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八岁那一年的冬天异乎寻常的寒冷。凛冽的西北风怒吼着从我的脸上刮过,有如鞭抽一般疼。我总是穿着单薄的打满补丁的衣服坐在狭窄的院子望着单调冷寂的天空,长久地不说一句话。我只是个孤独的小孩,从五岁那年开始,一直都是。
那时我跟外婆住在一起,就在那个狭窄的小院,两间破败的泥砖瓦房。秋冬的冷风总是狞笑着从那些墙缝挤入,而后在小小的屋内好一阵扬威耀武。院子的东南角有一口年代久远的小井,我趴在井沿上总能看到下面一个身材瘦小面容苍白的小男孩。很多时候我就是对着那个小男孩讲话,因为外婆不准我随便到外面去玩,她怕别人欺负我。关于父母的记忆我模糊得很,只依稀记得他们在我五岁那一年把我送到了外婆这里,而后就离开了。我再没有见过他们。外婆告诉我他们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等他们回来就会带给我许多好吃的和好玩的。我看到外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她对着我呵呵的笑,满脸幸福的憧憬。
可我对于那些好吃的好玩的并没有太多的期待,我只是希望他们能快点回来。村上同龄的小孩总是欺负我,他们嘲笑我是没有父母的小孩,是野孩子。我没有可以一起说话玩耍的伙伴,一个都没有。我是真的不堪忍受这样郁闷无趣的生活了,我哭着对外婆说,我不要好吃好玩的了,你叫爸爸妈妈快回来,我只要爸爸妈妈。外婆摸着我的头不住地叹气,一两滴浑浊的泪打在我的脸上,冰冷非常。我总是哭着哭着就睡了过去。
外婆于是不准我随便到外面去玩,她把小院那扇破败的木门紧紧地扣上。她说,外婆不会让你受欺负的。然后她仰头望天,我听到她模糊的嘀咕了一句,可怜的孩子。
然而那天当我从空阔的地坪走过,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遭到了地坪上那群打陀螺的小孩子的围攻。他们迅速地把我围在中间,用手指点着我,骂着我。我茫然地站在那里,听着那些辱骂,不知所措。凛冽的寒风呼呼地从地坪上吹过去,我感到身心俱冷。
这样子过了好一阵,也许他们也感觉到无趣了。一个男孩子走上前来,他盯着我看了许久,突然出手把我推倒在地,并指着我骂了一句:你是个野孩子!其他的孩子跟着喊“野孩子!野孩子!”他们叫得响亮而整齐。那些叫喊犹如一把锋利的尖刀直刺入我幼小的心,把我的心搅得血肉模糊。然而,没有人会知道。
“啊——”我突然怒不可遏的吼了一声。我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冲上前去用力一拳砸在那个把我推倒在地的男孩的额上。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轻轻的摇晃了一下,然后啪地仰倒在地上。地坪上一下子安静下来,我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气声。我咬着牙对那些惊呆的小孩说,谁敢再叫我就打谁!
静默,长久的静默。忽然——
“小羽打人了!”“野孩子造反了!”“打他、打他!”“大家打他!”……他们叫喊着,一起冲了上来。我握紧双拳,胡乱的招架着,抵挡着。毕竟是寡不敌众,我很快被压倒在地。那些拳头手脚毫不留情地落在我的身上,他们撕扯着我的头发、衣服。我紧紧地咬住牙,忍受着那些疼痛,倔强地不肯求饶,始终没有哼一声。我在心里大声的痛呼:爸爸妈妈呀,你们去了哪里?你们为什么不带我去?你们不要小羽了吗?……
忽然间落在我身上的拳脚一下子少了,我听到一个小孩子的惊叫与痛哭。怎么回事?我睁开双眼,艰难的坐起来。我看到一个比我们大许多的女孩把几个小孩子摔倒在地,毫不客气。她背对着我,我看到她扎着的马尾在风中甩来甩去。几个被她摔到地上的小孩都哭了,其他的小孩则在一旁惊恐的看着她。那个把我推倒在地的男孩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打我们?她慢慢的走到那个男孩面前,忽然啪地打了他一个耳光。她说,我喜欢,怎么样?男孩一下子就哭了,他哭着喊,我回去告诉我爸爸,我回去告诉我爸爸!然后就跑了。其他的小孩也跟在他后面一起跑了。
那个女孩转过身来,她穿着火红热情的风衣,可是她的表情却异常冰冷,眼神凛冽如寒风。我傻傻的看着她苍白冰冷的面容,忘记了疼痛。那时我怎么会想到,就是这个女孩子,在日后长久的岁月里与我相伴,把我关心和照顾,给我一个家。
她走到我面前,一把将我从地上抓起来。她面无表情地问,没事吧,小子?我没有回答,只是下意识地摇头。她说,那就回家去吧。说完转身就走。我在后面怯怯地叫住她,我说,你为什么要帮我?她冷哼了一声,说,我喜欢,怎么样?
