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网站此次征文的题目是“我的父亲母亲”,再看到大家的合奏“背影”,心灵深处那抹伤感难免被触及。对父亲的概念,随着时光的巨轮,早已模糊不清,而那滴血的往事,纵然被碾转成烟,却仍然清晰地浮现于眼前。
那年冬天,天格外冷。我的婚姻出现了问题,尽力挽救,依然毫无起色。屋漏更遭连阴雨,孩子又在这节骨眼得了麻缠病。我煎熬的几乎快崩溃了,一下子竟然从六十公斤下降到四十公斤。实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接受了爱我的那个男孩的援手。
他看着我的身心被婚姻折磨的消失殆尽,一气之下,买好了南去的车票。走之前,我说我要对父亲打声招呼,他不仅是我的精神领袖,还是我最信任的朋友。男孩答应了,他说和我一起面对父亲的宣判。
父亲知道我任性倔犟的个性,但他还是劝我三思而后行。
“爸爸,你总是让我隐忍不言,可我的一再沉默换来的却是他的变本加厉。”我的委屈像决堤的洪水。
“孩子,你会为今日的决定付出代价的。凡事有个过渡阶段,你太缺乏磨练,以至于遇事就冲动,没听说过梅花香自苦寒来么?”往日的父亲是慈祥和气的笑脸,这刻却变得严肃、郑重其事。
“爸爸,我耗费不起,也没有耐心等结果。”不等男孩解释,我先急于表白。
父亲的神情历来是镇静的,这次却有点震动。他虽然了解我至深,但他绝没有想到我用这种办法对待自己的婚姻。他倒不是不赞成,不支持,也不是不疼惜、不为我着想,而是认为我的想法和做法太过于片面、极端。
“你们何时走?”父亲是知难而退的人,一看我的态度那么决绝,不由打消了说教。
“阴历十一月十六日。”他怯怯地望着父亲。
“再有半个月?那就是说,这个春节你们不在家过了!”父亲盘算完毕,极其失落地打量了我们一眼。
我们相互点了点头。
“这样吧!你反正要走了,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回来?能不能在最后的时间里,抽出精力给我做一顿饭?”有生以来,父亲屈尊地向我开口。
男孩不知父亲的真正用意,踏出门槛还痴痴地说那他等我的消息。
父亲恢复了他的常姿,问我,把哪个男孩当救命稻草么?我实话实说,别无其他路径了。父亲说,旧伤治愈不了也就罢了,怎能徒增新伤?
我羞愧地垂下了眼帘。
也许他能救赎你的感情,但他主宰不了你的人生。你能明白吗?父亲帮我分析症结,并予以善意的提醒。
我不敢看父亲,我怕他的意味深长会拉回我不归的灵魂。我也不敢挪步,我怕我这一转身,父亲会颓然倒下。贫穷困苦袭来,他不畏惧,病魔灾难光顾,他斗争到底,可他的女儿干出这种事了,他不在乎所谓的颜面,他注重的是女儿真正的幸福。
我还是硬着心肠走到了村头,而父亲非要、坚持送我一段不可。
他推着车子在前面走,我则抱着孩子尾随其后。透过那一缕寒风,他佝偻的背影折射到我眼里。这是第一次,我细心的观察父亲,也根本没有想到,那是父亲最后一次留给我的风姿。
醒事起,母亲常年奔波在外,父亲留在家的机会较多。于是,他犁地,我施化肥,他喂牛,我递草;他拉风箱,我抱柴禾,他扛麦袋,我扶到他肩膀。他给我的感觉不只是高大魁梧,还是敬仰崇拜的神灵。
也就是他给我讲的“一副壮锦”,让我对生活充满了美好的遐想;也就是因为他给的讲的“一片蓝树叶”,“孔融让梨”,我一直礼让,谦让,也就是因为他给我讲的“猎人海力布”,我才那么勇敢,以至于感恩村里所有的男女老少。
他说无论是干芝麻小还是西瓜大的事情,都要尽力,且要干好。当我问他能拥有西瓜,却为什么要选择芝麻时,他说,只有小溪才能汇集成大河流。他让我懂得了“舍得”的寓意,让我学会了成大事,必须先将小事养成的良好习惯。
无数次注意到他的背影,却没有珍惜过,以为他会陪我一生一世,以为他的背影无处不在。这一次,看着他的背影,我照样漫不经心。如果我病了,父亲会求医;如果我跌倒,父亲会拉我;如果我做错了,父亲会纠正,并帮我改正。
而我婚姻的失败,不但令父亲一筹莫展,且将父亲的名声毁于一旦。父亲心里肯定万分难过,可他不能轻易表露,他一表露,女儿更无法支撑。父亲也不能给我明示,他不是世俗的人,他允许我离婚,但他不想我重复悲剧。
自从出嫁,我的婚姻就成了他的心伤,有了外孙女,他不喜悦,反而更消瘦寡言了。母亲说,父亲是被农活逼迫的,只有我心知肚明,父亲为了我,是何等的忧虑交加,甚至他的头发在短短几天全白了。
让我用走的方式一了百了吧!父亲,我无颜回来,但请你一定要多保重。
送了一程又一程,到我们的地头了,他停住了脚步。
“爸爸没能力说服你。然,路,走的歪正,全在自己的一念间。你好自为之吧!”他语重心长说。
