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安静下来的时候，我总爱回忆过去，回忆那些逝去的美好年华。就像我的奶奶，她总爱唠叨一些陈年旧事，把那些开心的不开心的一骨脑儿全讲给我听。不过她讲故事的方式很特别，也许是她有别于他人的文化素养或是她那大起大落的坎坷人生造就的性格，总之听她讲故事就像是品尝一杯陈年佳酿，令人回味无穷。我从小听着她的故事长大，从幼时的童话到少年时的历史故事，从虚幻的英雄传奇到现实中的平凡人物，她讲的每一个故事都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我最敬佩的是她的一点就是她可以把一个平凡人的故事也说成一个传奇。我那死去的爷爷就是一个平凡的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夫，一个通通普普的木匠，可在我奶奶那里爷爷变成了一个神圣的人，一个伟大的人。每当奶奶和我说起我的爷爷，我总会很惭愧，为什么爷爷活着的时候，我没有好好地跟随在这位伟大的男人身边，好继承他那优良的品格．以至于妈妈总是说我身无长处，一事无成。不过有时候我在想，我爸爸比我早二十多年认识我爷爷，为什么他没有成为一个神圣的人，一个伟大的人。尽管奶奶讲过许多关于她自己的故事，但她身上依然有许多神秘的地方，且不说她的出身是否真的富贵，也不问她为何年近花甲之时突然去当了小学老师，只一件她的收藏品——　一只雕花的木盒子，就引起了满堂儿孙的无边暇想，究竟盒子里装着怎样的稀世珍宝呢？

那是一只雕刻着龙凤图案和精美花纹的盒子，我只见过一次，仅只是一次，我就深深地喜欢上了它，这只盒子太漂亮了，我一直梦想着拥有它。妈妈同样有着这样的想法，不过，她钟爱的不是盒子本身，而是盒子当中的一样物件。我已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妈妈和婶婶就经常暗地里议论这只盒子，从她们的悄悄话里我倫听到了一些关于奶奶的事，比如说奶奶的娘家是很有钱的，奶奶二十七岁才嫁到我们这个村的，奶奶在她五十多岁的时候失去了她的第三个孩子——年仅十八岁的小三子。

二零零七的冬天，我结束了短暂的打工生涯，回到了生我养我的故乡。在外面的日子里，我最想念的就是这所简陋的农家小院。看着满院的木屑和刨花，听着爸爸拉大锯的声音，我又找到了久违的亲切，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爸爸是个木匠，二十多年来，他凭着自己的勤劳和日渐成熟的技艺，撑起了这个家，走到今天，日子总算红火起来了。过去并不被人看好的手艺如今却有了大展身手的机会。农村的新楼房一座一座地盖了起来，人们需要大量的门、窗和家具，于是木匠的活就多了起来。我就是回来帮忙的。

一个北风呼啸的下午，天空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这是我最无聊的一段时光，爸爸和叔叔出远门去了。他们到邻近的那个县去购买木材了。我百无聊赖地趴在厨房门口的小木桌上，手指不经意间抚摸着桌子边缘那行云流水般的线条。这时，妈妈和婶婶从客厅走了出来，她们各自从篮子里拿出一个桔子，然后坐到炉灶前的长条板凳上，一边剥着桔子，一边说着悄悄话，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从她们的眼神中我猜到了他们在说什么。他们总会问我在城里有没有交女朋友，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孩，我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我的梦中情人。一个只出现在我梦里却不存在于现实中的女孩。她有着姣好的容颜，我对她印像深刻，我相信她绝不是我凭空想像出来的，我对她的感觉是如此真实，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她了一样。我相信是命运冥冥之中的安排，命运在暗示着我一定要找到她。这个秘密在我心中埋藏了很久，我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

我不愿意被扯进他们的闲聊中，于是我站了起来，准备回房，这时妈妈叫住了我。

“阿贤，你过来，妈有话跟你说”

“什么事啊？”我站在原地，随时准备逃跑。我看出妈妈问的是另外一件事。她总是毫不忌讳的在我面前谈论的的未来婚姻大事，而这一回，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神秘。

“你过来”，她又说。看见妈妈和婶婶同时像我招手，我好奇地走近前去。她们俩仰着脖子，看着我，我知道我得坐下来。于是我也挤在了那条板凳上，问：“什么事？”

“你奶奶收藏的那只木盒子，你是见过的，对不对？”妈妈问。

“是，我见过。”

“那你知不知道盒子里面是什么？”

“不知道。”我说，“奶奶曾经说过那是小三子叔叔的遗物，不能随便打开的。”

“不可能吧，”婶婶说，“老三走的时候一无所有，他能留下什么。我看你奶奶一定在骗你，照我说，那里面一是传家宝贝。”

“对对对”，妈妈紧接着说，“一定是颗钻石”。

真是想钱想疯了。我说：“真要是钻石，咱们一家老小这二十多年来能过这种苦日子吗？”

“你懂什么？”妈妈说，“告诉你吧，你奶奶的娘家是很有钱的，（天，这话说过很多遍了。）她们家是城里的大富豪，家财万贯。当年嫁过来就带了好多贵重的随身物品。你看你妈手上的这对玉镯子，就是当年你奶奶戴着的，瞧你婶婶戴的金链子，那也是。她当然有可能留着一两件自己喜欢的宝物。”然后她又转向婶婶，“听说她二十七岁才嫁过来呢，你说之前干什么去了，那还用说，一定是等着她心爱的情郎来迎娶她，结果等来了情郎娶了别人或是死了的消息。于是她守着一件价值连城的定情信物穷困潦倒地过了一辈子。”妈妈说得像模像样，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

“老太太想把它带进坟墓，这可不行”，婶婶说，“她总不能不眷顾她的子孙后代吧！你说那么大一颗钻石，那可是能保证咱们大家都过上好日子的啊！”她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烁着深沉而迷人的光茫。仿佛她真的有看到那么一颗钻石似的。

我对这场无聊的对话失去了兴趣，我想起了奶奶家的小楼，想起了小楼里的藏书，同时想起了奶奶烧的一手好菜。我立刻提出要去看望奶奶，并希望能在那里住几天。没想到妈妈竟一口答应了。要知道，奶奶住的那栋小楼房一直传说闹鬼，所以十几年来，妈妈从来不允许我在小楼过夜。即使是白天我想去那所房子里，妈妈也是百般阻挠。临出发前，我才明白妈妈为什么这么爽快了，她把我叫到一边，特别嘱咐我说，一有机会就要提出小木盒子的事，还说我是长孙，奶奶的传家宝贝应该传给我，千万别让这宝贝落入堂弟之手。我经不住妈妈的胡搅蛮缠，只好答应了她。

奶奶原本住在白玉河畔的老房子里，老房子年久失修，白玉河又连年水患，在爸爸和叔叔的劝说下，奶奶才在三年前搬进了现在的新居。要她老人家告别自己住了大半辈子的房屋而搬进一间闹鬼的房屋，可真有点为难她了。我不知道奶奶信不信，反正我爸是不信的，他不相信一栋小小的木楼会有什么鬼。这栋小木楼是二十多年前爷爷为他的第三个孩子结婚盖的，可是房子盖好后小三子就死了。相传小三子死后化为鬼魂，和他那同样做了鬼魂的恋人频频在此幽会。奶奶对这栋小楼的感情颇为复杂，她常来这里打扫卫生（在她没搬进来之前），并多次花钱修缮加固。奶奶之所以要花钱修一座无人居住的房子，并不是考虑到自己有一天要住进来，而是基于对小三子的怀念。爸爸曾经说过，小三子是一位才华横溢，聪明绝顶的人，只可惜他太聪明了，遭到了老天爷的妒忌，早早离开了人世。我一直很敬仰我这位素未蒙面的三叔，我想我今天一定要向奶奶讨问一些小三子叔叔的生平事迹。

南山脚下，小楼孤立。当我见到奶奶的时候，她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她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我，仿佛要在我的脸上找到她乞盼已久的东西。直到她说了句话，我才明白过来。“我好像看到小三子活过来了。”爸爸也曾说过我和小三子叔叔长得很像，越长大越像。于是我就和奶奶聊起了小三子。