就在这时那帮小孩回来了。那个男孩真的把他父亲叫来了。他远远地指着女孩,说,爸爸,就是她打了我。然后又指向我,还有小羽,他打了我的头。爸爸你帮我打他们!
那个男人几步跨到女孩面前,他说,你为什么打我儿子?女孩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回答,我喜欢,怎么样?男人瞪大了眼,气急败坏道:你、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父母是谁?
女孩继续淡淡地说,你问那么多干什么?你怎么不问一下你的好儿子是谁先动手打的人?以多欺少,以强凌弱。是你教他的吗?我打你儿子就像你儿子打那小孩一样,都是以大欺小。你想为你的儿子出气是吗?那你也来以大欺小得了。你来打我啊,我绝对打不过你的。 这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 ,弱小的生来就是被强大的欺负。来吧!
男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女孩,然后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似乎在怀疑那一刻所见所闻的真实。然后,他摇摇头,一步一步慢慢的往后退。我听到他小声的嘀咕了一句:怪胎。
不打是吗?不打我走了。女孩冷笑一声,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她对我说,小子你还不走啊?被打的还不够是吗?走,我送你回去。我急忙朝她奔过去,跟在她身后。那个时候我就有种莫名其妙的预感,觉得前面的这个女孩子将会带着我走很远、很久。
当我满脸伤痕的回到那个小院的时候,外婆一把抱住我,她焦急地说,你这孩子跑哪去了?你知不知道外婆到处找了你好久?你知不知道外婆很担心你啊?你这孩子真是的,叫你别随便跑到外面去,你怎么那么不听话你?然后她看到了我脸上的伤痕,心疼的问,小羽,你被人欺负了?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外婆,那个红风衣的女孩却开口了,她说,小羽不是被欺负了,他和人打架了。我回头看见女孩的眼睛有点红,她咬咬嘴唇:他是好样的。
什么?外婆惊叫了一声。直到这时她才发现那个女孩子,她问,小姑娘你是谁?我怎么没有见过你?女孩走过来,半蹲下来。她轻声的回答外婆,我是邻村的,我叫月冰。我看到她眼中的凛冽消散开去,取而代之的是慢慢弥漫的忧伤。
外婆跟那个叫月冰的女孩聊了起来。月冰说,你不该老是把小羽关在这个院子里,这样的没有自由。外婆叹息道,可是他出去会被别的孩子欺负的。月冰忽然朝我外婆发起火来,她说,他迟早是要面对这样一个现实的!你以为你可以保护得了他多久?只有他自己受过伤,才会坚强和成长起来,才能够学会自己保护自己!逃避对他有什么用!
