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遥遥,马幢幢,
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月暂晦,星长明,留明待月复。
——范成大《车遥遥篇》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虽不知他对那个女子是何等的依恋,可从这首诗中还是不难明了个大概:“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痴痴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他终是一声长叹。他想牵住她的手,不想马车飞驰地向东奔走,徒留他怅惘的身影在原地守候。凝视她离去的路,不觉间已是月上柳梢,他淡淡一笑,抬头仰望那一轮圆月,眉宇间满是期盼。他未料到,她的温柔竟会让他的相思愈来愈烈,与她分离片刻都能让煎熬泛滥成灾,可她知道吗,又了解吗?南宋的夜空可曾为伊人带去他此刻的思恋,可曾让她回眸盼顾,早日踏上回返的路。
刚读到这首诗时,只以为是个女子思念心上人才写下的诗篇,颇有种“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思绪萦绕在其间。待看到诗人的名字时,心中猛地一颤,顿时哑口无言。当真没想到,这首诗竟是出自男子的笔下,那从内心深处流淌出的款款深情,当真让人羡慕万分,已至每每想起,总有一丝暖意荡涤在心间。它甚至超越了李之仪笔下的思念,一句“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已然让人留恋,他更是让这种思恋到了无可比拟的境界。
思念,终究是一根挣不断的线。她没有那样旷达的胸襟,没有那样乐观的思绪,她只是个女子,只是红尘里一个守盼爱情的女子而已。她想逃离,想忘却对那人的思恋,奈何一切只是枉然,相思终是在她心头久挥不散。
人说两情若在永相望,奈何她与他的相聚只如梦一场。倚栏望月,她柔美的容颜何时竟只剩惆怅,没了往日的娇笑,散了昨日的芬芳。又是一阵凉风吹过,她深吸口气,还是止不住泪水的滑落。千言万语,只有一句相思最费人思量,最让人断肠。
逝去的光阴可否倒转?旧时的回忆可否重新来过?十指并和,她虔诚地望月祈祷,不用倒退多久,真的不用太久,只要回到与他初见的一刻就好,只要让她再见他一面就好,让他再揽臂抱她一次就好。
可惜,那只是她的奢望。
初遇的一刻,她就已想到会有如今的别离。只是未曾想到,对他的情会是如此的透彻,已至她魂不守舍,终日望月惆怅。
她没有李冶那样的风流不羁,难猜透“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究竟是何意,只知他对自己的妻子还有情,不然怎会一纸信笺就能将他唤回。她怕自己像鱼玄机,终日站在江陵桥岸,守着自己思念的人儿转还。那一句“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的相思,在她吟来像针,像刺,更像捅在心口一把刀,那个女子也会禁止他再与她来往吗,也会将他守得很严吗?鱼玄机已嫁他为妾尚不能相守,更何况他并未给她任何名分,她也是妓,是北宋而非唐朝的名妓。
越是艳名远播的女子,越是吸引达官显贵的眼球。
他不算达官显贵,至少在她看来确实如此。那沾满了金银腥臭的男人,她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有人说她是故作清高,分明是个花间柳巷的女人,还以为是大门不出的名门闺秀,不过京都一个名妓罢了。
淡淡一笑,她总是不以为然,想她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恨只恨命运太过不公,才让她沦落风尘。她从不奢望自己像李夫人一样,能得汉武帝恩宠。也不想等到徐娘半老之日,像李冶一般再被皇帝召进深宫,最后留下的是什么,不过是封个“俊媪”的称号而已,该怎样来还怎样回去。
他呷了一口茶,望着对面坐着的她,笑着点点头。她确实与其他女子不同,不知为何,竟一见之下,为她怦然心动!
他本受封北宋的礼部郎中,因在长安做官任满,便被皇帝调到京师洛阳,重新安排官职。只是未曾想到,竟会在滞留东京,翘首代旨的时刻,会遇见她,这个让无数男人倾心仰慕的绝代佳人。
或许是偶遇,或许就是上天冥冥中安排的奇缘,他是她眼中重情重义的才子,她是他心底挚诚的牵挂。
烛光掩映,他含笑地将她拥在怀里,抚着她柔顺的长发,不觉间竟看得痴了。她撒娇地将头深埋在他胸前,只想那一瞬,转眼就是一辈子。
不错,她是京城里艳名远播的名妓,可她并没有因此放荡不羁。她是美丽的,她的美不止于绝色的容貌,还有贤德的内心。她琴棋书画无一不晓,她歌声柔美,舞姿曼妙,她简直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可叹,她却沦落风尘,甚而连小家碧玉都比不得。
恍惚间竟垂下了泪来,她不知是为何感伤,只知心中有些郁结总是消磨不掉。
他无声地长叹一声,凝望她含泪的眼眸,柔声道:“琼儿……”
她重重地点了下头,泪水一滴滴震落,她深吸一口,等着他把想说的话都告诉她。
顿了下,他紧抿下唇,终是开口了,“问在京城已留数日,行期将至,明日便是归去之时。”
话音刚落,她突然伸臂抱着他,紧紧地搂着他的腰,再难抑住胸口的愁闷,她贴在他胸前呜咽出声,当真要离开了吗?这就是她的命吗?