“你和小三子长得太像了，从小就像。小三子走了没一年，你就出生了，过去我常常在想，是不是小三子又转世投胎做了咱家的人。可想着想着自己也觉得好笑，你是我孙子，是个乖巧懂事的小伙子，他是我儿子，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你们两个都是实实在在存在于我生命中的两个人。人上了年纪，就容易胡思乱想。可是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我仍会时时刻刻想起他来，他的房间我每天都打扫，就好像他还会回到这里来似的。甚至于在某个夜晚，我仿佛听见他就在他的房间里，正翻动着他最珍爱的书本。我不能忘记这个让我引以为豪的儿子，他是　那么的聪明和孝顺……”

我和奶奶的聊天变成了奶奶一厢情愿的深情回忆，她的话里已没有多少有价值的信息，而是对她宝贝儿子的赞美和夸奖。如果这样的聊天多来几次，小三子也会变成一个神圣的人，伟大的人，甚至其光辉的形象将盖过他的父亲。我和奶奶一直聊不到那只雕花的木盒子身上，从见过奶奶的那一刻到晚餐结束，奶奶说的最多的就是她对小三子的思念和对我长大成人感到欣慰的话。虽然我答应过妈妈，但在奶奶如此真情流露的时刻，我怎么好意思提这件事呢？明天再争取机会吧！

我被安排在小三子的房间过夜。我正想如此，好证明一下这里是否真的闹鬼。有一扇窗户正对着一片长满灌木的斜坡，斜坡的尽头是一片早已收割过的稻田，稻田延伸到白玉河边，潺潺流水声穿透重重夜幕传来。除此之外，四下里一片寂静。有一种沉闷的气氛笼罩着四野，包括这间屋子。我任凭窗户开着，希望透点气进来。天空里乌云密布，看不见一颗星星。我想起了安徒生童话故事里的拇指姑娘，她在一个隆冬的季节里穿过了一片荒凉的森林，那片森林其实是一片收割过的麦田，因为她只有拇指那么小。而此刻，我同样感觉到有一些我看不见的小精灵正在穿过稻田，它们像一群迷路的孩子，在黑暗中寻找回家的路。不管怎么说，我的视线还是回到了房间。房间里有一张书桌，桌子上摆放着几本封面陈旧的书，这一定是小三子叔叔的最爱了。

这里有一本《安徒生童话》。我想起小时候奶奶给我讲的那些童话故事，我曾经惊讶于奶奶竟有那么多讲不完的故事，原来她有这本书。我相信这本书伴随着小三子的一生，直到他生命的尽头。我怀着敬意打开了它，却发现里面的故事已不再对我有吸引力。我放下《安徒生童话》，拿起另一本书。这是一本手抄书，每一张纸都是用大张白纸裁出来的，边缘不太平整。在已经发黄的纸面上是用钢笔摘抄的诗句。有古代的，有现代的，有中国的，有外国的。我想小三子小时候肯定买不起这么多诗集，所以他借了很多书来抄。我略微翻看了一下，然后我发现了一本我更感兴趣的书。这同样是一本手抄书，封面上写着“情诗摘选”。我拿起它，翻开了封面。在扉页上写着一行小字：梁祖琪的书，闲杂人等不得翻阅。我想我不是闲杂人等，于是我又翻开一页，在这一页上写着：你最好把书合上，不是什么人都配读这样的书。我心中有一股要生气的冲动。我听说过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那也是形容读书的好处的。即使这书中真的有黄金，作为他的侄子，我想我还是有资格到书中去淘金的。我又翻开一页，这一页写着：警告，如果你执意要看下去，鬼魂将至。我突然感到一股冷风吹了进来，我打了个寒战。仿佛刚才我已经和小三子进行了超越时空的对话。他一直在我身边阻止我看这本书，如果我再翻看下去，他就要现身了。这下可真够刺激的，我环顾四周，然后壮着胆子翻开了下一页。这一页上赫然画着一个骷髅头，眼窝深陷，呲牙咧嘴，恐怖之极。这突然映入眼帘的情景足以让我在这样寒冷的深夜里脊梁骨发凉的打一个寒颤。骷髅头的下方还有一行小字：这下你该快活了，笨蛋。我狠狠地把书扔在墙角，书张开着躺在那里，画着骷髅头的那一页正对着我，我看见那个咧着嘴的骷髅头正看着我，它的下巴都歪了，仿佛正在嘲笑我。我正犹豫着是否要将它撕成碎片之时，隔壁传来了奶奶的声音：“早点睡吧，阿贤。”我答应了一声，并且冷静下来。我拾起那本书，放回原位。我想这本书我本不该看的。

我担心灯光过于明亮会让奶奶发现我还没有睡，于是我关掉电灯，打开床头的一盏乳白色的小台灯。然后我随手拿了一本小册子，坐到床上，当我打开小册子时，发现那是二十多年前的日记，第一页上写着：

一九八四年八月十三日　星期一　晴

我觉得我真的要飞起来了，广阔的草坪沿着河水向前伸展，我在岸边快乐的奔驰。初升的太阳照得河水闪闪发亮。我看见妹妹在对岸使劲地向我挥手，我也不停地向她挥手。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我正在笑。我跑过了王婆婆家的菜园子，跑过了赵婶婶家的菜园子，然后跑过了自家的菜园子。园子里的丝瓜长得真好，细长的身段，碧绿的外衣，一根一根整齐地挂在藤上，跟商良好了似的。辣椒像火一样红，成片的辣椒就像一朵朵火焰在园子里燃烧。唉哟，黄瓜怎么这么小?原来是贪吃的牧童把大个的摘了去，他们把黄瓜搁在水里一洗，就放在嘴里大嚼起来，又脆又甜，清凉解渴。看，他们在那。一群大水牛正悠闲地吃着草，放牛的牧童在不远处的树底下乘凉嬉戏。忽然，一阵悠扬的笛声传来，在广阔的河谷之间回荡。一个孩子竟骑在牛背上，悠然自得地吹着笛子。我深深地陶醉其中，我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我也曾经拥有一只笛子，却没有像这孩子吹得这么好。牛的尾巴不断地甩到他腿上，他也许被甩疼了，跳下牛背，跟另外几个牧童混在一起。他把笛子往树下一扔，就跟他们打起石子来。

我开始沿着河岸慢慢地走。我很高兴，因为妈妈已经不再逼我去上学了，明天爸爸就会教我做木活。我可以永远留在这里，做一个幸福快乐的乡下人了。我真不明白妈妈是怎么想的，她一直希望我考大学，到城里去工作。我不知道如果我离开了故乡我将如何生存，外面的世界是一个充满虚伪和矫情的世界，在那里我将会感到浑身不自在。

今天是自由的一天。妈妈已不再管我了。她在生气，但她很会就会气消的。爸爸让我开开心心的玩一天。我蹚过了白玉河，来到了这块广阔的草坪。这里是千百年来洪水冲刷出来的一片浅滩，如今已高出河面一尺有余。看，有人在这里挖了一个坑，坑里还有灰烬和木炭。如果仔细寻找，我相信还会有许多沙坑。有新的，有旧的。在我们村庄里，几乎每个小孩都曾在这块草坪上挖过沙坑。我小时候也挖过。我们在草坪上挖开一个坑，把红薯埋在下面，上面架起枯枝烂叶，生起了一堆火。我们就围着火堆唱啊，跳啊，等玩够了，就把火熄灭，把红薯挖也出来吃。这样烤熟的红薯确实别有一番滋味。河边有的是枯枝烂叶，每次发大水之后，河边都会留下很多树枝和木头。太阳晒上几日，就是极好的柴火，有时家里没柴烧，我也会去河边一捆一捆地拾回来，这就是生活，即使有些艰辛，但很快乐。

我走近一块大石头，这块比人还高的石头不知在这里站了多少年。它身边的一棵小树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长大了。宽阔的树冠为它遮风避雨。可它一点也没变，它依然那么光滑，依然向人们展示它那深黄色的皮肤。它也曾给我带来不少欢乐。小时候，我们把它当做黑板，其中一个人充当老师，拿着木炭或是从老师那里偷来的粉笔在石头上写写画画，其他的小孩则坐在草地上听讲。如果这位老师用的是彩色粉笔，那孩子们更是快活得要发疯一样。

唉，美好的童年已经远去了。我将迎来新的生活，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生活。我在新的生活里一样会幸福快乐，因为我是如此热爱着我脚下的这片土地……