外婆看着她,微微震悚,低声自语:也许,你是对的……然后外婆惊醒般的问了一句:月冰,你几岁了?月冰答,十五。外婆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喃喃地说,十五?这像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讲出来的话吗?我看到月冰笑了,笑容有些凄然。她说,我怎么知道。
八岁那一年的冬天异乎寻常的寒冷,有凛冽怒吼的西北风,有打陀螺的孩子无知的辱骂和拳脚,有外婆心疼的眼神,有月冰火红的风衣跟冰冷的微笑。那个下午我趴在井沿默默地对井底的那个小男孩说,我要成长,我要坚强。
那年的夏天酷热非常,一场疯狂的暴风雨毫不费力地摧毁了我和外婆蜷缩的那两间小屋。房顶开始掉瓦片的时候外婆抱着我冲出了那个狭小的空间,然后她又跑进去,试图抢救一些生活物资。就在她第三次冲入房间时,两间早已摇摇欲倒的瓦房子同时轰隆隆地坍塌下来。外婆再没有走出来。
那一年,我十岁。
雨停了,我在村上一些好心人的帮助下从厚厚的断砖残瓦下找出了外婆。我徒手使劲地在那一堆废墟中不停地刨着,双手很快流满了鲜血,可我的脑海却几近空白。外婆皱着眉头抿紧嘴,她走得如此不舍,她舍不得他可怜的唯一的孙儿。我沉默而长久地看着外婆的遗容,我满是鲜血的手抚上她苍白冰冷的脸,想到这个世界上唯一疼爱我的人永远的走了,那一刻,我的泪水终于肆虐而流。
人们把外婆埋葬在房子后面的那个小山冈。那是一片贫瘠的土地,它敞开胸怀容纳了同样贫瘠的外婆。人们陆陆续续的离开了,只有我一个个人孤单地跪倒在那方新土垒成的孤坟前痛哭。
我终于哭不出来了。我的双膝已跪得麻木,我挣扎着艰难地站起。暮色四合,晚风凄凄。我回转身的时候就看到了月冰在暮色下模糊的身影。她穿着白色的t恤,深蓝的牛仔裤。她走过来拉住我的手,她的手有些颤抖。她俯下身子看着我的眼睛,温柔的说,小羽,跟我走吧。到我家去,我们两个住在一起。好吗?
月冰所住的房子是一栋三层的小洋楼,是方圆几个村子里最豪华最独一无二的。可是偌大的一栋楼里面,却只有月冰一个人居住;加上我,这栋楼还是显得空荡荡的孤独。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抬起头疑惑的看着月冰,她长久的凝视着我,最后说,小羽,这里只有我和你。她说,我也是没有爸爸妈妈的孩子。她轻轻地摇头,我们都是没有父母的孩子。你懂吗?
月冰说,我爸爸妈妈是搞房地产的,他们很有钱。是的,我们原来的生活很快乐、很幸福。可是在我十岁那一年,他们遇到了空难,双双离我而去。从此,我的生活一下子变了。他们虽然留下了一笔让我半辈子衣食无忧的丰厚遗产,但我却从此失去了全部的亲情——丰厚的遗产引来了叔叔一家的觊觎,他们企图骗我签字,把遗产转到他们名下。可是我没有!所以,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十三岁那年,我自己回到了这个村子,住在这栋房子里。我要一个人坚强地成长!
原来是这样。月冰冷漠的表情下面,竟然隐藏了这样伤痛的故事。怪不得两年前,她会说出那番令那个男人与外婆为之震惊的话语。我终于明了她当年帮助我的原因,那是因为,我们我们都是没有父母的孤单的孩子!
然而更令我始料未及的是,当我随着月冰步入她的家的时候,看到的却是满眼鲜艳热闹的色彩,红的、黄的、蓝的、橙的、绿的、紫的,五颜六色充斥我的视野。我惊呆的看着那些暖色调的天花与壁画,错以为是步入了天堂。月冰说,我只是讨厌以及害怕那种冷冰冰的寂寞的感觉,所以我把房子弄成了这样的五颜六色。她说,也许我把你带回来也不过因为是我害怕孤独,所以你无须感激我。
月冰很快收拾出一间房子,让我住了进去。她的房间就在我旁边,在往后相处的日子里我于半夜惊醒经常会听到她于梦中发出的疾呼跟哭泣,令人伤心与心疼。第二天月冰给我买回了一大堆的新衣服。我脱掉外婆给我打满补丁的粗布旧衣,可我不能一下子适应那种纤维衣料的柔滑。月冰按住了我不安躁动双手,她用那种冰冷的语调对我说,小羽,这个世界是一直在变化的,你必须要有强大的适应能力,不然,你会很快被生活所抛弃。
月冰此前没有认真做过饭,因为她害怕那种自己吃饭的孤单,所以她总是到饭店里去吃,所以她的厨艺很差。可是我搬进来的第二天,她亲自做了饭。吃饭的时候我慢慢咀嚼着那些粗涩的饭菜。月冰突然问我,饭菜很难吃是吗?我急忙摇头,并匆匆的猛扒了好几口饭。“啪——”月冰重重地把自己的碗筷摁在桌上,她迅速的站起来,怒视着我,大声的说,不好吃就不好吃,不要撒谎!我震呆的看着她,然后两行泪水就滑了出来,我哽咽的叫:外婆、外婆。月冰的语气软了下来,她过来拍拍我的头,说,小羽,你不要有寄人篱下的思想,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不好的就说出来,不要隐瞒,好吗?
