茶。那个四川来的,我叫他晁叔叔,小伙长的峨眉山似的清秀,原是某县文工团的,弹得一手好扬琴,听说是为了男女问题被文工团开除了,就抛下一对女儿和老婆来了这挖煤。河南来的那两个是兄弟,会武术,他们姓氏很怪,姓侃,我得叫他们侃叔叔,兄弟两都还没成家;甘肃那位我叫他都叔叔。此刻他们正和我父亲喝酒喝茶,抽莫合烟,屋里乌烟瘴气。我转身就要带哥们出去。父亲没理会我的哥们,只叫住我:仲杨,进来给你几个叔叔敬杯酒,他们明天就要回老家过年了。我站桌子旁给几个叔叔各敬一杯酒后,又要出去。父亲问:今天看来没做坏事,到现在还没人来我家找麻烦。我说:我怎么会做坏事呢?是那些邻居多事。说完,瞟一眼猫一样傻坐在火墙边给我的不到一岁的小弟弟喂奶的后母,她的脚边还有几只父亲说过年再杀的鸡。我最讨厌这几只鸡,因为后母对它们比对我好多了,后母甚至给它们喂瓜子,而我只有扫瓜子皮的份。我上前踢了那几只鸡一脚,就去了我自己的房间。
我是和后母她爸爸、后母带来的儿子共住一间。反正哥们都回了,我掀起床板,拿出从职工阅览室偷来的《红与黑》《忏悔录》《静静的顿河》看了起来。我不喜欢《红楼梦的》。还没翻几页,父亲又把我吼过去:去,给老子把羊牵回小房子,晚上怕会刮风。我正要出去,又听父亲对那几个叔叔说:骆驼脖子不知好不好过去?还有就是托里老风口,你们都要注意。又是坐煤车的上面,要多带些衣服,穿厚一些。那几个叔叔说:我们准备好了,大哥你不要担心。我还要听下去,父亲说:快去干活呀!我说过,我不喜欢管大人的事情,我认为把羊牵回屋里,那是大人的事情。可是现在父亲发令了,我也不能不给面子,就去了。
那两只可恶的羊任我怎样赶,就是不愿进屋。我火了,从厨房拿把菜刀,照着羊的后退拐狠狠砍下去,就见了那羊咩一声蹲下了。我想啊,砍坏了?没见流血呀。看来羊也会装。就回父亲话:那羊都不愿意起来,赶不动。父亲重重地放下杯子,出来擦看,原来我把羊的韧带砍断了!父亲喝了酒——这方面父亲与别人不一样,父亲喝了酒会对我特别亲,常和我说一说故乡的事——又当着他的朋友的面,就没把我怎样。只是安排那几个叔叔杀羊。反正要过年吃的,杀了风干或埋在雪堆里都是不错的。我趁父亲喝酒喝得有些乱,拿走了一条羊腿,到哥们海海家做着吃。我晚上也没回家,就住在海海家——我在外住也是常事。正如我不爱管大人的事情,父亲也不怎么管我在谁家和谁住。
在海海家住到第三日又快天黑的时候,我决定回家把《水浒》拿来——我白天不四处游荡吃不香,晚上不抱一本书睡不着。
天空布满厚重的铅灰色乌云,却也不冷。一向喜欢在我们矿区呼啦过来呼啦过去的风,这时也安静下来。我们都知道,这是刮大雪前的征兆。
雪就在我啃着一块干馍,晃晃悠悠往家走的时候下起来了。雪,奇大,下的密不透风,最远看过去也不过十米左右。只一会工夫,雪就下的到膝盖深。很快,起风了!这风跟厉鬼似的嚎叫着,四野的雪被风刮得让人 不能喘气,也睁不开眼,工人们风休了,家家把门顶住,窗户也被雪盖住了。我满脸雪水到了家,电线又被凤刮断了,没有灯,家里沉浸在蜡烛光影的昏暗中。父亲也是没去上班,他坐在他自己打做的椅子上,低着头不说话。我只听得后母问他:都死了?嗨,怎么就都冻死了呢?快过年了,他们咋就没跨过去?我站着听一会,知道是又有人冻死了——在我们这里,冻死人是经常的事情。我不知道这次冻死的是什么人,,但我从不愿意接后母的话,而且我也是一个不关心大人事情的好孩子,就没问,只顾扒开打造在火墙一头的铁皮烤箱找烤土豆片吃。火墙已经烧红了,房里还是冷。后母养的那几只鸡甚是可恶,挤在烤箱前好像比刚从外面回来的我还要怕冷。更可恶的是,我打开烤箱门,居然有一只鸡钻进去了,我气得干脆关上烤箱门,凶凶地吼道:你死去吧!我的这一吼把后母吓一跳,她见我把她的宝贝鸡活生生地关进了烤箱,就厉声质问:你就不会做点好事?我当然不让的回答她:你的鸡还没你懂事,它自己钻进烤箱,关我什么事?父亲一般是不会参与我和后母的小规模战事,他只是让我把鸡放出来,再把那几只鸡赶到外屋去。烤箱里的那只鸡在烤箱里似乎很活跃,搞出了很大的响动!我刚打开门,它就疯了似的冲出来,也不知道它是痛苦,还是愤怒,它一出烤箱就怪叫着乱窜,它一会儿跳上饭桌,一会儿飞上窗台,又从窗台上一个俯冲飞下,着陆时它神志不清地把我后母的头顶当做了平台,那双利爪一只抓着后母的头发,一只抓住后母的鼻子。后母当时就发出比从烤箱里冲出来的鸡的叫声还要凄厉的叫声!
