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北京又快要离开了。

骑上那辆伴我多日修补数次的单车，又一次在大街小巷漫游。蓦然间发现，我刚来时秋叶欲坠，要走时翠色满枝。时光在色彩变换中不经意地溜走，能再这么悠闲地在这座古都呆上这么长时间的机会确近于没有了。­在这不到一年的时光里，看了太多，听了太多，各种感触像一只只正在生长的触手，正在从心里长出来，在身上裹紧来。­

­　一

在所有值得留恋的事物中，我确乎割舍不下的竟然有那伴我多日的破单车。在它的任劳任怨下，我看着，观察着，认识着这座城市，让我目张心扬，幽思不绝。

刚来北京的时候，像是一只放养鱼缸中的鱼突然挣脱束缚游入大海。什么都是新鲜的，什么都是茫然的，隐隐又觉得什么都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人喘不过气来。驻足街边，徘徊红绿灯路口，看川流不息的车，步履匆匆的人，总觉得仿佛都被施了魔法，在纵横交叉的大道上和密如蛛网的小巷里反复来回。

而我，却喜欢在闲暇之余，在那辆属于我的单车上慢踩徐行，看那些车，那些人从我身边在我面前漫过，再消失。想象他们都是谁，从哪里来，去做什么；想象他们怎样光鲜夺目，如何卑微挣扎；想象他们有人广厦高乐，有人无立锥地：都各自有一段或炫彩迷人或平淡乏味的故事。相对这些如游鱼般的人群来说，我的心中有自得其乐，有怅然若失，还有悲悯同情。

一日午后，灿烂的阳光中，我看到自己的影子在车轮辐条投下的影子间切割，心中莫名地有淡淡的悲凉：生命虽说尊贵无比其实再简单不过。

看着自行车圆轮密密辐条的投影，忽地想起中国古老的计时工具——日晷。时间在那个圆盘上周而复始，永不止歇，而盘上密密的刻度却在兢兢业业地提示你：生命终有一天将会静止在其中的某一格上。那时候，这些阳光，这些花香，这些落叶，这些浮尘；还有那你讨厌的噪音，你避之不及的汽车尾气.......它们都将永远地失去你，却不知道，你最终还是以另外一种形式与它们永伴，在时间的周而复始中与它们共舞。有区别的是，一些生命消失了就看不到了，想不起来了；一些生命消失之后却在那个时间流淌过的周而复始的圆盘上留下了重重的刻痕，简单的生命就因此尊贵而光彩夺目了。

怎么样才能让简单的生命尊贵而光彩夺目呢？我想，在这个欲求不止的时代，活得越纯粹越简单就越可能让生命茂盛苍劲，枝繁叶茂方可硕果累累。我不能说服别人都简单地活着，享受简单的快乐，但我可以让自己这样去做。简单地活着，把有限的时间刻度尽可能多地延长。

二

满大街都跑着汽车，乡村里越来越宽阔平整的大道上也咆哮着摩托，可我却还是青睐骑上单车出行。我常想：莫非自己天生与机动车无缘，为什么就是不能心动半分？

很多时候，骑上那辆单车的我都会任车轮徐徐，随意游走。行到路穷时，只需轻转车把，往往便可“柳暗花明”。无论骑到何处，眼前都有不尽的风景。一路骑行一路浏赏，看那些同样骑行的人们，母亲带着孩子，小伙子驮着恋人，老人挂着青菜......

当然，不是所有骑行的人都会这么悠闲。应该说，大多数人大多数时候，都面色冷漠，双腿如同踩着风火轮，在每处值得流连的地方飞驰而过。在他们身边，人们行色匆匆，路上车来车往。城市里大街小巷经纬交织，每个人都如那些经丝纬线间一粒灰尘，有的轻扬不止，有的尘埃落定。

应该说，骑车首先不该是为了享受骑行的乐趣。单车方便了这个曾有自行车王国之称的国家中绝大多数人的生活，人们只是将单车作为一种便捷而大众化的交通工具而已，因而骑上单车的人能去细心体会骑行乐趣的少之又少，有心体会骑行乐趣而能有体会这种乐趣的时间也少之又少。再后来，人们就竞相追逐将自己封闭在更快速舒适的汽车里，完全与骑行时面触清风暖阳的感觉绝缘了。

