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史小可回来了。

班主任把她领进教室，简单向大家介绍几句，叫大家鼓掌欢迎，然后一指后排那个空位，说，你先坐那吧。

史小可顺从地点了头，右手提着硕大的黑色背包缓步走过狭窄的过道。经过我座位时她顿了一下。我抬头对上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明亮依然，如深夜里的寒星，叫人有些不敢直视。

我说，小可，欢迎回来。这是第二次，我当着她的面叫出她的名字。曾经我以为，永远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史小可盯着我许久，慢慢地嘴角开始上扬。她说，谢谢你，墨宇。

这样的笑容是我曾经无比熟悉的，那一刻却感到有些陌生和遥远。我知道，有些东西在时间的无声流驶中也已无声地改变了，我无力挽救。史小可说完那句谢谢后把背包甩到肩上，头也不回地走向那个属于她的位子，样子有些决然。

我回过头去看史小可低着头安静地整理课桌，一时间有些恍惚：一年前因着那些年少无意的伤害她离开了；一年后的今天她回来了，却不知又是因何缘由？时间过得多快，她离开之时，我们还是懵懂的高一学生，眨眼间，我们已经进入高三，走到了中学生涯的最后一年。

一个东西砸在了我的脑袋上。我回过神来，看见史小可对我调皮地眨眼睛。她隔着两排的座位低声问我，喂，我哥呢？

我狐疑道，你哥？谁呀？

天杰啊。史小可笑得诡秘：怎么不见他？不是你把他拐卖了吧？

看来，史小可还是史小可，还是那么爱说爱笑爱吵爱闹。我很奇怪自己先前的担忧从何而来，真是莫名其妙。我故意吃惊道，这叫什么话？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我陈墨宇是一人贩子呢？

史小可咯咯咯咯地笑了，边笑边说，墨宇你也幽默了呢，真是大变化了啊。恩，你还真像个人贩子，哈哈。她的笑声有些嚣张的大，还好是自习课，没老师在，班主任也是在指给她座位后就脚底抹油了。

看着史小可依然如昨的笑脸，我在心里说，如果还有可能，我愿意宠着你。小可，好吗？

2）天杰得知史小可回来的消息是第二天的上午，一放学他就跑到我们教室外面等候。天杰念的是理科，而我们，在文科班。纵然如此，我们还是经常在一起吃饭聊天，我们依然是当年的那两个好朋友。

我等史小可收拾好她硕大的背包准备离开的时候，轻声地嘀咕了一句，我送你吧。史小可一愣，然后笑道，那我岂不是要给你再打一拳？我尴尬地笑笑，可惜你后面再摆不下一张桌子了。

好啊墨宇，史小可嗔叫起来，你还真想再打我一拳啊。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史小可歪头想了一阵，说，好吧。然后把背包塞到我手里。走吧！

我们走出教室就看到了天杰。他走过来，盯着史小可看了许久，然后很自然地拍了拍她的头，说，舍得回来啦？

我看到史小可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但她马上就跳了起来：大哥你不是吧，一见面就打我脑袋？我没招你惹你也没欠你钱啊！你说要是因为你这一拍把我拍傻了我以后嫁不出去怎么办啊？……

我和天杰看着史小可滔滔不绝有些哭笑不得，这丫头比以前更疯闹了。天杰拍拍我肩膀问，她不是受什么刺激了吧？我两手一摊：谁知道？

你们说什么？史小可瞪着我们。

天杰连连摆手，没什么没什么。我则笑笑说，你放心吧，要是天杰有那么厉害一拍就能把人拍傻让她嫁不出去的话国家计生局早把他请去了，还留这里浪费资源啊？

史小可和天杰都一愣，然后相视大笑。史小可笑着说，墨宇你真是大变化了，我越来越佩服你了，哈哈。

你怎么会知道，我只是想让你一直欢笑下去。我在心里对她说。

3）史小可还是住在原来那栋三曾的小洋楼里，却没有再请保姆。史小可说她要学会自己生存，拥有完全的自由。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到她轻咬着唇，眼里有隐隐的泪光。我转过头发现那个小花园里曾经大片大片的石榴花已经全都枯萎了。

史小可对我说，墨宇，你回去吧。好好学习。以后，也不用再送我了……

我有些震悚地看着她，我张了张嘴，想问为什么，可是终究还是什么都没问。曾经，我的冷淡伤害了她；现在，她拒绝我的守护，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我知道，有些东西，是会永远地流逝的。最后我说，好的。

