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珠兰

珠兰是一个女人，她是天狼的妻子，五年前，她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然后又突然从他身边消失。

天狼并不爱她，只是在一个人的时候总难免会想起她。

第一次遇见她是在一个早春，那时有莺，有燕。

他走进茶棚的时候，原本喧闹的人们忽然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他坐在门边的一张桌子旁，要了一壶清水。

那时，他是不喝酒的，他总是认为酒会腐蚀人的意志，让人在不知觉间堕落——而且，他也没有多余的可以用来喝酒的钱。

他刚刚端起碗就看到了珠兰，看到了珠兰黑亮亮的含着深沉的寂寞与仇恨的眼睛。她并不是一个让人看过之后便无法忘怀的女子，天狼也并不是一个懂得怜香惜玉的人，可是他却不自觉地放下了碗，静静地凝视着她。

凝视着她的双眼。

她也凝视着他的眼睛，她也向他走来。

“天狼？”她问，她的声音很小，很低沉，眼神里带着的一瞥淡淡的仇恨就像滴落在清水里的墨汁般慢慢地在空气里扩散着。

天狼冷笑——就在她向他走来的时候，他便已经知道她是来找他的，因为她眼中的仇恨和自己是一样的。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的下文。

“我知道你要找一柄剑。”她咬着自己薄薄的唇，声音低沉而缓慢。

“……”天狼再次冷笑。

只是这一次，他的冷笑是为了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安，因为他真的需要一柄剑，一柄真正的好剑！

他的剑实在太旧了，剑锋已钝，已杀不了任何人。

而他的江湖才刚刚有一点点味道。

他来自大漠，来自一个最贫穷的小镇，他曾在那个小镇上独自度过他整个童年，度过他整个生命中最无助的岁月。

他已受够了大漠的风沙，已受够了那里的每一个人。

自他记事以来，他就记住了这里每一个人看他的眼神，那眼神是冰冷的，他一直都看不懂的，只是知道每一次有人看着他的时候，他就会感到寒冷，一种彻骨的奇寒，就连大漠最狂暴的风雪也无法与之相比的寒冷；所以，他走，远远地去了中原，走的时候，只带着一条薄薄的铁片。

那就是他摄人魂魄，断人生死的剑。

这样的剑也许在别人的手中只是玩具，可是，在他的手中却是凶器。

一个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带着一柄不象样的剑，逃出他长大的地方，去了江湖。

江湖，一个充满了奇迹的地方，他听人说过无数关于江湖的故事——他知道自己一定可以在这个奇妙的地方成就自己。

在那个地方，真理就是手中的剑，力量就是生存的唯一准则！

他一直以为，等他到了江湖，等他用力量向世人证明自己的存在，他就可以得到他出生时便已丢弃的属于人的尊严！

于是，他带着他的执念，火一般燃烧了整个江湖，在短短的四十天内，他便剿灭了关西铁蹄寨，用他玩具一般的剑刺穿敌人的胸膛！

在他踏着大漠中最凶悍的盗贼们的鲜血走出铁蹄寨的时候，他那柄不能称之为剑的剑就已经折断了。

但是，他却在走出铁蹄寨的时候忽然发现，其实不论他究竟怎样努力，别人看着他的时候，那眼神都是冰冷而充满敌意的，仿佛他杀的并不是一伙十恶不赦的盗贼，而是一直安分守己地生活在这里的良善之人，而他，就是一个滥杀无辜的大魔头！

他相信自己一生都不会忘记这种眼神，他发誓要用手中的剑杀尽一切挡在他面前的人——既然无论他怎样做，别人都还是一样地排斥他、厌恶他，他又何必在乎别人的眼光？！

江湖上有太多太多原本卑贱的人在获得了权力之后获得了尊敬，天狼并不在乎权力，他要的是力量，是那种让人闻风丧胆的力量——他的武功不算太高，可是他却决不会败在任何人的手上。