我怔怔地站着。他挥手示意我快走,我还是呆滞不动。
无奈,他只好背身先往回返。一想到永久作别,真想嚎啕大哭,可却没有力气,也不敢打击父亲的自信心。父亲已经够苦了,他先前没被推荐大学,话语少了几许,母亲后来嫁给他,他才死灰复燃。婚后三年里,生了我和二妹,父亲难免感激上苍。
谁料二妹咿呀学语,蹒跚走路了,却得了恶疾,医生摊摊双手表示无能为力。再后来,有了三妹和弟弟,父亲的愁云顷刻得以舒展。这期间,他从树下摔下来,加上在潮湿的窑洞里做账,他的腰和腿一起就损伤了。
平时他走路,侧着身子一跛一瘸。当叔伯婶娘投来同情怜悯的目光时,父亲无所谓地笑笑。他不自卑,但是个好强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不开口借别人的东西。他说一般情况下,不要给别人添麻烦和负担,自己的苦能受就受,受不了了再求助别人,别人也愿意慷慨解囊。
所以他从不无痛呻吟,小事也磕绊不住他。他说办法肯定比困难多。
我就在他言传身教的气氛中长大。尤其是他的正义和风度,是我一生不能忘却。而我不谨记,不以他为鉴,竟要逆行了。婚姻那么至关重要?婚姻是我追逐的终极目标吗?我违背了父亲的意愿,也辜负了父亲的人格。
十一日了,父亲捎话叫我。
我买了四个又大又圆又红的苹果,托亲戚带给他。他没心思吃,却说很想见我一面,因为,他的女儿要远走高飞了,而且一去不复返,他放心不下,又万般不舍。
爸爸,我是听你话的乖女儿,可我受不了婚姻的摧残和虐待。我边拿着钎子给他织毛衣,边向他诉说着心语。
我没有去,主要是我做的事对不起他。他能原谅我,我却宽恕不了自己。
十四日,天朦胧黑,表哥来家叫我。我以为又是父亲的意思,刚想回绝,他却说父亲在医院等我。医院?可不是个好地方。父亲从来不开玩笑,难道他出了意外?他不是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人,他时常教育我无论发生天灾人祸,都要看开世事,莫非他自己“独上月楼”……?
走廊,是亲朋好友的哭泣声,手术室,是母亲撕心裂肺的喊叫,我无视身边每个人,就那样一言不发走到太平间。他静静地躺着,眼睛微睁,嘴唇翘起。据表哥说,父亲是在捡柴禾的半路,被酒后的司机横冲直撞的。行人都说,本应是母亲倒在车轮下,不知他怎么就冒出来……
他以顾全大局的悲壮姿态警醒我吗?他以大气凛然的绝世背影告诫我吗?
爸爸,别这么较真,女儿是不惧怕夜路,却经不起你血腥场面的恐吓。爸爸,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你为之献出性命,我不走就是了,你可以骂我,打我,任你怎么处罚我,我一概接受。就是别用这么残酷的手段,好吗?
我没有走。我一心一意陪父亲过了年,陪他迎来了春暖花开,陪他收获了秋天的果实,陪他度过了严寒的冬季,陪他观赏了十五年的日升日落……。
十五年间,遭遇了大小多少祸事,尽管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我也没有把任何人视为我的靠山。当恶涛滚滚,当荆棘遍地,哪怕伤痕累累,我也没有放弃过。他给我的意志,他给我的坚韧,他给我的信念,一点一滴渗透到骨髓,让我的思想不觉然间变得强壮,从容。
清明,中秋节,伫立在他坟前,给孩子讲“一副壮锦”,“猎人海力布”的故事。讲着讲着,我就甜蜜地笑了。孩子动情地问,曾经的父女情果真如此美好?我说是的,刻骨铭心。接着给她讲,爱,不单纯是用眼睛表达,更多是,用心灵——深沉的心灵。
她问我何时感悟到的?我说失去了才追悔莫及。她说,这就是我为什么珍惜生命的每一天,珍惜生命有爱的日子?我哭了,说父亲给我的的确太短暂。要是时光倒流,我非拉住他的手不放松!
下了坡,出了村,又到了父亲送我的地头。
女儿问我怎不走,有何好磨蹭的?
我说这里曾经发生过一个凄美的故事。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在危急时刻,扭转、改变了我感情的方向,直至影响了我整个人生的道路。
她洗耳恭听了,我给她讲起了我年少轻狂的举动,讲起了我情感的爱恨恩怨,讲起了微弱且又伟岸的背影留给我的念想和思索。讲起了这么些年,每忆起他,忆起他的“梅花香自苦寒来”,心头就禁不住涌起的一股无限遗憾和愧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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