史小可淡淡地微笑了，我从没见过她如此淡然的　笑容。她对我扬扬手说，再见。然后转身进了家门。

我往回走的时候看见夕阳缓缓地沉了下去。夜很快就会降临的。我仰头看着夜幕慢慢地垂下来走得有些茫茫然。直到此刻我才能确定，原来我是真的喜欢史小可的。可是，我们都回不去了。

肩上被人拍了一下。我回头，是天杰。他问我，你怎么了，怪怪的？我的鼻子一酸，我说，小可叫我……以后不用送、送她回家了……可是，我发现，原来自己是那么的喜欢她……

天杰无奈地摇摇头，他喃喃地说，墨宇，小可，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你们总是要在不经意间，把彼此伤害？

我推开天杰，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天杰在身后叫我。我摆摆手，大声地说，我没事！可是两行泪却冰冷地滑过我的脸颊，然后，滴滴坠落在地，破碎。

黑夜真正地开始了。我擦干泪抬起头，这一晚，无星无月。

4）时间在我们有些机械的学习与生活中悄悄地又流逝了一个多月。毕竟高三了，最后的冲刺阶段，我们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幻想与感伤。我想，那一些心痛总会在时间的流逝中麻木，然后消失掉的吧。

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在繁重的学习间隙回过头去寻找史小可的笑脸。然而，我每每看到的却是她伏桌而睡的侧脸，她的头发凌乱地散在肩上，如撕裂的黑色绸缎。

变了，都变了。我、史小可、天杰，我们每一个人，都变了。我知道这是成长不可避免的，我们本应该欣然面对。可是史小可的改变令我格外的难过——她总是迟到，并且几次测验的实际一次比一次差，一落千丈。老师找她谈了好几次话，可她却一如既往，迟到、早退、上课睡觉……我问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漠然地摇摇头：没有啊。

史小可已经完全不是原来的那个史小可了。我的心难过的无以复加，为什么？

放学的时候史小可抓着她硕大的黑色背包冲过我的座位，我的手被她撞到，手中的钢笔啪的一声摔到地上。史小可回过头来看我，我的手定在半空，没有动。我在刹那间感到无边无际的茫然，不能动弹，不能思索。太多的东西，改变得这般容易，这般彻底，令我措手不及。

史小可走回来捡起钢笔放到我的桌面上。她问，墨宇，你怎么了？

我抬起头，看到史小可眼中关切的神色，一如当初她问我为何整天沉默不语的样子。我慢慢地站起来，我觉得我有太多的话想要对她说，然而那些句子一起涌上来堵在了喉间，我一句也说不出口。

你没事吧，墨宇？史小可有点紧张。

更多的句子从心底冲上来，似要强行破口而出。最后我终于吐出一句，我说，小可，我送你回家吧？

史小可长久地盯着我。我说，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有什么事，说出来，好吗？纵使解决不了问题，但，心里总会好受一点……

史小可轻轻地摇头，说，不要理我……她边说边往后退，眼泪一下子流出她的双眼，她朝我吼道，你不要理我！你走开！

她抓紧手中的背包迅速地冲出了教室。我看着她悲伤奔跑的背影，想着她莫名汹涌的泪水，在心底问，在她的身上，究竟埋藏了怎样伤痛的故事，而使原本那个幸福快乐的小天使，一变至斯呢？

谁能告诉我？谁来告诉我？

5）我在黄昏的街道上茫然地找寻那个熟悉的身影。是的，我要找到她，看看她究竟在做些什么，也许，也可以从中找到她变化的原因。那么，我就有帮助她回到从前样子的可能。是的，我必须找到她！

黄昏的街道上依然人潮汹涌，喧嚣非常。我在滚滚的人流中极力寻找，然而一个小时过去了，我一无所获。史小可，你究竟去了哪里？

天黑了下来，夏末的夜风像黏湿的糖果，腻得人心情烦躁。我在街边坐下来，呆呆地看着从我的眼前匆匆而过的行人，觉得难过。我突然跳起来，自修开始了！我得回去上自修！我突然想到，史小可已经有两个多星期没有上自修了。

就在我站起来的时候，一个熟悉的笑声稳稳地冲入我的耳朵。我一惊，回过身就看到了史小可混在四五个穿得胡里花哨、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男男女女之间边说边笑地向一个大门口走去。我抬头看了一眼，是一家酒吧。