我含泪点头,抬起头看到月冰眼中也噙满了泪水。
那一年的秋天月冰把我送进了村里的小学读三年级。那一年月冰已经中专毕业,不再读书。原本她是四处找工作的,但为了照顾我她留在了家里,她温柔的笑:反正我们的钱还可以过好多年。站在学校那棵古老的大榕树下时月冰说,好好努力吧小羽,从此,我们都是有亲人的孩子了。她说,我是你的姐姐。我想起她刚刚在新生注册表上的家长一栏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我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那一刻,我的泪水终于模糊了父母的身影,却清晰了月冰的面容。从此,我只有一个亲人,她叫月冰,是我的姐姐。
我们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并且在不知不觉中就轻易地流逝了三年。月冰的厨艺在那次之后很快进步了,当我一脸满足地吃着那些她做的越来越可口的饭菜时,我会发现她脸上不经意间流露的快乐和满足。可是她的脾气却是暴躁易怒反复无常的,总会因为我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举动而大发雷霆。十二岁那年我因为不满老师对班长的偏袒而赌气逃了半天课,当我迈进家门的时候月冰冲上来就给了我一个耳光,然后她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我身上,一鞭又一鞭,凌厉而无情。我凄惨的哭喊并没有使她停手,她只是咬着下唇边打边骂:你逃什么课你?有什么是不可面对的?你为什么这般不争气?月冰越打越恨,最后在我哭着喊姐姐的时候她突然停了手,她猛地抱住我,连声说“对不起,小羽”。她的眼泪滴在了我的伤口,和我的鲜血流在了一起……
我十三岁那年,月冰二十岁,她长成了一个高挑美丽的女子,以往的锋芒毕露换成了平易与柔和。那一年,我小学毕业。暑假的时候月冰把一个穿干净白衬衣的英俊男孩领进了家门,她对着我温柔的笑:小羽,来,这是姐姐的男朋友。快叫杰哥哥好!
我咬着唇倔强地不肯开口。月冰无奈的笑笑,这孩子真是的,杰,你别怪他哦。男孩宽容地笑了,没关系。不知道为什么,当听到月冰称我为小孩时我的心莫名其妙的痛了一下。在他们坐下来看电视的时候,我悄悄的离开了家。
我回到那个我和外婆住了五年的小院,两间房子的断砖碎瓦依旧堆在那里,上面长满了野草,掩盖了一些昔日的痕迹。我趴在那口小井的沿上向下张望。小井里的男孩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身子瘦小脸色苍白的样子,他逐渐成长结实的身体和白里透红的健康脸色在井水的倒映下是那样的清楚和真实。一滴眼泪落在了井里,泛起涟漪。我对着那张摇晃的脸说,怎么办、怎么办,姐姐不要我了……
夕阳沉下去的时候月冰出现在我的面前,她叫,小羽。我站起来转身就跑,我跳过那一片废墟,向着太阳落山的方向一直奔过去。月冰在后面追着我叫,小羽,你去哪啊?快跟姐姐回家!
