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敦厚是薛宝钗性格的外露特征。总凡一切封建礼教,她都拥护,并且时刻不忘用以影响周围的人。总凡一切封建礼教,薛宝钗都积极地宣扬,然而她自己却并不完全信从。她的言行并不统一。她要的是别人绝对的遵守;而她.自己,对她有利,则把它作为行动的规范,对她无利,则阳奉阴违。
她满口“三从四德”,却暗中追求宝玉;她见识过人,观察敏锐,深知宝黛只有暗自爱恋的自由,而无婚姻的自主;深知宝黛之间的感情就像“油里调蜜”,要是露声干预,必然会招来宝玉对自己最大的厌恶,因此,暗中窥探,佯装不知,随事态发展而看眼色行事,千方百计地讨好宝玉婚姻的主宰——贾母的欢心。她对宝玉,好像是相当的疏远,实质上这是求近之远。若即若离,若亲若疏,就是她向宝玉表露自己感情的最好方式。她对黛玉,则尽量避免公开的、正面的冲突,因为黛玉毕竟是老太太面上的人。但是,出自喷泉的总只能是水,而不能是血。只因为宝钗的思想深处渗透了封建社会的毒汁,而黛玉却是封建地主阶级的叛逆者,无论是在婚事上,还是思想上,彼此均处于对立的状态,所以宝钗的言行,不论是有心,还是无意,不论是好心,还是恶意,其结果总是对黛玉不利。“水亭拍蝶”不必说,就拿给黛玉送燕窝来说吧,贾母知道后断不会让自己的外甥女去吃客居于府的亲戚家的燕窝,别无善策,只好供应,可当时贾府的经济状况已是卯年银子寅年用,所以不谈别的,单从经济上来说,娶一个每天需吃一两上等燕窝的孙子媳妇,恐怕也实在是力不从心。然而,宝钗却以此猎取了黛玉的信任。一位旧红学家曾经指出:“宝钗其奸雄之毒者乎!其于颦卿,则教之怜之,推情格外,以固结之。诚知与贾母之亲则不若黛玉,与宝玉之密又不若黛玉,惟故作雍容和厚之度,以邀时誉,而后谋成志遂,使颦卿死而不恨。吁可畏哉!”我认为这种看法有一定的道理,不能因为是旧红学家的论断而弃之如敝履。尽管说宝钗是“奸雄之毒者”,仿佛“金玉良缘”之说渲为现实全然是她个人的“谋成志遂”,言之太过,我并不赞成。重要的是:一个少女在暗中追求一个男子,又怎么能说她是封建礼教的忠实信奉者?
其二,元春端午赏赐给宝钗的节礼独与宝玉一样,均有两串红麝香珠。宝玉感到纳闷,问袭人:“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别以为这是“呆话”,从封建礼法来看,元春这么做,确实耐人寻味。或者是归省时看中了宝钗,藉此以示意贾母和王夫人与薛府结成秦晋之好?或者是知道贾母和王夫人在宝玉婚姻问题上的意向,借此以体恤亲长之情?无论如何至少在客观上是有利于“金玉良缘”之说。问题是:宝钗怎么看的?书里写得很清楚:“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儿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可见她是作过揣测的,认为这是对贾薛二府应结成秦晋的示意。曾有人指出:“宝钗雅好朴素,谢绝雕饰,独沉甸甸日悬一锁于胸前,是插标出售不误主顾之招牌也,取巧之道也。”说得虽过于尖刻,然不无道理。一个“雅好朴素,谢绝雕饰”的人,面对红麝香珠,猜度着元妃的用意,不由“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却不置之于匣,反在大热天里笼之于腕,出人人前:你道此人有意思没意思!倘说此乃出于对元妃的尊重不得已而笼之,那么,元妃赏给她的节礼中还有黛玉也有的上等宫扇,正好可以纳凉,她又为什么不随身携带呢?足见宝钗的腕笼红麝香珠与项戴金锁是一个用意,就是想藉以说明“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这岂是“封建社会的循规蹈矩的少女”所能做得出来的?这一回的回目,庚辰本等均是:“蒋玉菡情赠茜香罗,薛宝钗羞笼红麝串。”茜香罗和红麝串分别暗伏蒋玉菡与花袭人、贾宝玉与薛宝钗的婚合;说明宝玉的爱情悲剧与婚姻悲剧的种子已在这一回里正式埋下。回目中着一“羞”字,则画龙点睛式地写出了宝钗她笼红麝串时的心理。难道不是这样吗?