史小可！我忍不住大叫一声，迅速地冲到他们面前。我盯住她的眼睛，我说，你在干什么？

史小可微张着嘴，满脸惊诧的神色。她低声喃喃地说，墨宇？

我说，不错啊，是我。可是，你告诉我，你现在在干什么？你怎么能这样子？

史小可低了头，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但她很快抬起了头，她咬着嘴唇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史小可。

哈哈、哈哈哈哈！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却是越笑越心痛。我说，要是以前，我也不会相信你就是史小可；可是现在，我不得不相信，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就是你——史、小、可！

史小可再次低下了头。这时一个染着黄头发的男生走到我面前，他用不羁的眼神打量了我一番，问，你是她朋友？

我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只是继续盯着史小可。他尴尬地笑笑，转过身去问史小可，可乐，他是你朋友吗？史小可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我一眼，然后神情淡漠地说，我不认识他。她转身对那几个人说，我们走吧，别理他。说完这句话她径直走向那家酒吧。

史小可！我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往后拉。我说，你跟我回去，不要再疯下去了！

史小可拼命要挣脱我的手。她叫，你放开我，快放开我！你不要理我！

我更加用力地握住她的手，继续拉着她往回走。我在心里恶狠狠地叫道，我一定要把你带回去！忽然，手腕上一阵剧痛传来。我回过头，史小可松开口，抬头看着我，眼神迷茫。我的右手腕上，两排鲜明的牙印，鲜血丝丝沁出。

史小可乞求的声音，她说，放开我……

我对她笑了笑，我说，我没事。我手上的力气轻了些，拉着她继续往回走。史小可不再挣扎，却低低地哭出了声。

一个身影瞬间闪到了我前面，紧接着，我脸上捱了重重的一拳。我没感到怎么痛，只是觉得眼冒金星，眼前忽地黑了一阵，我摇摇晃晃地有些站不稳。

玻璃你干什么打人啊！我听到史小可惊叫了一声，然后她扶住我：墨宇你没事吧？

我用力晃了下脑袋，然后看清了打我的是那个黄头发的小子。我对史小可说，我没事。然后我笑了，我说，小可，上次我无意打你一拳，现在他帮你也打还我一拳，呵呵，你还真记仇啊。

史小可没有笑，谁都没有笑。我再次拉住史小可的手，说，回去吧。

那个叫玻璃的拦住我们。他说，你放开可乐。

我说，凭什么？

凭我是她男朋友。玻璃说。

男朋友？我惊诧地回头：小可，是真的吗？史小可低头在站在那里，没有回答，似是神游到了另一个世界。

玻璃得意地笑了。我问，那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她哥哥。现在，我要把自己的妹妹带回家。让开吧！

我拉着史小可走向远处学校灯火投出的那一片光明。我回头看着史小可茫然无措的样子，心下隐隐作痛：她就像一个迷路的天使，找不到回天堂的路……

可是，她为什么会迷路？

我该怎样给她帮助？

6）太阳依旧是一天又一天地从东方升起，于西边落下。这个喧嚣的世界总是运转不休的，它不会因为一个曾经快乐现今迷失的女孩而停止一刻，它依然以它惯有的不紧不慢的姿态走路。

我还是无法走进史小可的内心，无法了解她心中的创伤究竟有多深。就在我带她回来的第二天，她旷了整整一天的课。班主任对她已经彻底放弃了，对于她的行为也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班上的同学也俱已疏远了她，对她议论纷纷。我每天看着她背着那个硕大的黑色背包孤独地在校园中往来穿梭。

同样那晚我的无故旷课遭到了班主任的置疑，她问我脸上的伤怎么回事，我说不小心撞到的，她将信将疑，不过总算不再追问。

然而我骗得过班主任却骗不过天杰。他说，我一看就知道是给人打的，你说怎么回事吧。我说，史小可已经不是史小可了。说完这句话我转身就走。

天杰在后面大声地问我，怎么回事？我边走边想，即使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呢？你知道了也改变不了史小可已经变化的事实，那你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我仰头望天。你告诉我，老天，我要怎么做，才能让那个天使不再迷失？

请你，告诉我……

7）星期五的晚上，不用上课。我在华灯初上的街道边漫无目的地游走。那些闪烁的霓虹刺进我的眼里，让我的眼睛生生地疼痛。暖燥的夜风吹得那些昏黄的路灯摇摇晃晃，我的眼睛看得有些朦朦胧胧。