是可忍孰不可忍,父亲抓起他屁股下的椅子向我砸来,准确地击中我正在大笑的嘴。我先是感受到一种强大的冲击感,继而头脑一阵麻木,接着是有很多金色星星在眼前飞舞,与此同时,耳朵里塞满了轰轰的声音,然后感觉满口牙在热辣中酸楚起来,嘴里有一缕甜腥味。我还没反应过来,父亲下令我跪下。跪下?我好像还不会这门功课。我是我爷爷奶奶奶养大的,要跪也是给我的爷爷奶奶跪。我对父亲轻蔑地笑一下,一气呵成完成了以下英勇行为:一把捉住那只鸡,将它活活撕开,只见鸡的肠肚稀里哗啦带着血水流了下来;接着,飞起一脚把火墙轰隆踢塌,立时,就见了黑的粉尘在房间弥漫开来;然后转身奋力踢开顶门杆,拉开门就投身鬼哭狼嚎的风雪中走了!
风象厉鬼样的哀嚎,凄厉又阴森,整过世界没有天日,一片混沌。我如一片树叶,被泼妇一样的风雪裹挟着,在风雪中踉踉跄跄,跌跌倒倒,呼吸困难。在矿区,被暴风雪裹走冻死野外的事情经常发生。我当然不想死,我不能做让后母兴高采烈的事!我顺着风走了一会,在过一个树沟的时候抱着了一棵榆树作出决定:到我经常去玩的水泥厂去!
我熟练地弄开厂房的一个侧门,投入了现在对我来说最是温馨也最是亲切的黑暗中。房子到底是房子,比外面暖和多了。我在黑暗中摸索到一个角落,撩起衣衫把满脸的血水和泪水擦干,嘴巴很疼,而且火辣,动不得。外面的风雪依然猛烈地怕打着厂房,好像要把厂房的顶揭开。我蹲下来,泪水还在流。一些故乡的亲人的脸和我的南方的太阳就慢慢地在泪水中花一样绽放,我感觉到了温暖在周身洋溢。而且,就在这时候,我熟悉的晁叔叔、侃叔叔和都叔叔也向我围坐过来。晁叔叔说:煮杯茶喝吧?仲杨喜欢喝吗?我说我在故乡时候,最喜欢喝爷爷煮的茶。我们就点起火开始煮茶。
晁叔叔一边煮茶一边讲他们的四川: 我们四川头上晴天少,眼前茶馆多。一个人无事大街数石板,两个人进茶铺从早坐到晚。茶馆,是我们四川人最好耍的场景。来到新疆,给老子个龟儿子,只有奶茶喝!我都好久没得煮过茶了。就是去你老子家,也只是用开水冲茶喝。这个个茶呀,不得煮就出不来茶的味道唦!