他已经约了江湖上最负盛名的十大高手中的蓝山剑隐杜先生决战于雁门。

八月十三，决战于雁门。

回来的，只能有一个人！

而他的剑已断。

他可以死，却决不能败！

所以，他一直不停地寻找他心目中的绝世好剑。

现在，似乎有一点线索了——他看了看自己从铁蹄寨中的尸体上解下来的剑，又看了看珠兰，然后第三次冷笑。

他的确需要一柄好剑，可是这个小女子又是从何而知？！

珠兰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于是，她轻轻地一笑：“你约杜先生于八月十三决战雁门的事情在江湖上并不是一个秘密。”她顿了顿，眼睛看着天狼手中的剑，“你所欠缺的就是一柄可以与杜先生的蓝山古剑相匹敌绝世好剑。”

天狼沉默。

珠兰静静地看着他：“……你也许认为我只是一个骗子，但我真的可以给你一柄绝世好剑。”

天狼注视着她，注视着她的眼睛，而就在一瞬间，他不禁愣住了！

他绝不是一个随随便便就会愣住的人，否则他早已是一副白骨。

可是他却确确实实地被震慑住了，被珠兰那双大而灵活的眼睛震慑住了——在目光接触的刹那，她的眼神竟是那么地凄凉而悲哀，卑微而无助，——这一切是那么地熟悉，熟悉得令他无法继续漠视她。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眼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个有着这样眼神的人是如何不能再承受人情的冰冷。

他和她也许有着力量上的差距，但他们两人却是一样的。

一样是被这个世界，这个江湖抛弃的人！

他们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如霜世事，他们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

“什么‘绝世好剑’？”他问，他低下头，不敢让珠兰看到他的眼睛，心底始终不能抹杀的那一撇温柔被他视为耻辱。

“一柄名为‘愆’的剑。”

“‘愆’？”——罪过？！

天狼再次抬头，仔细地打量着珠兰：“第五拙手铸造的‘愆剑’？！”

珠兰没有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天狼也没有再说话，因为他已说不出一句话！他的心脏前所未有地狂跳着，仿佛已将冲出他的胸膛，他甚至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血脉正在沸腾，正在膨胀！

——第五拙手是江湖上最优秀的兵器铸造家，他铸造的剑正是每一个剑客梦寐以求的凶器！如果，如果能够得到它，得到这号称第五拙手最上乘的作品“愆”，那么他便可以让他的江湖更有滋味。

在这个世界里，生存法则就是弱肉强食，这个道理他在懂事时就已熟知；而这个江湖，力量就象征着权力、财富、地位和女人。

他已得到了力量，但他还想变得更强，所以他需要一柄旷世奇兵！

现在，他已得到了它的线索，他又怎么会放弃？！

但他还是疑惑——就算真有这样的绝世好剑，她又何必一定来找他？

天底下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有这么便宜的事的！

“你要我做什么？”既然江湖是无利不往的江湖，那么每一件事的背后都必然有利益在驱使。他在冰冷的人情世事里打滚了那么多年，几乎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人是一种如何自私的生物；所以眼前这个女人如果没有所求，就一定有阴谋。

珠兰一怔，然后一笑，微笑。

天狼再次沉默。

在别人的眼里她这个微笑也许和别人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在天狼看来，她的微笑里含着一种凄凉的讥诮，这讥诮仿佛一根细小却尖锐的芒刺般深深刺在他看似坚硬实际却因自卑而毫无抵抗力的心上。

“我所求，就是你能平安地得到那柄剑。”

珠兰慢慢地说着，并为他喝空的碗里添满了水：“在你得到‘愆剑’以前，我会在你身边，如果你得到了它，你就已经完成了我对你的要求，我会一世为奴为婢来报答你——但如果你死了，我也会为你收尸，好好地殓葬。”

天狼站起身，慢慢地走出茶棚。

看着他的背影，珠兰垂下了眼帘，一种无力感在心中扩散开，疲惫席卷了身体里每一寸角落，在长长地叹了口气之后，睁开了眼睛。

“你还不走？！”

闷雷一般的声音在她的耳旁炸开，她望向门口，天狼正站在那里。

门外有风，有阳光。

阳光灿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