伸手拭去脸颊的泪水,她颤抖地握紧手指,喑哑道:“明日妾在莲花楼,为君践行。”
他闭了下眼,望着她脸颊的泪痕,强忍住悲痛,笑着点了下头。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只有他和她在莲花楼的那个房间,她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他终是没有多说一句话,四目相对,他像是要把她的容貌刻进心底一样,那样专注,那样深情。
当真不能再见了吗?
放下手中的酒杯,她就站在他面前,说要为他唱一首词。他点头了,很想再听一下她的歌声,很想永远记住她的声音。
泪雨涟涟,她还是不停地唱着,重复地唱着最后一句:“无计留君住,奈何无计随君去。”
他坐在桌前,手指紧握着酒杯,他感动,他挣扎,他不想让她难过。
最后还是留下了,他不能带她离开,却能再多陪她些时日。
可惜时光终究是不给他们机会,一个多月就这样过去了,纵使再珍惜也会成为过去。妻子一封家书寄来,无奈之下,他不得不离开她,回到家中。
相思始觉海非深,海水尚有涯,相思却是渺无畔啊!任是她怎样想将这段情缘搁浅,都只能让思念愈加浓烈。
唤来侍儿研磨,她拭去眼角的泪痕,提笔而书,递与快使,捎到犹在半路的他手里。
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
尊前一唱阳关曲,别个人人第五程。
寻好梦,梦难成。况谁知我此时情?
枕边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聂胜琼《鹧鸪天》
来不及握在手里的情,就这样随着他的离去,化作相思泪滴滴垂到天明。“西出阳关无故人”,她在莲花楼唱《阳关》曲为他践行,她送了他一程又一程,最后送了五程,却还是要离去。
“玉惨花愁”的容颜,他看到这句话时该是怎样的神情,明白她现在已是靠相思度日,终日郁郁寡欢吗?相见时难别亦难,情丝如梦难入怀。枕着相思泪,望着阶前雨,又是一个不眠夜,辗转思念到天明。
眸中蓦地一层氤氲,他连忙伸手将眼中的泪水擦去,他想念她,正如她对自己的思念一样深切。可是,他必须回到家中,那里有他的结发妻子在等候。
把信纸小心翼翼地珍藏在行李箱中中,他故作无事地回到府中。原以为这样就会息事宁人,再没有人提及此事,纵然她会像鱼玄机盼李亿一样的痴痴守候,他也只会将对她的情藏在心底,不会提起。
妻子为他整理行装,他本想自己藏得已够隐秘了,却不想还是被妻子发现了。他甚是恐慌,面对妻子的责问,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无奈之下,只能一五一十全盘托出。本以为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谁知妻子竟看着手中的词,一遍一遍地品读,一句“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该是怎样的相思,同是女人,妻子又怎会不明,丈夫离开的日子,自己也是愁闷不已。
将信纸交还到他手里,那个女子竟然笑着宽慰他,为何不早些告知此事,好让她早些脱离风尘,来到自己的府中共侍夫君。
妻子竟然拿出自己的私房妆奁与积累,主动出资,让李之问纳娶了京都名妓聂胜琼?这样的流言蜚语在当时可谓让世人为之震惊,不止在当时,恐怕今日都很少有女子能承受这样的打击。
她感激这个女子,她到了李家后,再不穿戴以往奢华的服饰,更是减省日常开支,她尽心以主母的礼节侍奉他的正妻,一家过得其乐融融。
她是幸运的,她虽没有杜秋娘那样得到皇帝恩宠,却躲过了杜秋娘晚年的悲哀。她是知足的,她脱离了风尘女子嫁人却不得长守的哀叹,恐怕鱼玄机都该羡慕了吧,李亿的妻子若是有李之问正妻的一半,鱼玄机都不会做了女道士,凄凄惨惨地走完冷清的一生。
他的妻子是大度的,当真没有醋意吗?她不知道,也不想探究主母的心思,或许真如后人所想一样,艺术的撼动力可以跨越人的情感隔膜,甚至是情敌也能和平共处。
若非如此,卓文君怎能用一首《怨郎诗》将心已走远的司马相如唤回。有些事,结局当真要比过程更耐人寻味。
琼儿,她是他的琼儿。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若是,李之问当日回她书信,这句晚了数十年才入世的佳句,该是对她最大的宽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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