我想我很难再翻开一页了。强烈的睡意向我袭来。那本日记在我手中渐渐滑落，我开始迷糊起来。我感觉自己根本无力去关掉台灯，全身懒散地不愿挪动任何一个关节。在朦胧的睡意中，我看见书桌上的那本手抄书正自己一页一页翻开来。我全身一冷，翻身跳起，脑子一下子清醒了。我这才发现风从窗户吹了进来，翻动着那本书。我关好窗子，然后上床盖好被子，关掉台灯。房间里顿时一片漆黑，四下里死气沉沉。只有窗外传来了风吹过树稍的呼啸声。隔壁奶奶房间里闹钟的嘀嗒嘀嗒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有那么一阵子，我觉得我已经睡着了，可我还能听到在房间的某个角落里，老鼠正在活动着，有时吱的一声，就能把我完全惊醒。寂静的黑夜里，我竖起耳朵聆听夜的声音。有时老鼠似乎销声匿迹了，可是另一个声音又在我耳边徘徊。这声音就像是有人在对我轻声耳语，可我又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在这半睡半醒之间，我感觉我的身体越来越轻，然后不知不觉我已来到了窗外。我飞过长满灌木的小山坡，飞过稻田，飞过白玉河，来到了对岸那宽阔的草坪。天空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噼哩啪啦地落进河里，哗啦啦响成一片。我的手中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一把雨伞，这下可好，雨点一滴也滴不到我身上了。真奇怪，明明下着雨，天空却异常明亮，变幻着令人难以捉摸的色彩。在前面的大树底下，一个满脸疙瘩的老者正拿着一截木炭在树底下的大石头上写写画画，他倒像个老师，可他的学生却不像个样子。有三个小孩紧紧地挨着坐在一起，老师说一句，他们就笑一下。我纳闷，这老师讲的就这么好笑吗？我走近前去，老师张大了嘴巴嚷嚷着，可我什么也听不见。还有两个大人，他们好像听得很认真，老师每讲一句，他们都露出极其惊讶的表情，她像老师讲的是世界上最令人震惊的豪言壮语。还有一对情侣，他们彼此偎依着，共打着一把伞，公然在老师眼皮底下谈情说爱。这时雨点小了些，我听见老师的教鞭击打石头的声音，听见他嚷着：“看黑板，看黑板。”也听见了那对情侣之间的甜言蜜语。这时他们俩回过头来看我，天啊，那个女孩不正是我的梦中情人吗？她正朝我笑呢？看看那个搂着她的男人是谁？咦，这个人怎么这么像我呢？这时，老师在喊：“梁祖琪，你来回答这个问题。”我一下子明白了。他就是小三子，奶奶说过我们长得很像的。唉呀，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还有那个女孩，曾经多少次闯入我的梦里，现在却和小三子在一起。我一下子变得有些神志不清了。这时那个老者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梁祖琪，你来回答这个问题。”我朝小三子看过去，他依然和那个女孩在谈情说爱，全然不理会老师的教唤。于是老师拿着教鞭，气势冲冲地向他走去。我心中暗暗得意，这下你可要吃苦头了。

“啪”，教鞭落在我脸上。我抬起头来。只见那满脸疙瘩的老者正站在我的身边，大声斥责道“叫你回答问题呢，装聋作哑”。顿时，我心中一阵委屈，我也大声说，“你又没叫我”这个他可火了，挥舞着教鞭，说“梁祖琪，你敢顶嘴。”我也火了，大声说：“丑八怪，你看清楚了，我是梁细贤，不是梁祖琪。”

“什么梁细贤，我从来没听说过。如果长辈给你起的名字你都可以随意更改的话，那不知你将来还会做出什么不孝顺的事情来。我不能让你这样的人来破坏我们的族规。”他向两个大人一挥手，说，“把他扔到河里去”那两个大人就走到我的身边，把我抬了起来。我想挣扎，可他们两个身材魁梧，肌肉发达，我在他们的手中就像是一只小鸡崽。于是我大叫救命，可是没有人来救我。我看见小三子和那女孩站了起来，朝我同情地看了一眼，我又大叫“三叔，快救我”我看见一丝惊讶的神色在他眼中闪过，但很快就消失了。他和那女孩一起跨上了一匹骏马，朝西边飞驰而去。三个孩子也骑上了牛背，悠闲自得地吹着笛子。

扑通，我被扔进了河里。冰冷的河水淹没了我的头。我想向上游去，身体却不听使唤，就这样，我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我看见水面流光溢彩，显现出一幅图画来。小三子和那女孩骑着骏马沿着河岸奔驰着，清澈的河水倒映着他们的影子，他们就像是留在人间的一对神仙眷侣。牧童们骑在牛背上悠闲自在地吹着笛子，享受着无忧无虑的童年。两个壮汉挥舞着锄头，在草坪上开垦出一片园子来。满脸疙瘩的老者正坐在石头下，一边抽着烟斗，一边在石头上用木炭列着算术题，我在图画中搜索着自己的影子，却发现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我正在河里呢，我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沉下去，直到四周变得一片漆黑，悠扬的笛声也在耳边消失。我在一阵窒息和寒冷中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我在黑暗中睁大惊恐的眼睛，可我什么也看不见。外面似乎正下着雨，夜深沉得让我喘不过气来。忽然，仿佛有一道天国的光辉笼罩着整个房间，我看见窗子被打开了，一个身披霞光的幽灵出现了。他从窗口走了进来，走向那张书桌，。他的脚步轻柔地像一阵微风。在淡淡的辉光中，我看清了那张脸，一张饱经沧桑又略显稚嫩的少年的脸。我记得这张脸。是他，梁祖琪，一个死去二十多年的鬼魂，他正翻动着那本只有他才有资格看的书。那本情诗摘选。他看的如此专注，如同他活着的时候一样。他依然满怀深情。我一动不动，生怕惊动了他。可他却偏偏回过头来，对着我冷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对我的鄙视。顿时我全身冰冷　，四肢麻木。我想要爬起来，却不能动弹。他慢慢向我走来，我吓得尖叫起来，在我的尖叫声中，他的头颅慢慢变成了一个咧开嘴笑的骷髅头，一个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哈哈哈哈哈，利欲熏心的人，哈哈哈哈哈哈，利欲熏心的人。”紧接着，他化作一道霞光，连同这天国的光辉一起消失在窗外。

门被推开了，奶奶拿着一支蜡烛走了进来。烛光照着她的脸，慈祥而亲切。我一下子回到了现实当中。我手脚也能动弹了，就像是刚松绑的感觉。可我还依然惊魂未定地叫着“啊，是他，是他，小三子，他推窗户飞走了。”奶奶拿着蜡烛在窗前照了照，然后说：“你看，窗子关得好好的，谁也没有来过。你在做梦，阿贤。”

“是的”，我喃喃自语地说，“我在做梦，我在做梦。”

奶奶走近我，摸了摸我的前额，“我想你着凉了。外面在下雨，这会儿只有我能帮你的忙了。来吧，多穿件衣服，到客厅烤烤火，我去给你煮一碗姜汤。”她把蜡烛留给了我，然后消失在门后的黑暗中。我一按台灯，不亮了。停电——又是这该死的大雨。

当我穿上衣服，踩着毛线鞋来到客厅的时候，奶奶已经为我生好了一盆火。几块木炭在盆中烧得通红，时不时地窜出一朵淡红色的火焰。我倚着桌子坐下，火盆刚好在我正前方一米处。天窗开着，我听见雨已经下得很小了。细细的夜风从天窗吹进来，掠过火盆，刮到我脸上有一种很细腻的温暖。我在这静静的客厅里坐着，感觉到时间也正在以一种细微而不被人察觉的状态静静地在我身边流淌。我环顾烛影摇曳的客厅，尽量在脑海中搜索从前对客厅的印象，却发现如今的客厅好像缺少了点什么东西，与以前不大一样。可是这桌子，这椅子，这地板和天花板的装饰都没有变，会是什么让我感觉不一样了呢？

好一阵子之后，奶奶端着姜汤来到我面前，我接过姜汤，趁热喝了下去。顿时一股暖流洋溢在整个身体里。我感觉好多了。

“好多了就去睡吧！”

“可这会儿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呀！奶奶，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奶奶笑着说：“可是我的故事对你已经没什么吸引力了。”