我听着月冰的呼喊万分难过。忽然脚下踏了个空,我重重地摔在了田埂上。月冰赶上来,她扶我坐起,责备地说,你跑什么啊?我看着她的脸,她的脸柔和而恬静。我的泪水汹涌而出,我哽咽着说,姐姐不要我了,姐姐不要我了……我又没家了……没家了……
月冰吃惊地看着我,她问,谁说的?你听谁说的?我哭着说,我知道你会跟那个人走的,你不要我了,我没家了……
月冰哧哧哧哧地笑了。我看着她,觉得更加委屈,眼泪依旧流个不停。月冰用手指一点我的额头,轻笑着说,小脑袋尽想些什么呢?放心吧,姐姐不会不要小羽的,姐姐和小羽永远住在一起。不要胡思乱想。好了,现在和姐姐回家。小羽,好吗?
我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可是我的脚扭伤了,走不了了。月冰把我背到背上,向来路走回去。我安静地趴在她背上,嗅着她淡淡的发香。最后,我在她背上睡着了。
我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了那些五颜六色的天花和壁画,我又回到了这个温暖熟悉的家。我听到月冰在客厅里说,你走吧,以后我们不要来往了。那个男孩焦急的声音:为什么?月冰淡淡的说,小羽不喜欢你。她紧接着说,他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希望因为你而让他离开我,他需要我的照顾,我要护着他长大,你懂吗?
良久,我听到那男孩离去的声音。然后我听到月冰推门而入,我赶紧闭上双眼装睡。月冰站在我的床前轻声的说,小羽,放心吧,我不会丢开你的,我会看着你长大……
我考入了县里的重点中学。为了继续照顾我,月冰在县城租了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而她也在超市里找了份售货员的工作。当我们把租来的房子漆成和原来的家一样五颜六色的时候,月冰突然说,其实我们可以不要这样的色彩了。我问为什么。她说,因为我觉得我现在真的很快乐啊,没有孤独,没有寂寞。
新的生活开始了,月冰上班,我上学。然后我放学的时候她也同时下班。我们一起做饭炒菜,一起看电视。在双休日的时候我们会一起出去散步,或者去租一辆双人自行车在县城的大街小巷穿行。月冰拥有了越来越明媚的笑靥,再难看到她冰冷和皱眉的表情。我也渐渐学会了做饭,月冰总是夸我做得好吃,她笑着说,小羽你再努力一把我就可以退休了,加油啊。
我在心里说好啊好啊。看到月冰的笑容我总是很满足,我希望可以用自己的一生去呵护这张笑脸。
十六岁的时候我终于长成了高大而结实的男孩,比月冰还高出半个头,她再不能拍着我的头叫我小羽了。有一次她疑惑地问我,小羽你怎么能长这么快啊,明明是我比你多吃几年米啊。她感慨地说,猪长膘也不是这么个长法啊。
我的笑容也是随着月冰的笑容越来越多,可是我的性格却是越来越霸道。十四岁的时候我用暑假在县郊一个工地做小工赚来的钱买了条银白的手链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月冰,语气坚决的告诉她要天天戴着;十五岁的时候月冰把她超市里的一个保安带了回来,她笑眯眯地问我让他做我姐夫怎么样,可是我站起来气势汹汹地把那个保安赶出了门外……我都很奇怪自己会有这样霸道的行为。可是月冰对我这些行为从不生气,甚至没指责过一句。她只是默默地接受了我给予她的事实,譬如,手链从她戴上的那一刻就再没摘下过;譬如,自从我把那个保安赶出家门后她就再没谈过男朋友……
十六岁那年的夏天月冰突然感冒发高烧,我在午夜十二点抱着她跑了三条街敲开了急诊室的大门。当我看到她终于从昏睡中转醒,虚弱的叫我小羽的时候,我顿时筋疲力竭地坐倒在地。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她不但是我相依为命的姐姐,更是我想要用生命去呵护与守侯的恋人!
