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来临之际,谨以此文,祭奠我早已远行的父亲。
——题记
【1】
正午的时候,烈日炎炎,父亲裸露着背膀,挥动手中的锄头,劳作在那块山地里。
这山地,是在一片陡峭梯田最上端的丛林里。
那梯田从山脚下的小河边,直通山巅。这是经过一代代先祖们用汗水开凿出来,生存和繁衍的基础,是勤劳的山里人为大地留下的雕塑。
横断山脉,哀牢梯田,是人类鬼斧神工的杰作。
梯田已经成熟,缀满了山里人的希望,春种秋收,年年如是,为人们提供了恬淡的日子。
孩子们在梯田里留下了捉泥鳅抓蜻蜓的记忆,相伴长大的岁月,装满了梦幻的童年;年轻人们在梯田里播撒着灿烂的青春,当然还有萌动直率而裸露的爱情;中年人与老牛为伴,耕耘在每一垄田间地头,用犁耙唱着田园牧歌;老人们在夕阳的余晖下,坐在村头,口里衔着旱烟管,看着波光粼粼的梯田,闻着随风飘来的阵阵稻香,条条皱纹笑得舒展开来。
父亲是雕塑者,不仅仅雕塑大山,还雕塑了生活。伴日出日落,伴斗转星移,夜以继日的付出,他黝黑而坚强的背影,铭刻在我童年的记忆中。
梦境中,那一年的那一天,我去山地里给父亲送饭,我大声的呼喊,只有山谷自己空乏的回音,不见父亲的踪迹,我站在一个悬崖峭壁上,看着父亲的背影渐渐消逝在群山间。
时光荏苒,弹指间,一切在梦境中远去,只有曾经的岁月,像一帧帧电影画面,清晰的映照出过往的记忆。
那记忆,在“文革”十年动乱的风雨中,泪眼婆娑。
【2】
“山中无岁月,世上已千年”,山民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与世无争,传承千年的日子,也会随波起舞。
那年,就来了穿着中山装,上衣袋子上方别着金光闪闪毛主[xi]像章的“工作队”,说,要割资本主义尾巴,那梯田里种着的,不是粮食,是资本主义的芽。因此,要把庄稼犁翻过来,斗私批修。
平时与世隔绝,寂静的小山村顿时沸腾起来。
每天,悬挂在村头那棵大榕树上,一个用马车轮子上的破钢轨做成的“大钟”敲响的时候,人们不再去梯田里劳作,没有人去管庄稼,而是去开会。会场是在村子中间那间破旧的家庙里。
那时候还小,感觉开会可好玩了,主要是天天批斗人。
家庙里明清时候就留下了一个古老的戏台子,是用青石板围城并铺成地面,很早以前是唱戏用的,断墙残瓦下,那月亮型的门上,还写着“出将”,“入相”斑驳的字。
戏台现在不唱戏了,开会时就成了主[xi]台。当然,在戏台子上面,挂上了一幅红标语,上面写着“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舵手”等等。
这主[xi]台上,用几块破旧的木板搭成桌椅,上面就坐了一排领导。先是上边来的工作队讲话,只记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说到请客吃饭,我就想起了随母亲去很远的亲戚家做客,是有肉吃的,怎么现在请客吃饭,就没有酒席呢。
然后就让那个麻子队长讲话,说,我们这里是有阶级敌人的,要把他们揪出来批斗。
台子下面,乱哄哄坐了很多群众,“年少不知愁滋味”,我们小孩子跑来跑去。
麻子说,工作队的人说了,阶级敌人是“地富反坏右”,还有叛徒、特务、走资派、知识分子一共是“九种人”,他们是反动的,是国民党反动派和美帝国主义派来的特务,“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于是,就开始想方设法找出“九种人”来。
先是斗那个缠着小脚,80多岁的地主老奶奶,麻子说,她是个老地主婆,被两民兵颤巍巍的架上戏台子,跪在主[xi]台前面,让她交待解放前是如何配合被枪毙了的老地主,剥削贫下中农的,老奶奶没有牙齿的瘪嘴里不知道咕哝着什么,被从上海来插队那个叫小段的知识青年上去,从后面蹦了两脚,就倒下了,就再也没有爬起来,她儿子忙上去边大声哭喊,边背着回去了。
不几天,地主婆死了,出殡的日子,我看到他们一家人哭得死去活来。
然后就斗富农了,主要是住在村头那个张有富,那天开会,小段带头高喊“把富农份子张有富押上来”,他就被两个民兵双手扭朝后面,像开土飞机一样架上台来。
麻子问,村子前面那间水磨坊为什么坏了,是不是你破坏的?张很肯定的说,不是!你妈的逼,就是不老实,麻子队长边骂,边就上去给他一耳光,煽了一下子跌倒在地下,张又一骨碌就爬起来,麻子又问,是不是你破坏的,他抹了抹嘴角流出来的血,高扬着头,仍然答,不是!于是,可遭殃了,上来几个民兵拳打脚踢,直到满脸血污,昏死过去。
最后就斗大队上教书那个老师,他瘦骨伶仃,带着一副像农村里箍木桶那藤子一样的眼镜,工作队那个领导说,有人举报了,这老头就是“臭老九”,他教孩子们什么“增广贤文”,什么“人之初,性本善”,就不教学生读“红宝书”。