“那你可以讲一些我没有听过的。比如小三子的故事，还有您自己从前的故事。您的初恋是怎样子的，这些我都没听过呢！”我现在是恶梦初醒，头脑一片混乱，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竟忘了坐在我面前的是我的祖母，而我却问她的初恋。这是怎样的一个孙子啊！不过奶奶似乎并不介意我的唐突，她用很低沉的声音说：“你真的想听吗？想听我这个老太婆漫无边际地讲一些陈旧地掉灰的老故事？”我说，是的，我想听。于是奶奶给自己拿了条毯子，然后就坐在椅子上开始给我讲起了故事。

（以下的故事是经过奶奶讲过之后我整理出来的，基本上和奶奶当时讲的一样。）

我的母亲生在一个富贵人家，从小熟读诗书，长大后更是精通琴棋书画，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才女。可惜时局动荡，战乱频繁，美好的家园毁于一旦，我的母亲只能跟着我外公在外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终于有一天，我的母亲找到了她的归宿，一位军人，他爱上了我母亲那举手投足之间表现出来的贵族小姐气质。他就是我的父亲，后来当了官，他让我的外公得享太平晚年，让我的母亲又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我的母亲终日无所是事，所以她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培养我这个家里惟一的孩子身上。我从小跟着母亲学习书法和绘画，所以长大以后几乎是我母亲的翻版，虽然不如母亲那样全才，但在那样一个年代，我也毫无悬念地成为女孩中的矫矫者。从我十七岁起，来我家求亲的人就络绎不绝，数年间，和我相亲的人更是数不胜数。由于我恃才傲物，对于那些凡夫俗子我总是看不上，我心目中的爱情是一位骑着白马的王子来到我面前，带着我一起奔向四季花开、无忧无虑的浪漫国度。可是我等了十年，我没有等到我的王子出现，却等来了一个残酷的现实，我已经二十七岁了，成了老姑娘了。已经没有人上门提亲了。而就在那一年，我的母亲因为心脏病复发而去世了。她临走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的终身大事。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我的母亲，她竟不能看着自己惟一的女儿出嫁。母亲死后，父亲的脾气变得很坏，每当我出现在你面前时，他就好像见了鬼似的，躲着我，甚至几次当着客人的面训斥我。我以前以为因为他思念母亲的缘故，可是后来我才知道，他的人生也遭遇了一次重大转折。在我嫁给你爷爷不久后，我的父亲就被关进了大牢。我曾经的家也被没入了公家，从此，我再也没见过他，听说他后来死在了牢里。

你的爷爷年轻的时候在城里做学徒，他会给人做木雕。有一次我从一家艺术馆经过时，看见一个年轻人正在门口刻木娃娃。虽然那木娃娃刻得有些拙，但颇为可爱。我停下来看了一会儿，他突然把手中的木娃娃塞到我手里，说送给我。我收下了，后来那木娃娃就成了我们的红娘。其实当时我收下木娃娃是因为她当时的一句赞美，他说我很漂亮，并没想到我后来会真的嫁给他。可他却因为我收了他的礼物而对我念念不忘，竟四处打听我，后来更是大胆上门提亲。我不知那时为什么会答应，也许是因为我自己已经老大不小了，怕将来嫁不出去，也许是因为家庭氛围变了，我不想再和脾气古怪的老爸住在一起，或许是他身上真的有吸引我的地方，比如他长得很好，是个帅哥，他谦恭有礼，待人真诚，而且会刻木雕，这多少让生活多一点浪漫情趣。所以我就嫁给了他。

刚嫁过来的时候，我还梦想着会有陶渊明笔下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生活，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可后来我才发现，作为一个农村妇女是多么的辛苦。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要起床，劈柴，挑水，刷锅做饭。吃完饭后，又要挑着粪水到白玉河对岸去浇园子，白玉河里的鹅卵石长满青苔，光着脚踩在上面滑溜溜的，一不小心就会摔倒，刚开始我都要穿着草鞋才敢过河。其他过河的人都经常取笑我，就像当初我们城里人笑乡下人乡巴佬一样。这还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水田里的水蛭，每当要锄禾的时候，我就要挽起裤脚，赤足踩在水田里，这时水蛭就爬到我的脚上来吸我的血。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吸血的小虫子都吓哭了，是你爷爷帮我把水蛭捉下来扔到马路上晒死。或许这就是命运吧！从此我安安心心地做着一名普普通通的农妇，只有在闲暇之余，我才会去深情地怀念我过去的一切，无忧无虑的童年，逝去的美貌容颜，公主般富裕的生活和才华出众、受人追捧的少年时代。

结婚以后我们很快有了孩子，先是三个男孩，在小三子出生五年之后又有了一个女儿。开始我很感谢老天爷赐给我做母亲的幸福，可后来我觉得这些孩子都是麻烦，他们会整天打打闹闹，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吵得我整天不得安宁。你爷爷那个时候靠打家具来养家糊口，房间里摆放着锯子，锤子，斧子和凿子等工具。这几个孩子就喜欢拿这些工具来玩，不是这个今天伤到手，就是明天那个伤到脚。最后这些工具只好通通挂起来，挂得高高的，总算他们拿不到了，可他们又开始口水战了。这个看着墙上的斧子说，我拿斧子砍你，看你怎么办？那个说，我拿锤子来挡，再锤破你的斧子。你一句，我一句，仿佛真的打起来一样。孩子们的想象力真是让人难以捉摸。有时候的想法也是让人难以理解，明明是一样的碗，在他们眼里就看出不一样来，都觉得别人手里的碗是好的，漂亮的，彼此争争抢抢，抢的结果就是那碗掉在地上摔碎了。于是我给他们一人发一个皮碗，可他们又喜欢把皮碗放到炉子上去烧，烧的房间里一股焦味。“那碗烧起来过瘾！”他们说。唉，只好给他们用搪瓷碗了。

你爷爷是一个勤劳的木匠。他喜欢自己在家具上设计图案并雕刻出来。在设计图案上我也颇有兴趣，我们曾一起合作过图案，做出来的家具深受客户喜爱。在充满艺术氛围的家庭中，你爷爷的雕刻水平日渐提升，客人也越来越多。以前的木料都是堆放在客厅的一角，后来所需的木料多了，就放在几户人家公用的堂屋里，天气不好的时候，你爷爷就在堂屋里干活。天气好的时候，他就会把工具都搬到门前的一块空地上去，在那里完成一天的工作。那块空地正对着白玉河，河边长着许多树，每当烈日当空的时候，你爷爷就在树荫下干活，河岸凉风袭袭，扫除了工作的辛劳。有时候太阳初升，照着他那英俊的面庞，看着他矫健的身躯在清晨里劳作，我的心里也会有一丝幸福的感觉。

可是大部分的时光里，我仍然处在被生活压迫的困境中。我讨厌那破旧不堪的房子，不喜欢孩子们玩闹了一天后把脏兮兮的衣服全扔给我。我更恨无情的岁月摧残了我美丽的容颜，曾经细腻的双手因为干活而变得粗大，那双纤纤玉脚也长满老茧。我就这样长吁短叹地度过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在这个村庄的大部分人家都很穷，有的只能养得起一个孩子，所以我们家相对还宽裕些。有的人家没有客厅，招呼客人就在大家公用的堂屋里。正赶上天不好的时候，你爷爷在这边锯着木头，客人在那边喝着茶，空气里木屑纷飞，一口茶也不知喝进多少木头渣子。不过我们家的客厅也好不到哪去，门槛下有几块石头松动了，每到下雨天，雨水就顺着石头间隙流进来，不一会儿就积满了地上的坑洼。这样一来，我们不得不全家总动员，拿着勺子，铲子，瓢和脸盆水桶往外舀水。地面上的积水不多的时候，就换笤帚扫，把水扫到一起，再用勺子舀，或直接从缝隙里扫出去。可门槛下的那道缝隙地势要比客厅地面高一些，把水扫到门口时，水又回来，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流出去。只好不停地来回跑，水才渐渐地被扫出去。我一遇到这种事就很烦，在我无比荣光的少年时代，我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我自己的家里会漏水，还要用这么可笑的方法把水扫出去。我想过有一天我会在开满鲜花的小径上跑步来锻炼身体，却没想到要在湿漉漉的客厅里来回奔跑，以换得这把老骨头有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那些该死的鸭子在这个时候也来凑热闹，它们在脚下绊来绊去，害得我差点摔倒，我真恨不得一脚踹死它们。天气好的时候，它们都在门前的空地上觅食或是在白玉河里划水，可天不好的时候，它们竟也躲进房子里面来，当雨水注满地上坑洼的时候，它们就过去戏水，你说气人不气人。孩子们还开心地要死，他们兴高采烈，来来回回地跑着，把水踩得啪啪响。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在结婚这么多年以后仍不能接受这样的生活，也许是太怀念过去的生活吧！唉，每当我一个人静静坐着的时候，总会想起我曾经也是一位千金小姐，吃的是珍馐佳肴，住的是漂亮的小洋房，我的心里就会涌起无限的感慨。