史小可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来上课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有几个人关心她去了哪里。然而，我不得不关心她去了哪里，因为，我知道她曾经是多么幸福快乐的小天使，现在，她只不过是迷路了。

是的，她只是迷路了，我要把她找回来，以后，让她不会再迷路。

我停住脚步，抬头往边上一看，是上次那家酒吧。嘈杂的人声和音乐从里面传了出来，那些灯光明明灭灭。我想，史小可也许正在里面呢。我的心忽然就一阵揪痛，我匆匆地跨进了那道深蓝色的玻璃大门。

震耳欲聋的混响充斥了我的双耳，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里摸索，好几次踉跄着差点摔到地上。那种浑浊的烟酒味令我几度欲呕，可是我依旧磕磕碰碰地前行。我要找到史小可，一定要找到！

终于摸到了吧台边，我四下里寻找，却怎么也不见史小可的身影。就在我失望将要离开之际，身边一个声音喊道，来，干杯！

这个声音？——史小可！我一把扳过那人的肩膀，果然是史小可。她披着一头酒红色的碎发，醉眼迷离。我使劲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就往外走。我心痛的说，小可，我带你回家。

站住！一个声音大喝道。我回过头，是那个叫玻璃的黄发小子。我忽然恶狠狠地朝他吼道：闭嘴！滚开！喝你的马尿！说完拉着醉醺醺的史小可走出了那个嘈杂的酒吧。

刚走不了几步，史小可就哇哇地吐了几口。可是她马上又举起了右手里的那罐啤酒，仰头咕咕咕地猛灌几口，叫着，来，喝！好，干杯！

我一把夺过她的酒罐，狠狠地摔到一边。我用力地摇晃着她的肩膀，你给我醒醒！史小可在我的摇晃下忽然剧烈地呕吐起来。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弯着腰吐个不停。我拍着她的背，心痛得无以复加。

吐了十来分钟，使小可终于平静了下来。她抬起脸，神色憔悴。她迷醉着双眼问我，你是谁？

我感到自己的眼睛涩涩的。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我说，小可，我是墨宇……

墨宇！——史小可忽然就哭了出来，泪水在她的脸上肆虐。她哽咽着，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地说，墨宇……爸爸妈妈他们……他们都、都不要我了……他们离婚了，真的不要我了……怎么办、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我扶着史小可在　街边坐下来，她靠在我肩膀上哭得伤心欲绝。原来是这样。可是，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句话：无论是国王还是农夫，只要家庭和睦便是最大的幸福。当时不太理解，现在想想，还真的是这样。

史小可继续说，我真的很痛苦……他们一直吵，一直吵，甚至动起手来……所以，我回来了……我不忍再面对那样一个四分五裂的家……原本我过去，只想着家人团聚会快乐一点，要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留下来……为什么有了钱，生活好过了，他们却要分开……他们问我要跟谁，我很难过，我希望的是全家人在一起，所以……我谁也没有跟。我回到这里，一个人住……可我真的很痛苦，我逃课，我跳舞、喝酒……我只想麻木掉自己，不要想这些让自己心痛的事情……可是、可是我还是忘不了……他们真的已经离婚了，我没有家了……墨宇，我真的没有家了，呜呜……

我听得心中阵阵悸痛，我终于明了小可如此放纵自己的原因。她真的是个可怜的迷路的天使。麻木？有谁能将自己真正地麻木呢？没人能够！所以，小可会如此难过与痛苦。可是，我要怎么帮助她？

墨宇，我不想你和天杰为我担心难过……所以，我故意疏离了你们……墨宇，我不是故意要咬你的……玻璃打你的那一拳还痛吗？墨宇，其实，我是希望你一直送我回家的，只是啊……墨宇……墨宇……

史小可断断续续地说了许久许久，终于，她睡着了，缩在我怀里。我凝视着她恬淡而受伤的脸庞，心中万分难过。夜风冷冷地吹过来，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昏黄的路灯光下，一片枯叶飘落，孤独、迷惘。

我背起史小可，穿过繁华喧闹的街市，走向灯火光明的学校。我抬起头，圆月挂中天，正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我希望，可以带史小可回到她幸福的最初。

墨宇，我们这是去哪啊？史小可醒了过来，茫然地拍拍我的肩问。

我轻声地说，天使，我带你回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