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梅时雨,湿热气闷。出差归来,心烦气躁,浊气恣狂,于是,想到某日曾看过的两则谈“气”的文字来,值此无可日、奈何天,拿出来咀嚼玩味,以消闲愁-—
庄子在《齐物论》开篇讲述了一则故事,说南郭子綦凭着几案而坐,仰天慢慢的吐气,一时失神似乎灵魂出窍,站在一旁的颜成子游感到迷惑,遂问:“为~什么呢?形体固然像一根枯木,但心灵能像一堆死灰吗?您今天的神态与往常可不大一样呀。”
子綦说:“问得好,今天我进入了忘我的境界,你知道吗?你听说过人籁,而没听说过地籁;即使你听说过地籁,也绝没有听说过天籁。”
子游说:“愿闻其详。”于是子綦说出了以下一段话来——
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吼,而不独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cui),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ji),似圈,似臼,似洼地,似污者。激者、嚎者、叱者、吸者、叫者、夭者、咬(jiao)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yong),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习习乎?”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
子綦曰:“夫天籁者,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我们姑且不论子綦在子游面前是否是真的神游万古,还是装腔作势,仅就子綦后面的一段话,还是大有深意的,子綦说:“天地吐出气息,它的名字就叫“风”,它不发作则已,一旦发作万物的孔窍就会怒吼起来,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悠长的风声吗?那高下盘旋的山势,百围大树的孔窍,有的像鼻子,有的像嘴,有的像耳朵,有的像酒瓶,有的像杯子,有的像春臼,有的像池沼,有的像泥坑。风吹众穴的声音,有的像激流的声音,有的像飞箭的声音,有的像发怒之声,有的像吸气之声,有的像苦嚎声,有的像呻吟声,有的像哀叹声。风和窍一唱一和,小风则小和,大风则大和,烈风停息则万物无声,你难道没有看见树还在晃,草还在摇吗?”
子游说:“地籁是众窍孔发出的风声,人籁是笙箫吹出的乐声,请问天籁是什么呢?”
子綦说:“天籁呀,就是自然界发出万般不同的声音,而使它们又自行停止,声音都是它们自己发出来的,但主使这种现象的又是谁呢?”
这段文字庄子将地籁、人籁已然说明的很明白了,但对天籁似乎说得还不够透彻。烈风停息则万物无声,然而,人在很多时候都无法规避“树欲静而风不止”的现象。也就是说即便内心的“风”已经停息,但是外在的干扰仍然不断,何况内心的各种“气”因为流淌的不畅而撞击,也是时常发生的呀。而躯体也就在这“气”的撞击中沉浮不定了。庄子在后面的论述中列举了很多这样的机巧虑变,以佐证内心的“气”行不畅,继而感叹,人生如朝菌,终生忙碌而未必有什么成就,疲惫不堪而竟不知道为了什么?躯体消失而致心灵的死亡,这难道不是莫大的悲哀吗?这就又引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即躯体与性灵的关系问题,按下不表,继续谈“气”。
如果从“气”的角度来看,人的肉体精神原不过是“气”之所结,而“气”也并非是单一的,也可以分为诸多种类。《红楼梦》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中贾雨村与冷子兴关于“气”的一段对话,也很有意思。冷子兴因为听到贾宝玉曾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绝浊臭逼人。”便断定贾宝玉将来必色鬼无疑。贾雨村听罢“悍然厉色”忙止道:“非业”。于是便引出了一段关于“气”的文字来。
贾雨村先来了一段“应运而生”的高论,接着谈到了“气”,他说:“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者。”“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而散。始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则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必为奇优名倡。”并开出诸如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陈后主、卓文君、红拂、薛涛、朝云等一大串名单来。
曹公借贾雨村谈“气”,较之庄周谈的人籁,其立足点不同。庄周谈“气”,从外到内,侧重于心性。曹公谈“气”,侧重于“所余之秀气”与“残忍乖僻之邪气”偶遇,而产生的一位“非仁人君子”“非大凶大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的“情痴情种”“奇优名倡”。山人驽钝,以为曹公谈气,气形于一,倘或那些“情痴情种”“奇优名倡”之间偶遇,二气相遇竟不得相知相随,有缘无份,或是有份无缘,遂于内心产生一股混浊之气,空留一腔愁绪,郁结于五腑内脏,又该如何处之?一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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