直到有一天，我找到了我新的人生目标。我要把我的孩子培养成才，将来他们走上社会，一定会比别人强。这样，他们就可以在城里扎根立足，我就可以重新过上那种城里人的生活了。可是，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老大和老二根本不是读书的料，果然如我所料，没过多久，他们就都辍学回家，跟着他爸做学徒了。于是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小三子身上。这孩子就是聪明，他不仅学习好，而且爱好绘画，在我的指导下，他那无与伦比的艺术天赋开始表现出来。我满心以为他将来会很有前途，会成为一名画家。可是就在他读高二的时候，成绩开始直线下滑。他说他不想去读书了，甚至跟我说他讨厌他们的老师。我一直苦口婆心地教育他，逼着他去上学，可他倒好，开始三天两头地逃学，还跟女孩子谈恋爱。我气坏了，为此我没少打他。你别看我平时挺和气，我那时脾气可暴燥了。无情的岁月可以把一个有教养的小姐摧残成为一个性情火爆的泼妇。可是我越是打他，他越是坚定了自己的选择，他终于辍学了，不管我怎样的失落、伤心、埋怨，他赢了。从此我更是一蹶不振，生活就像是一次枯燥的航行，穿越漫无边际的大海，见不到一点美丽的景色，然后是终点，生活到了尽头，一辈子过去，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好吧，他爱当农民就让他当农民好了，他喜欢木头就让他当木匠好了。我也不管他跟谁谈恋爱，他喜欢爱谁就爱谁吧！总之，我彻底绝望了。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我都不知道。只感觉你爷爷在为他盖房子了。然后说是要给小三子定一门亲事。这些我都不管，随便他们怎么弄。可有那么一阵子，我真的开心起来了。小三子的新房真的很不错，他的小媳妇也很漂亮。他们俩往那一站，我就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不过我结婚的时候已经二十七岁了。你爷爷倒比我小了三岁。可他们这会儿不过十七八岁，听说那女孩就是他上学的时候谈恋爱的对象。看着这美好的一切，我心中的阴霾正在一点一点地散去。我满心以为这一切将永远美好下去。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小三子忽然病倒了，险些没活过来。不过医生医术高明，把他救活了。但医生的一句话毁掉了我所有的希望。他说小三子患的是心脏病，已经无药可救，还说能活到今天已经是个奇迹，现在这种情况是他所不能掌握的，也许小三子还能对付几个月，也许随时都会倒下。我宁愿他从来没有出生过，我也不愿接受这样的锥心之痛。我从来没想到原来我这么爱他。每当他在我面前出现的时候我感觉不到，现在他要离开我了，我发现我的世界变样了，暗淡了，模糊了，连我自己也觉得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他可爱的小媳妇对他的爱远远不能和我相比，当她得知小三子身患绝症后就毅然离开了他。这对小三子来说无疑是另一次巨大的打击，他开始有些痴痴呆呆了，他整天坐在客厅里，就是你现在坐的地方，画着他心爱的人的画像，可我知道，他心爱的人已经做了别人的新娘。

当命运一次又一次将我送到人生最绝望的边缘，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挺过来的。也许一开始我对婚姻绝望的时候，我还有孩子做为我的希望，当我对生活绝望的时候，我还可以等待时间给予我新的变化。可是对于小三子，没有什么可以希望的了，即使他再活上几年，他也是活在恐惧当中，活在痛苦当中。活在痛苦当中的话，还不如死了算了。而我的心也死了，我对整个世界都绝望了。　

可是有一天我又振作起来了。我总是这样，当自己要沉沦到无底深渊的时候，自己又会忍不住爬上来再看一看这个世界的光明。我想了很多年，到底是什么让我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支撑着自己走出心灵的困顿，后来我明白了，是责任，作为一个家庭女主人的责任，或者说作为一个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应该承担的责任。我要救我的儿子，即使我不能救他的命，但我要救他的心，只要他还能像以前那样快快乐乐的，不管他能活多久，我也会欣慰的。可眼下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开心的呢？

在一个寒冷的早晨，同村的林老师找到我，她说她表妹有个女儿，今年十八岁，跟小三子一样的年龄，同样患上了不治之症，她母亲也是想尽了办法让她开心，所以想让小三子和她作个伴，或许他们都能开心起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小三子，他瞪大了眼睛不相信，他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和他一样不幸，而且一样是花一样的年华。于是他决定见她。　

我带着小三子来到县城，我们和对方约好了在一家小饭馆里见面，那天天很冷，空气里雾气弥漫，我们母子俩坐在饭馆的角落里，脚冷得有些麻木了，我不停地跺着脚，小三子却像一尊雕像似的一动不动。他正看着门口，后来那个女孩和她妈妈出现了，那时雾已经散了，阳光照了进来，女孩名叫小旭，胖嘟嘟的很是可爱。她的样子让人很难相信她是个身患绝症的人。又或许是老天爷让每一个将死的人尽情展现他生命里最光彩的一面。我第一眼看到小旭总觉得她是一个稚嫩的孩子，完全没有小三子他媳妇那般曼妙的身材和绝好的容颜，也不如她那般风情万种，所以我想，小三子是不会喜欢小旭的，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是我始料不及的，小旭刚开始显得有些腼腆，小三子却像和她认识了很久一样，一见面就问这问那，小三子说：“瞧瞧我妈选的地方，居然让我们在油烟纵横的小饭馆里见面，实在太煞风景了。”

小旭说：“那你想在哪里比较好呢？”

“我希望是开满紫微花的花园或是学校后面长满灌木的青草地。那里空气清新，我们都会感觉很愉快的，”小三子得意洋洋地说，却不知道小旭根本不在乎这些，可他继续说下去，“这里的环境实在是太糟糕了，空间又这么窄，让我喘不过气来了，就像我现在住的房间，我倒希望我妈妈能将两间房之间的那堵墙给拆了，这样我觉得会宽敞一点。”然后他又回过头来对我说，“不过那也挺麻烦的，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就别拆了。”

我看得出，小旭是很喜欢小三子的，不管他说什么，小旭都认真的听着，做着回应。到后来他们两个人都觉得不喜欢这里，于是手拉手走出去了。我们两个人跟在他们后面，可是跟着跟着就跟丢了，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大街上的茫茫人海之中。直到黄昏时分，他们才双双回到了小饭馆，我带着小三子回到了家，小旭也和她妈妈回去了。

这天晚上，小三子睡得很香，我发现他在睡梦中还带着微笑呢！　

第二天，小旭来到了我们家。小三子带着她参观他的小木楼。一切都像是一个开始，谁会想到这是他们人生当中的最后一段时光。小旭像是发现了一片新的天地，照她的话说，除了她从小到大一直呆着的地方，没有另外一个地方像小木楼这样让人感到亲切的了。她喜欢这，所以直到她死了以后，人们依然相信她的鬼魂还在这里游荡。

（奶奶的故事越来越像是一个鬼故事，听得我心里冷嗖嗖的，我说，“奶奶，如果你要吓唬我的话，还是换一个方法好了。我相信此时此刻在这栋小木楼里只有我们两个，如果有另外一双耳朵在听我们聊天的话，请你吓唬吓唬它，让这里只留下我们祖孙两个。”于是她又继续说下去。）

或许是我的错，我不该在这样的夜晚说那样的话，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小三子不顾我的反对，背着小旭蹚过了白玉河，去了对岸的草坪。在我的眼里，那里就像是一片荒凉的沙漠，没有了夏日的青草茵茵和灌木的翠绿欲滴。可是他们把那当成了一个乐园。他们在那里挖沙坑，堆沙丘，时而奔跑大叫，时而靠着那块大石头促膝长谈，当他们手牵着手，慢慢沿着河岸散步的时候，我看到了一种宁静的永恒的美。