是的,我所有霸道的行为,也都是这个原因。
姐姐,等着我……
日子快快乐乐的过了下去,两个曾经孤单无依的孩子终于看到了前程的一片光明。他们相互依偎着,听到了遥远的天际传来了天使的祝福。外婆出现在梦中的时候笑得一脸祥和,她说,小羽,你是善良的孩子,你会得到幸福的。她掬起小井里清凉的泉水洒向我们,那些水珠在阳光下反射出快乐的五颜六色。
月冰终于收起了她所有的锋芒,而成为笑容恬淡的女子。她穿着素白的长裙窝在客厅的沙发里安静地翻杂志,那个甜美如幼童的样子让人想要用一辈子去宠惜。我为她捧上热茶的时候她会报以我平静满足的微笑,或者对我调皮的说有劳小二哥了。我可以从中看出她对我的信任和依赖。月冰,这个从小失去双亲遭遇欺骗的女子,因为害怕伤害而用坚强和冷漠把自己重重伪装,而在她终于肯相信一个人依恋一个人的时候,她丢开了那些戴了多年的面具,而恢复了最初最纯的样子。
她在不堪的现实中把自己的童年与青年颠倒,这是怎样的艰辛与无奈。她窝在沙发里对着我庸懒地笑,她说,小羽,你终于长大了,姐姐不会丢开你的,姐姐担心的是你不要姐姐了。她试探地问,小羽,你会不会离开姐姐呢?
我走过去握住她柔软白皙的手,我说,我怎么会离开姐姐呢?我要和姐姐永远住在一起的。月冰笑了,眼睛里面像盛满了两泓柔柔的湖水。我在心里说,我是要照顾姐姐一辈子的。
我是真的打算照顾月冰一辈子的。可是世事的变迁是这样的残酷与无常,在我还不具备足够的能力来呵护与守护她的时候,她就犹如一只绝望的蝴蝶飞走了。
十八岁那年的冬天,抛开我十几年的父母突然回来了。他们的确像外婆说的那样给我带回了许多好吃的好玩的。他们发了大财。当他们衣着光鲜地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并没有认出他们,其实我早已不记得自己还是有父母的,我以为他们早死了。那天他们抱着我痛哭的时候我傻傻地问他们是谁。听到他们说是我双亲时我是真的傻掉了,不能思索。我所有的动作停止在那一刻,一任他们也许思念也许悔恨也许思念与悔恨交织的泪水在我身上横流。
门啪地打开了,月冰买菜回来了。她问,你们是谁?我没有回答,那两人却哭哭啼啼地告诉她他们是我的父母。我看到月冰的脸色在刹那间惨白,她一下子无力地靠在了门边,手中的菜一下子掉到地上,散落一地的辣椒西红柿。我奋力地挣开两人的怀抱,冲上前去扶住月冰。我急匆匆地说,姐姐,我没有父母,我们都没有父母,我们的父母早死了,不是吗?他们是疯子,我们不理他们,我们没有父母……说着说着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我摇晃着月冰的肩膀,我哭着喊,姐姐你说话啊!
可是月冰很久地没有说一句话,她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两个人。最后她伸出手擦干了我脸上的泪,她对那两个人笑笑,说,阿姨叔叔,你俩坐啊。他们坐了下来,就着泪,断断续续地诉说当初怎样被兄弟妯娌瞧不起,怎样为父母所厌弃,怎样把我送到外婆身边,怎样在外拼搏,怎样忍辱负重,怎样艰苦创业,怎样取得成功。他们说,我们只是想给小羽一个安安定定的环境生活与学习,所以这十多年来强忍对他的思念,我们必须要成功了才能回来。今天,我们终于成功了。他们流着泪向我说,小羽,跟爸爸妈妈走吧,我们带你到大都市去,给你念最好的大学……
月冰在倾听的过程中始终低着头,她柔顺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始终沉默。我跳起来拉开了门,我大声地对那两人怒吼,你们出去!我没有父母!就算你们是我父母,可是这十多年来在干什么?在我被人欺打辱骂的时候,你们在哪?我要什么富富足足安安定定,我要的只是一个真真实实的家,有疼爱我的爸爸妈妈!可是,你们给我了吗?现在,我跟我姐姐在一起生活得很好。我指着门口说,你们给我滚,快给我滚!