这样,一天斗一个人,天天有得斗的,到后来,就连晚上也开会批斗人人了,那时候,山村里还没有电灯,就在家庙里长满荒草的场子里燃起一堆篝火。
最后就批斗我父亲了,理由相当充分,是他在梯田不远的丛林里,开垦了那块山地。
【3】
父亲本来是不会去开垦那块山地的。
当时,在批斗人之余,工作队说,要“农业学大寨”,梯田没人耕种,大伙却去毁林开荒了,离村子不远的地方,那片生长了几千年的丛林,被大家用斧头砍到,然后晾干,就烧成灰,种上“大寨”包谷。那包谷种上去后,就没有管理,很多生长不好,好的,就被山里的猴子野猪吃了。
后来,我家大姐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嫁给了本村一家一无所有的“贫下中农”,他们结婚后,我姐夫就去当兵了。我家成了军属,麻子队长想了很久,就“照顾”我父亲去看守大寨地。
没有粮食饿肚子的日子,父亲就利用看包谷地的机会,乘人不注意,悄悄开垦那块山地。
那时,因为搞运动,家里粮食不够吃,我们感觉每天都很饿,到山上砍柴,挑到半路,就饿得肚皮贴着后脊骨,因为上山前喝下去的只有一点点包谷面煮成的糊糊汤兑野菜,生产队的东西又不敢拿,于是,父亲就打算开垦了那块山地,打算种点荞麦包谷之类的,悄悄挑回来充饥。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终于有一天,被一个上山拾菌子的人发觉了,告到麻子那里,于是,父亲种下去的庄稼还没有收到一粒,却收到了天天晚上批斗他的通知。
父亲从小出远门,帮人赶马,多年后才回到故乡,走南闯北,练成了他桀骜不驯的性格。刚开始在那间破庙里批斗他的那天晚上,他挺直了腰板,一脸浩然之气,大骂麻子祖宗三代,说他爷爷是土匪,当年在茶马古道上,拿着火药枪抢人,后来又骂他爹,说麻子他父亲头顶生疮,脚底流脓,把村子里几个中年人带到个旧锡矿去做矿工,就全部死在那里,只有他自己回来,谁也没领回来,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会打洞,你麻子绝对不是一个什么好东西。
台子下的群众高兴得忘了呼口号,是父亲骂出了他们的心里话,麻子暴跳如雷,恶狠狠的带头上来,对父亲拳打脚踢,以小段为首的好几个民兵,也蜂拥而上。
拳打脚踢中,眼看要出人命了,那个工作队赶紧上来制止,说,好了好了,他家可是军属呢,今天就斗到这里,明天他不交代,再斗不迟。一群暴徒才住了手,麻子最后还狠狠踢了一脚。父亲血淋淋的倒在了台子上,我们一家哭喊着上去把昏迷的父亲抬回家。
喂水的喂水,捶背的捶背,父亲在一家人的哭喊中醒来后,说,不怕!老子什么阵势都经历过来了,赶马时候遇到那些“卡佤”(佤族人),要杀我祭他们的龙,还没杀成呢,后来,老子带马帮参加了共[chan*]党领导的游击队,那些国民党残军和土匪,大呼小叫,也不见把我杀了。
想批斗的人,很多都被批斗了,实在找不出人来,加之麻子的恨还没有解,于是,父亲就这样在他们的踢打中,被批斗了近一个月,理由就是他私自开垦了那块山地,还有侮辱“革命干部”。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之所以没有被打死,是他精通当地的“草医”,每晚批斗回来,让母亲帮他受伤的地方敷上草药,那些草药是平时到山上采摘来的植物。
虽然没批斗死,但他身上一块块疤痕,不仅仅是打仗时候留下的。
【4】
1987年冬,父亲遗憾的走完了他的一生。
母亲说,他是随他的马帮远去了,因为他死的那天,是属龙,他属马,就像山里人唱的山歌,“白马乘着青龙去,天路遥遥无归期”了。
姐姐说,他咽气的时候,还在念叨着我,因为我是他唯一的儿子。“独儿不孝,独狗爬灶”,那是村民眼中十足的忤逆种。
那时候,我在离家乡百里之外的一个乡镇工作,是接到了父亲病危的口信,但那时候没有车,山路迢迢,日夜兼程,等我赶回家的时候,看到的,只有在那块他开垦的山地旁,一堆隆起的新土。
天上没有天堂,地下却又高山,父亲像山一样的背影,真的就成了山。
人生由命不由人,本来,日子已经渐渐好了,我还打算,等我调回小县城后,就把他老人家接来和我生活,让饱经风霜的他享享福。
我多次致信上级,把家里的困难都说了,他们也理解,也答应了,但我父亲却等不到那一天。
父亲的背影,随着那块他开垦的山地,早已在蒿草摇曳中远去了,只有留下我自己,在午夜时分,忆起当年。
忠孝礼仪,真的很难双全,人生太多遗憾,在愧疚里,在父亲坚实的背影里,我还在颠沛流离中,走着自己的人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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