那天中午，我为他们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我们三个在一起吃饭，我只是个陪客，我真希望他们能赞美两句，说我做的菜好吃。可是他们没有，他们虽然大口大口地吃着，可是他们谁也没有提这顿午饭有多美味，有多丰盛。小三子向小旭炫耀自己的才华，当他看到小旭流露出崇拜的眼神时，他更加来劲了，他竟然用手蘸着菜汤在桌子上秀起书法来，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说，你们就不能纸和笔吗？小三子就拿了纸笔来在桌子上写起来，写着写着他又说：“我可以把你画下来。”就为这一句话，整个下午，小三子都在为小旭画像，可是画来画去都画不像，到后来几乎是垂头丧气了，小旭回家的时候还鼓励了他说：“我知道你可以画好的，也许你没有专心，再加把劲一定可以的。”这让小三子又有了一个好心情。

第三天，小三子去了小旭家。当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只笛子。他美滋滋地向我讲述他一天的幸福时光。“太漂亮了，我一生都没有见过那样漂亮的房间。水晶做的吊灯金光璀灿，地板亮得可以照出人的影子来，雪白的墙壁，咖啡色的油漆木门，毛绒绒的羊毛拖鞋摆成一个架子，嵌着玻璃的大木桌子，妈妈，我还以为我的小木楼是世界上最好的房子呢！现在我知道，小旭的房子才是。她的东西可真多。会唱歌的音乐盒，只要拧紧发条，它就会自己唱歌；会眨眼睛的布娃娃，喔，那眼睛，还会发亮呢？还有一只毛绒绒的小蛤蟆，不知道是什么做的，一按它的后背它就会自己向前蹦。唉，东西多的说也说不完。为什么从小到大你没有买一件玩具给我呢？连我曾经仅有的一只笛子也被你塞进了火炉。还记得吗？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我看见有很多蝙蝠在天上飞来飞去，我听老师说蝙蝠是靠声波探路的，我一吹笛子扰乱它们的听觉，让它们撞墙，那才好玩呢！可是我才吹一会儿，你就冲到我面前，对我大吼大叫，说，半夜三更的吹什么笛子啊，别把蛇给引来了。然后一把夺过我的笛子，就把它烧了。你还记得吗？”　

是啊！我记得，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毁了孩子们太多太多美好的梦。小三子从小就爱钻研，我却一直认为他像个没教养的野孩子。我不喜欢他捏了一天的泥人然后把脏兮兮的衣服裤子都扔给我，所以我下了禁令不许他捏泥人；有一次他不知从哪里淘来一把放大镜，然后在太阳底下用放大镜烧火柴玩，等我发现的时候，一盒火柴已经被他烧完了；他上完历史课听说古人钻木取火，他便拿了一根削尖的木头在另一块木头上来回钻动，试图钻出火来，可是他从黎明钻到黄昏，火没钻出来，倒把自己的手钻起了泡。所以当他得知蝙蝠靠声波探路，就会想到用笛声去把蝙蝠震下来也就不足为奇了。可是我全然不顾他的感受毁掉了他心爱的笛子。

那天我看着他手里有一只笛子，心里多少有点欣慰。我说，这支笛子是小旭送给你的？他点了点头，我鼓励他吹一吹。他吹了一下，就停了下来。“不吹了，”他说，“不要真的把蛇引来了。”我说“没关系，现在是冬天，蛇都在冬眠。”他笑着说，“可是好难听的。”我假装说：“不难听，挺好听的。”

他说：“你别骗我了，小旭都说了好难听的。”然后他又说起了白天的事。“今天我们还去了闹市。我从来没想到城里也会有这么多好玩的地方。除了白玉河，我想没有地方会像护城河边的那条小街市好玩的了。那里挤满了人，卖红枣的喊破了嗓子在叫卖，可是卖核桃的却一声不吭，守着自己的担子，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转来转去，也许他爸爸告诉他每转50圈就会有一个客人来光顾。他们卖的方式就像他们卖的东西一样，一个露着，一个藏着。我还以为卖爆米花的会炸开了锅似的叫卖，他的方法倒挺特别，每隔几分钟呯地一声就爆好了一炉子的爆米花。这样想吃爆米花的人就不愁找不到地了。还有卖豆花的，卖油条的，卖花生米的。有的挑着担子穿梭在人群中，有的找一个地坐着，吃的东西真是数不胜数，活着真美好。”

我说，你怎么只看到吃的啊！

他说，还有卖书的，卖玩具的，等等等等，我和小旭穿行于其中，见到好吃的就买来吃，见到好玩也买来玩，我第一次感觉原来逛闹市也这么快活。以前我曾无数次从闹市经过，却从来没有停下来感受下闹市的气氛，在我看来，这里的人都是钱奴，一毛一分都斤斤计较。他们的心里只有一个目标——赚钱。司马迁都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朗朗，皆为利往。可现在的感觉不一样了，我感觉是他们让这个社会更加繁荣。因为有了他们，世界才这么热闹。我们陶醉于人间烟火的幸福感觉。

我说，你以前不是老说城里不好吗？现在觉得城里好还是乡下好啊？

他说，各有各的好。但乡下永远更加令人觉得亲切。我看着春天的树木一点一点的抽出绿芽，我就觉得很感动；看着赶鸭人赶着鸭群浩浩荡荡地穿过小河，我也有种莫名的感动。总之，这个世上最本来，最原始的东西都能深深地打动我的心。小旭很了解我，她今天带我去了一趟公园。公园里种着许多树，还有在寒风中开放的花朵，这些坚强的生命真像是上天用来鼓励我的。公园里有一些老人在集会，也有成双成对的恋人在公园里谈情说爱。人们都说公园是恋爱的好地方，可我和小旭却一点都不觉得。我们就像超脱了尘世的神仙，对于凡间的青年男女的恋爱总觉得他们像是小孩子在过家家。当我们离开公园时，小旭在门口买了这只笛子给我。我说礼尚往来嘛，你喜欢什么，我买来送给你。小旭说，我不要你买什么　，你做一只木盒子给我吧，我那只小蛤蟆还没个窝，你做个木盒子给我，要能装下那只蛤蟆的。你不是小木匠吗，把盒子做得漂亮点。我知道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妈妈，从明天开始，我要一心一意地做一只盒子，我不要让她失望。”

果然，第二天他开始投入了他的工作。他虚心地向他爸爸请教，认真地雕刻着每一根线条。他工作的时候就像一个艺术家，而他手中的木盒子就是艺术家投入一生心血的伟大作品。可是他不知道，小旭永远也见不到这件木盒子了。在他们分手的那个夜晚，小旭就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奶奶终于聊到了那只雕花的木盒子，可是盒子是小三子送给小旭的礼物。我可不希望有一天当我继承那只木盒子的时候，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一只毛绒绒的蛤蟆。所以我迫不及待地问：“那后来小三子知道小旭死了，岂不是很伤心？”

是啊，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想象着小三子伤心欲绝的样子，我自己就已经难受的要死。我希望他快乐，为此我决定说一个大谎，不仅要自己说谎，还要其他人跟着我说谎，你爷爷，你爸爸，你妈妈，你叔叔，你婶婶，还有左邻右舍，所有能碰到小三子而又知道小旭死讯的人。你很难想象，我对他们每个人都千叮万嘱，让他们不能把这个可怕的消息告诉小三子。这是我为小三子所能做的惟一的事情。

幸好小三子已经是足不出户，他一心一意地做着那只木盒子，他所有的才华在这一刻迸发出来。那只盒子做得非常漂亮，连我自己也深深地被它吸引了。要知道，他才十八岁，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促使他完成这样一件艺术品。在别人眼里，它只是一只好看的盒子，可是在我的眼里，它是一件无与伦比的艺术品。

我已经想好了对策来骗自己的儿子。当他做好这件盒子的时候，他最想做的事就是把它送给自己的心上人。他想听到小旭看到这只盒子后的啧啧赞叹。想起来真让人要疯掉。小旭永远都看不见了，而我还要去骗他，说小旭已经离开家，到遥远的城市去了，那里的医生可以治好她的病。他相信了，他善良的心默默地为她祈祷着，希望她能够痊愈。　

可是没过几天，他就因为生活的孤独和空虚而开始焦虑。等死的日子确实不太好过。他想要画画或写点什么。当他一拿起笔就想到要给小旭写信，这可真是为难我了。他先是写了一封要我寄出去，然后就是等待回信。在等待的日子里，他不停地画画，画着他心中想的那个人，我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谁，因为画出来的人谁都不像。