世界还是那样，清风暖阳依旧，雨雪雷电如初。只是没有了迎面清风，沐浴暖阳，披雨流连，踏雪作乐，静聆雷鸣，讶然电闪的“闲”人了。

社会快速了，人却封闭了，孤独了。

突然在想：我有点不合时宜了。

三

我之于单车的痴迷，大半源于儿时学车的经历和体验。

儿时学车，免不得摔倒擦伤。初学时，数日的努力，无数次摔青腿脚，擦伤手掌，却也只换得将双脚跨在老式永久车的三角架，别着身子扶着车把，以每次踩半圈的频率艰难前行的战果。即便这样，已经得意得足够每日在人前炫耀不止了。再大一些，终于可以坐上座位，双脚舒展地带着脚踏，畅然地踩着满圈，在乡野田间放肆地响着车铃，骑过每一条以前步量过的小路，即便路遇大坡也有征服的欲望。看着熟悉的路，熟悉的桥，熟悉的溪流房舍从眼前闪向身后，那时节那感觉，就是在飞翔！

骑得精疲力尽时，一身臭汗地歇坐在随意一处田头路旁，惬意地舒缓急促的气息，听路过的人们不时说上一句：“嘿！这娃儿，使蛮劲！”老家人将“蛮”字读作“牤”音，平添了几分悠缓的韵味。多年来，无论身在何处，像那样的乡音早已铭在脑海，长在心窝，随便一牵就是一串。而当时那样情景下的那一句，如今还伴和着清澈的车铃在清晰地回响。

父母亲对我学车的态度是一如既往地不悦。每次摔痛擦伤，母亲都会在心疼中夹着责骂劝阻。因而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只能在叹羡别人中埋怨母亲的“专制”，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闻铃兴叹”了。那种不能“飞翔”的抓心挠肺的焦急，也如同长在心间，不能忘却。直到母亲发现我已能独自骑车捎带东西往返于集市而安然无恙时，关于骑车的禁令才消匿不闻。而我，也得以在那辆半新的永久上尽情挥洒青春的余力，直到骑得那辆永久老旧，直到我骑出那个山村走向更远的地方......

四

初来北京，同舍人齐刷刷地买了二手单车，既方便上下学也为在这一年中畅游故都做着小准备。

六个而立之后的男人，跨六辆新旧不一的二手单车，齐齐出入于公寓大门，铃声清脆中，我仿佛回到了过往的时光，恍惚地看到：在城里，在乡间；大道上，小陌间，我的身影在时间里呼啸而过，车轮滚滚带着年轻的汗息扑面而来。

那个一去不返的学生时代，正是将大量青春的余力挥洒在了飞旋的自行车轮上的岁月。那时候，日子简单如清水，却适合烹煮各类时鲜。总觉得时间虽然长得看不到头，窄得容不下身，却是自己唯一拥有的资本。因此，一辆单车，一次远行就可以充实一颗心灵。

由是我在想：人要总能年轻，或者日子总如想象那样简单多好！

在不断重复的忙碌的日子，我以为我只会在机械重复中度过一生了。懒得观察，懒得发现，懒得思考，甚至懒得为自己规划人生。工作烦累之余，居然会掰着指头算自己何时退休！­过去的这几年，深感自己除了体重在长脾气在长，余者无一有长。人近中年，心似暮年，沉沉噩噩之中，几欲逃离而欲罢不能。­是什么，让一个刚过而立不久的人暮气沉沉了呢？　

前日看见一句话：“不要跟我谈理想，我好像早戒了！”类似的感慨，也曾在思想里蛰伏。其实，理想是无论如何也戒不掉的，只是在日渐繁复的工作生活里，琐屑的人情世故，家长里短之下，理想的位置逐日靠后了，尘封了。于是渴望有机会从繁复中走出来，在可以企及的简单如清水的日子里将自己洗涮、晾干，将一身的霉味抖落于阳光之下。　如今，上天总算给了我一次回到年轻，重过简单的机缘。骑行在故都的大小街巷，目光所及，才发现真实的生活从未离我如此之近。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拿开那障眼的一叶，­我的心在细微中丰满：发现的喜悦、反思的悸动和倾诉的冲动逐次将心房满满充塞。

我依然没有重拾起年少时丰满的理想，但我已经在充实我空旷许久的心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