那两个人没有走,只是低着头不断的擦眼睛。
月冰过来拉我的手,她轻声的说,小羽,不要这样,他们毕竟是你的父母啊。有哪对父母是不爱自己的孩子的呢?或许他们的做法不对,伤害了你。可是他们的初衷,必定是为了你好啊……我看到那两人看着我不住的点头。月冰停顿了许久,继续说,小羽,跟你爸爸妈妈走吧。
我震悚地盯着月冰的双眼,喃喃地问,姐姐,你不要我了吗?我们不是说好永远在一起的吗?月冰神色痛苦地摇头,她红着双眼说,不是的,小羽。只是姐姐知道,拥有父母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姐姐只希望你幸福。说完这些话月冰转身冲出了门外。
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颓然地滑倒在地,脑袋空白,怎么办?
那天晚上月冰没有回来。我在县城各条街道焦急地寻找,可是我寻遍了每个角落都没有发现月冰的踪影。姐姐你究竟去了哪里?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眼泪默默地涌出双眼,滑过我的脸,冰冷地坠地。当我徒劳无功的回到那所租来的房子时那两人还在,他们一见我回来就说,小羽你跟我们走吧,啊跟爸爸妈妈走吧?我于刹那间怒不可遏,我凶狠地朝着他们咆哮,你们给我滚开!你们就不能给我一点时间思考吗?现在我姐姐不见了!我要找我姐姐!你们快滚开!我把他们推出了房间啪地关上了门。
第二天我寻遍了县城所有月冰可能去的地方还是没能找到她。我急得不知该怎么办。难道她就这样消失了吗?姐姐,你就这样丢下小羽不管了吗?你真的不要小羽了吗?忽然,我眼前亮光一闪,月冰很有可能回我们以前住的地方去了!我兴奋地蹬着单车直奔乡下。
我终于又回到了我们小时候成长的地方,回到了那栋三层的小洋楼前。远远地我看见月冰站在楼顶上,身影显得分外孤单。凛冽的寒风吹着她的长发起舞。她穿着雪白的冬裙,张开双臂迎风而立,就像一只翩翩欲飞的蝴蝶。
我心下一阵高兴,终于找到你了!紧接着却整颗心都揪紧了——你想要干什么?那阵势——跳楼!我大喊着“姐姐不要!”更加拼命地蹬车。可是在我离小洋楼还有十来米的时候,月冰向下一俯身,她跳了下来。所有的背景瞬间都退成遥远的黑色,我只看到雪白的月冰如流星划过夜空,狠狠地坠落在地。
“姐姐!——”我冲上去,自行车兀自倒在一边,车轮还在飞速旋转。我抱起月冰,她的嘴里不断地涌出血来,很快鲜红了她雪白裙子的一大块。我听到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喊,姐姐,为什么!眼泪一滴一滴,打在她苍白的脸上。月冰慢慢睁开双眼,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说,小羽,我知道,知道你、你一定会,会跟你爸爸、妈妈,离开的……可是,没有你,姐姐还、还有什么活、活着的,意义……说完这句话她的手垂了下去。她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姐姐?我再也哭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眼泪一直不停。姐姐,你怎么这样傻?谁说过要跟他们走?我不会走的,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我抱紧了月冰的身体。我说,我会永远一直和你在一起……
八岁那一年的冬天,表情冷漠的月冰把我从打陀螺的孩子们的拳脚下救出;十八岁这一年的冬天,笑容恬淡的月冰永远地离开了我。我和月冰的这一份浮世之缘,整整十年,从冬天开始,又在冬天结束。它留给我的,是铭心刻骨的痛。我知道,从此以后,我不会再恋上任何一个女子。在月冰离去的那一刻,我所有的爱情,也都死了。
所有与月冰有关的前尘往事,瞬间钻入我的脑海,令我想要大笑,也想要痛哭。可是,我没有大笑,也没有痛哭。我只是抱起月冰,走向夕阳沉落的方向。
月冰手腕上那条银白的手链,反射出了残阳如血的光芒,刺伤了我流泪的双眼。我抱紧了怀里的月冰。寒风凛冽地吹过。
夕阳终于沉了下去。旷野肃穆。
然后,暮色四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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