后来的事情竟会发展成这样。我从来没想过我要写情书给自己的儿子。冒充他恋人的名义。为了让他开心，我已经泥足深陷，一步一步地变成一个骗子。我伪造小旭的笔迹，让你爷爷伪造邮戳，他用木头刻一个印章轻而易举。所以，这个谎言变得更加真实。

可是你不明白，给自己的儿子写情书是一信件多么为难的事情，我甚至没有给你爷爷写过一封情书。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在我的少女时代我没有谈过恋爱，我很难把自己想象成小旭。可是我绞尽脑汁，去想一些浪漫的事情，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女孩，一个思念自己心上人的女孩。然后把满腔的相思之情流露于字表，去完成我人生中的一件艺术品——为了撒谎而作的情书。

小三子在收到书信后的确开朗了很多，他接着又写了回信。这下他有事情可作了，我也是。于是在短短的一个半月里，我们竟通信了五次。我完全陷进去了。我感觉自己回到了少女时代，回到了那个一想到爱情就心跳加速，心绪不安的年代。而小三子就像是我心中思念的恋人，虽然白天我可以看见他，但一到晚上，我一想到他，就仿佛是一个很久未见的人，对他思念极深。也许我这样说你会有些困惑，可这种感觉确是真实的。我数十年来一直不明白恋爱究竟是什么感觉，上天却在我最意想不到的时候让我感受到了那种不能预料结果的朦胧恋情。确实是一个难以预料结果的恋情，也许到了小三子死的那一刻，这一切才算结束。

一个半月以后，小三子对于书信的渴望依然不减，可是我却发现自己笔下的爱情已显得那么空虚和苍白。小三子每天都在问，小旭来信了没有。而我则绞尽脑汁去编造他渴望的下一封书信。可是我已经词穷了，我的心渐渐地从恋爱的感觉中舒醒过来，发现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

这天早上，我忙完了家里的活准备去小木楼为小三子打扫房间，忽然听见你爷爷说，外面那么冷，你怎么才穿这两件衣服。阿四，帮妈妈拿件外套。然后我的小女儿阿四就从房间里拿出一件外套跑过来递给我。我一时愣在那里，也许是因为这一句话感动了我，它超过了世界上任何一句甜言蜜语，我仿佛在满是浮冰的汪洋大海中艰难行船时忽然遇到了一股暖流，它融化了我脚下的坚冰，我冲出了冰海，发现了一片新的天地。奇怪的是，像这样的关心，二十多年里从未间断，可是直到今天我才为之所动。女儿托着外套，满脸期待地看着我，好像在说，妈妈，你快接外套啊，我手都举酸了。她的脸红通通的，这突然发现我的女儿是如此可爱，在此之前我几乎没有对她说过一句很温柔的话。在她心目中，我是一个严厉，缺乏慈祥的母亲。可在此之后，我对她的态度完全改变了。我接过外套，抚摸着她的头说，乖。然后我又问她，想不想见三哥？她拼命地点着头。我一直认为一个健康的小孩去见一个快要死的人会很不好，可是这一回我没有顾忌那么多。我让她去见了她的三哥，我很庆幸我没有做错。小三子见了妹妹显得很开心。阿四一见到她哥哥就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头紧紧地挨着他的肩膀。她隐藏了内心的忧伤，开心地陪着小三子聊天，天南地北地东拉西扯。她说到了春天燕子会在小木楼的屋檐下筑巢，夏天大锯蜂会在房梁上钻孔。她说几百年以后历史学家会为了了解这座小楼的建筑者是谁而大伤脑筋。然后她又说到了学校里的事，她说到她们学校里那残破不斟的教室时，忽然大笑起来。我们问她笑什么，她说，那间教室的墙头有一只很大的老鼠在活动，它那长长的尾巴垂了下来，老师正在黑板前讲课，有个同学见到那条尾巴，大叫，蛇啊！只一个字，就把老师吓得从黑板前跳到了第三排课桌旁。我们都笑了起来。我一直陪着他们说说笑笑，奇怪的是，这一整天，小三子竟没有问小旭来信了没有。我想那份虚幻的爱情在他心目中已不再那么重要了。也许我可以有办法让他忘却这一切。

第二天，我把小三子的哥哥嫂嫂都叫了来，我们一家人欢聚一堂。热热闹闹地彼此言谈欢笑。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还会经常想起那个温馨热闹的家庭聚会。如果有人问我什么是幸福，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这就是幸福。一场家庭聚会，一场欢乐盛宴，一次没有忧伤的生离死别，是谁造就了这样的场面，不可能是你那位老实忠厚的爷爷；是工于心计的我？我并没有为此做任何安排；是小三子的哥哥嫂嫂吗？还是他那善于隐藏内心的小妹？又或是小三子天生的乐观豁达，也许是在亲情包围下，我们会忘却所有的忧伤，我们每个人表现出来的欢乐都是发自内心的，从那天起，他们每一个人的形象都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里，不管他们后来变成什么样子，我永远记得的是他们那天表现出来的可爱形象。即使今天小三子带着他那颗不朽的头颅从坟墓里爬出来，我依然会像拥抱年轻的孩子一样去拥抱他。

也许你现在很关心他后来有没有知道真相。好吧，让我来告诉你吧。我记得一边连三天我都没有听到他向我索要书信。到每四天他终于问了，“小旭怎么很久没来信了？”我说，“也许是她的病已经好了，你和她已经不再同病相怜，所以她把你给忘了。”他说：“也许她已经死了。”我大吃一惊，难道他已经知道了。他又说：“如果她真的好了，她一定会来看我。她没理由不这么做，一直以来，她脆弱的心灵都需要我的保护。即使她好了，她对我的依恋是不会变的。”我试探性地问“如果她真的已经死了，你会怎么样？”他说，“也许我会很难过，也许不会，反正我也快要死了，这样我就可以和她在一起了。”于是我鼓起勇气，告诉他小旭确实已经死了。他问我小旭什么时候死的，我不想让他知道伪造书信的事，于是说是两天前，他没有表现出很伤心，只是略显疲惫地坐在椅子上，仿佛在回忆往事。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我不用再进行那个信件计划了，也不用担心小三子会因为小旭的死而难以接受，伤心难过了。

小三子的表现的确很让人感到欣慰。他会跑到家里来替我做家务，帮他妹妹温习功课。学校放假了，小孩子成天在河边的空地上放鞭炮，玩游戏，小三子听见就坐不住，他一定要跑到外面去凑热闹。一天清晨，河对岸响起了一阵悠扬的笛声，他立刻拿上自己的笛子，不顾河水冰冷，蹚水到达对岸，我站在窗口，远远地看见他正跟一个小孩子学吹笛子，就这样，他开开心心地度过了生命中最后一段时光。

在他告别人世的那个夜晚，我和他坐在客厅里聊天，他就坐在你现在坐的位置，边火盆也是像现在这样摆的。我说起了我的过去，说起了我对生活的抱怨。我说我对生活已经抱怨了二十多年了。

“是啊，小旭也常常在信中抱怨，她抱怨她的人生没有阳光，抱怨她从小到受到狭小空间的约束，抱怨自己生命短暂，不能享受美好的人生。”

“可惜她没有足够的时间来体会人生的真谛，也许我已经体会到了，有时候我会觉得我有这样的家庭，有这样的生活，其实已经很幸福了。这世上有许多人连这样的生活都得不到呢！”

这时小三子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然后一改平静的语气说：“她的确没有足够的时间体会人生的真谛，可是她在信里面抱怨完她对人生的不满，又开始感激起自己的人生来。你现在的语气倒是和她一样。”他顿了顿，然后说“我早该想到的。那些信是你伪造的，对吗？”我吃了一惊，说：“你怎么知道？”小三子说：“我今天遇到了小旭的同学，她说小旭在一个月以前就去世了。我左思右想，还以为是小旭怕我伤心，在她临死前托人假传书信，可听了你刚才的那番话，我可以认定是你伪造的书信。我还惊讶小旭这样一位女孩子怎么会有如此丰富的文笔，她是一个表面文静，性格上却大大咧咧的女孩，我虽然只是和她相处了三天，但我很了解她。我一直不敢相信一个感情平淡的女孩会在信中表现出那样的情真意切，热情奔放。如今我才明白，那是一个被平淡生活压抑了太久的母亲内心的真情流露。”

我被他当面揭穿，显得很尴尬，我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早就知道有一天你会知道这一切，你怪我吗？”