其三,宝钗静慎安详,从容大雅,望之如春,有方家言谈举止,可也有失态的时候。宝玉大承笞挞那天,宝钗前往送药,见宝玉“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真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难怪“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竟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假若认为这并不足以说明宝钗对宝玉是有儿女私情,那就让我们再看一个场面。宝钗到怡红院,“意欲寻宝玉谈讲以解午倦”。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袭人坐在宝玉身旁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帚子。宝钗问是给谁做的活计,袭人往床上努努嘴。袭人感到脖子低的怪酸的,想出去走走,要宝钗略坐一坐。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替他代刺。”究竟是什么活计使宝钗感到?实在可爱”,以致爱得到了忘情的地步呢?是宝玉的“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这不是偶然的。其兄呆霸王薛蟠曾当面揭过她的底:“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有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所辰本等均是:“蒋玉菡情赠茜香罗,薛宝钗羞笼红麝串。”茜香罗和红麝串分别暗伏蒋玉菡与花袭人、贾宝玉与薛宝钗的婚合;说明宝玉的爱情悲剧与婚姻悲剧的种子已在这一回里正式埋下。回目中着一“羞”字,则画龙点睛式地写出了宝钗她笼红麝串时的心理。难道不是这样吗?
其四,在日常生活中,“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是薛宝钗的处世态度。可她对宝玉的人生道路问题,不只是“开口”或不“开口”,简直是憋不住气,非顽强地规劝他攀登仕途不可,仿佛不说,就会憋死似的,你说怪不?宝玉向她端出闭门羹,她却吃得似乎津津有味。宝玉急了,提起无形的蘸灰大笔,往她鼻上一抹:“国贼禄鬼”,而她擦擦鼻子,还是照旧“见机导劝”。香菱学诗,学得“茶饭无心,坐卧不定”。宝玉笑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宝钗笑道:“你能够像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这个罕言寡语的少女,竟如此饶舌,怎么解释呢?仅仅是因为她是一个封建淑女,出乎“卫道”么,长嫂为母,古有成训,李纨为什么不硬劝他呢?一个典型的封建淑女?迎春和探春为什么不规劝他们都不是封建淑女?难道她们的亲缘关系反不及宝口快的史湘云,虽则也曾劝过他,教他“谈讲谈讲仕而为什么一尝闭门羹即止,而从木像“冷香丸”似的宝钗那么热心呢?唯一正确的回答,就是“关了己事”。薛宝钗既把贾宝玉作为自己理想中的“青云”,那么他的命运也就是自己的命运。将来她能不能享受荣华富贵,当上诰命夫人,将来贾薛两府的门楣是兴是衰,就决定宝玉他愿不愿走仕途经济的道路,这教她能不操心,能不开口吗?
然而,我们说薛宝钗是封建淑女其表、市侩主义其里,并不只由于她满口“三从四德”,却暗中追求宝玉,有违封建“妇道”,还由于从她身上不仅令人闻到一股道学先生的腐酸气,同时也令人嗅到一股强烈的铜臭味。这股铜臭味又不是出于一般正统地主对物质财富的贪求与积蓄,乃是出于封建商人在待人接物上的唯钱唯财唯利以及对于货物的经营心。在她看来,一个人物的代价至多不过是几两银子的事。“含耻辱情烈死金钏”,连典型的封建正统人物王夫人,也于心不安,自感“罪过”。可宝钗却认为:“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多冷酷,连一块“仁”字的遮羞布都不要!我们记得她哥哥,那个“打死人便如没事人一般”的呆霸王薛蟠,对人命也是这样看法的,“自谓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两相对照,说法上虽有粗细文野之分,精神是何等的一致。平时她与湘云、黛玉,乃至与赵姨娘的往来,也是以钱物作为热络她们的纽带。运用“小惠”去“全大体”,正是她的拿手好戏。尤三姐自刎,柳湘莲失踪,连恶少薛蟠也因他有救命之恩而流下泪来,薛姨妈亦“心甚叹息”,都想“各处寻找”。唯独宝钗她听了并不在意,便说道:“俗语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前日妈妈为他救了哥哥商量着替他料理,如今已经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妈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了。倒是自从哥哥打江南回来了一二十日,贩了来的货物想来也该发完了。那同伴去的伙计们……也该请一请酬谢酬谢才是。”原来她的心早已熔化到她家“贩了来的货物”里了。这位望之如春的少女,就是这么一个春行秋令见利忘义的巧妙的利己主义者。“敏探春兴利除弊害”,只想“节流”以延续封建大家族的生命。“贤宝钗小惠全大体”,却想“开源”以扩大贾府的收人,发展贾府的财力:“一年四百,二年八百两,取租的房钱也能看得了几间,薄地也可添几亩。”这“取租的房钱”云云,也分明是封建市侩的如意算盘;被“三从四德”的教条禁锢得头脑冬烘的封建淑女决想不及此。
薛宝钗就是这样的人:事不关己,你望之如春;事一关已,她就春行秋令。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均能从大处着眼,小处着手;非常讲究方式方法,做得八面玲珑,从不赤膊上阵。因此,她是随时而不安分。因此,我称薛宝钗性格为市侩化了的淑女。若问何以能“化”的?这就要从她的阶级出身,这就她所处的现实社会,这就要从当时的政治气候等等具体条件里去寻找根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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