我说:在我老家,爷爷一到春天就自己上山采茶,晚上,洗净了锅,放一点茶籽油,小火慢炒,茶叶蔫了,爷爷把茶叶倒在簸箕上,使劲揉;再炒,再揉,还要喷上老茶水。三四遍后,茶叶揉成了团,就把它装进竹篓里,挂在灶脑上熏。喝的时候,取下茶叶放进土砂罐里,煨在木炭火上;有时候还要放点姜,放点盐,那茶又香又解渴。
晁叔叔也讲起了他们四川人的喝茶:在我们四川唦,喜欢去茶楼坐。来客落座呼叫“倒茶来”,幺师迅速回应:“来啦!某位倒茶!”接着,茶师一手拿着铜壶,一手托着十来套茶具,未及桌前便撒开茶船,茶碗一一落进茶船,刚好撒到每个客人前,铜壶中的开水如银蛇落碗。所谓酒满敬人,茶满欺人,茶水刚刚倒好七分满,一滴也不会洒落桌面,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让茶客目不暇接。如果客人叫道“白开水”,幺师便将碗中茶叶迅速倒出,回应一声:“银汤一碗!”;如果有客人叫道:“××的茶钱我给了!”幺师便喊叫着收取茶钱,高声唱道:“××敬了!”又会替来客回谢:“谢谢了。”
侃叔叔兄弟中的老大说:俺们河南人也喝茶,就是不像你们南方人普遍。俺们那里最多的是信阳毛尖,信阳毛尖产在西南的崇山峻岭,以车云、集云,云雾、天云、云阳和黑龙潭、白龙潭的茶叶最好,俺们那懂茶的老人说:这就是五云两潭。春茶碧绿,先苦后甜;夏茶味涩,颜色发黑;秋茶风味别具一格,产量又低,特别珍贵,所以呢,俺们那里有“秋茶好喝舍不得摘”的说法。还有民谣说“早茶留着送朋友,晚茶留着敬爹娘”,可是俺们喝不起。
晁叔叔问都叔叔:你们甘肃有茶吗?都叔叔说:我们那里主要在陇南产茶。我们爱喝罐罐茶,把伏茶放在小瓦罐或者小铁罐里,放在火上煎熬,一直熬成浓浓的茶汁,再滗在小茶盅里。有时候熬成的茶汁浓得可以吊成线,喝起来非常苦。罐罐茶用的是最廉价的伏砖茶,也就是把最粗的伏茶,压成砖头一样的大块,熬茶时,用斧头或者菜刀砍下一些就行。喝罐罐茶不能性急,要一口一口慢慢品味,开始苦涩难咽,渐渐越喝越香,回味无穷,还特别提神,我们穷苦老百姓最喜爱。
我正要给他们讲我爷爷用竹子水熬茶的事情,侃叔叔说茶应该好了,好好喝几碗驱寒。都叔叔说也是的,喝了我们就挤一起睡吧。喝完茶,我挤在四个叔叔中间睡下了,一夜好梦!
朦朦胧胧之间,我听到有人边开门边说:好在风停了,今天可以出殡了。医院的太平间又小,放不下四个人,让他们停在这里,真是委屈啊!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我听到父亲的声音了,父亲说:快过年了,等不及了,要不怎么说都应该等他们的家里人来看看再埋的。又听得人说:矿长说了,要给他们几个一家安排一个人来接班,而且转正。父亲说:矿上的合伙同工只有把自己的命卖了,才能换来这样的照顾!说着,门开开了,他们进来了。我懒得理会,闭着眼,缩头缩脑捂在被窝里。不一会,我听到他们来到了我跟前。他们叹着气揭开了我的被子,就听得他们惊叫:哎呀,怎么是五个呢?我父亲说:不会不会,我来看看。我再也不能躺着不动了,就睁开眼慢慢坐起来。又听得他们惊叫,而且一起后退。父亲盯着我看好久,才上前把我看了个仔细,问:你昨夜就睡在这里?我没理他。只是回头看看和我一起睡的那几个叔叔。他们还在睡,一动不动,一律盖着黄面绣花的被子。父亲突然搂住我哭了,他说:儿子啊,我真是混蛋啊!那几个人也醒过神来,围着我说:仲杨真胆大啊,敢睡在死人中间!我一语不发,从父亲怀里脱身,上前去看看昨夜陪我一起睡的那几个叔叔,原来,他们就是那几个冻死的人!他们的耳朵里结着冰珠,每个人脸上都是笑容。
许多年以后我问父亲,为什么他们会笑着死去?父亲说:人冻僵后肌肉拉伸,使面部肌肉产生变化,才导致出现笑一样表情!但我不相信,我坚持认为,他们是笑着死去的,因为他们就在那一瞬间感到了故乡的温暖,就像我在那天晚上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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