你说：“不，我很感谢这些信。它给了我太多太多的安慰。还记得那句吗？在爱的包围下，即使死亡到来了，我也不会害怕。妈，这是你说的，不是吗？你把你对于人生的体验一点一点地渗透在了这些信里，让我仿佛也在这世上活了很久很久。你在信中毫不掩饰地大谈死亡和爱，让我渐渐从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来，忘却忧愁，去感受快乐。即使我马上死去，我也不会再害怕。”

然后我们又聊了很多，我把他小时候他调皮的事一一告诉他，直逗得他哈哈大笑：“我小时候是这个样子的吗？”后来又说到了我自己，小三子可以抛开一切，因为他的人生已经了无牵挂。可是我的路还很长，我对于未来仍充满恐惧。我一生经历了太多的变故。我疼爱的小儿子要离我而去，大儿子的两个孩子也都不满三天就夭折了，二儿子的媳妇又经常和我吵架，我很难抛却满心忧愁，我担心大儿子将来没有孩子，担心儿媳妇将来不孝顺，更担心你爷爷的身体，那时他已经查出肺有毛病，唉，我都劝过他不要再抽烟了。那时我是这样对小三子说的：“试想将来你爹不在了，我又变成了一个遭媳妇嫌弃，等着吃闲饭的老太婆，我的日子会好过吗？”

小三子不断地安慰我，说：“不要把事情都想得那么坏，大哥总会有孩子的，嫂子还年轻，以后她们做了母亲，就会懂得孝顺老人了。至于爹，十几年来都那样，病一阵，好一阵，反而不会突然死掉。就像张家公公，三天两头地生病，十几年如此，现在都快八十岁了，一样会干活，会自己照顾自己。”正如他说的，后来他的大嫂真的有了孩子，就是阿贤你了。他引导着我往好的方面想，我果然心情好了起来。后来我们之间话越来越少。小三子推开窗户，一阵冷风吹了进来，我连忙说，“阿琪，别站在窗口，小心着凉了。”他却全然不管，看着天空说：“好美的月亮啊！”我走到窗前，只见一轮明月悬挂天际，在月亮的正下方，白玉河如同一条丝带一样在大地间飞舞。我说：“今天是十二月十五，还有半个月就要过年了。过了这个年，你就十九岁了。”他笑笑，说，“只怕我等不到了。”然后他望向远方，说：“我突然觉得我好想念小旭啊，那个真实的小旭，她笑起来是那么的单纯，像个不知世事的疯丫头。”他说话时给我一种不祥的预感，月色之下，最容易让人浮想联翩。我连忙把他拉了回来，关上窗户，他说他想要画画。我满足了他的要求，为他拿来了纸和笔，并且多点了一盏煤油灯放在桌上。我在炉中加了几块木炭，然后嘱咐他不要把天窗关上，不然不透气，他说他知道了，然后就催我去睡觉。我终于回到卧室睡觉了，留下他一个人在客厅里，我一直处于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忽然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好像是铅笔掉在地上了。过了一会儿又有风吹动纸张的声音。于是我起来查看。只见客厅的窗户开着，两盏煤油灯都被风吹灭了。柔和的月光照了进来，小三子趴在桌子上，我走过去推他，想叫他上床去睡觉，可是我推了两下，发现他已经气息全无。他的铅笔滑落在地上，桌子上留着一幅画，一只雕花的木盒子和一页没写完的信。

一幅画，一只雕花的木盒子和一页没写完的信，每一样都显得那么神秘。可是奶奶似乎不愿意再讲下去。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她立刻被洒进来的月光包裹起来。我很惊讶，原来雨早就停了。天空已经放晴。清新的空气也进来了。我深呼吸一口，顿时感到全身舒坦，这时我真想躺下来美美地睡上一觉。我又想起了奶奶应该比我更困，于是说，“奶奶，您累了就去休息吧!"奶奶没有接过这句话，而是说：“你一定想看看那幅画？”我点了点头。

奶奶从小木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卷画，把它挂在客厅墙壁的正中。我顿时激动不已。不是因为画的年代久远，也不是因为这幅画美轮美奂，而是画中人正是我常在梦中见到的女孩。

奶奶说“这幅画过去我一直挂在客厅里，你还记得吗？”我立刻明白了原来我朝思暮想的梦中情人竟是我幼时对一幅画的印象。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我会觉得空旷的客厅里仿佛缺少了点什么，原来是缺少了这幅画。

“这座小木楼过去闹鬼的消息传出去也是因为这幅画”奶奶说。

“难道有人把这幅画当成了鬼？”我说，“这画并没有达到那种逼真的效果吧？”

奶奶笑了，说：“这个闹鬼的消息是你传出去的。”

我大喊冤枉，奶奶说：“我没冤枉你，那年你五岁，你画了一幅画在口袋里，画的便是这个女孩。你妈妈给你洗衣服的时候从你口袋里翻了你的画，问你‘这画的谁啊’？你说，‘那个姐姐。’你妈又问，‘哪个姐姐呀？’你说，‘奶奶家小木楼里墙上有个漂亮姐姐。’这下可把你妈给吓坏了，从此，她不允许你到小木楼来。”

我说：“难道我妈从来没有见过那幅画？”

“现在这个世界上，见过这幅画的人就只有你和我了。等我死了之后，世上就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这幅画的存在了。”

“画中人是小旭吗？”　

“我想是吧!我至今对小旭的印象只停留在她那双大眼睛，那略显厚实的嘴唇和尖尖的下颌。瞧这幅画就是这个样子的。可是我至少有几百次把它当成了另外一个人，那就是小三子的女朋友，和他订过亲的那位。她也是这样的大眼睛，尖下巴，不过嘴唇没这么厚。这幅画上的人也许是她们两个人样子的结合。小三子或许是想画小旭，可是却又把他初恋情人的神情画了进去。他忘不了她。看这画上的女孩，她那神态，眼神，小旭那丫头可没有这么妖冶的眼神。那神态也是如此的脉脉柔情，非小旭所拥有的。倒是你四岁时模仿的那一幅，画出了小旭的样貌特征，却未能画出这般神韵，以至于你妈完全想成是小旭的鬼魂在小木楼出现，刚好你画了下来。”

我仔细端祥着这幅画，正是这眼神，这神态让我多少次魂牵梦绕。我说：“奶奶，将来这幅画可以归我所有吗？”

“当然可以。”

我欣喜若狂，奶奶无论如何也猜不到我对这幅画有着怎样的特殊感情。我问：“那只雕花的木盒子将来也可以归我吗？”

我终于抓住时机说出了我一直想说的那句话。奶奶犹豫了一下，然后跑进卧室把那只雕花的木盒子拿出来摆在桌子上。

一见到盒子周身那些线条流畅的花纹和龙飞凤舞的图案，我就异常兴奋。我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它，它的艺术魅力摄人心魄，令人心驰神往。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郑人买其椟而还其珠”了，原来盒子也可以美到这种程度，即使盒子中没有任何珍宝，我对它的喜爱也一点不会减少。盒子本身就是宝贝。

“太漂亮了。”我对它赞不绝口。

“你想知道盒子里装着什么宝贝吗？”

我怕奶奶说我势利，连忙说：“我不在乎盒子里装着什么，我只欣赏盒子精致的做工”，心里却想，既然你已经把盒子拿出来了，就一定会打开给我看的，更何况这盒子是小三子准备送给小旭的礼物，十有八九里面什么宝贝也没有。

“懂得欣赏盒子又不贪恋宝贝的人很少，不过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你和你三叔一样，身上遗传了我的艺术细胞，但是，”她又说了，“你的母亲可不这么想，她朝思暮想的就是这盒子当中的宝贝。”

她拿出了钥匙，打开了盒子上的那把小锁，“打开吧！”她把盒子推到了我的面前。

我相信盒子里什么也没有。可当我将盒子捧起来的时候，分明感觉里面是沉甸甸的。我突然又兴奋起来，也许奶奶想给我一个惊喜。我想可能是红宝石或是一只青铜小鼎。我紧张地手心都出汗了。我看了一眼奶奶，她正用眼神鼓励我，于是我打开了它。

映入眼帘的是一块拳头般大小的鹅卵石。

“怎么是石头？”我万感失落地问。

“当日留在桌上的有一幅画和这只盒子，还有一页未写完的信，你只要看过这页信你就会明白了。”说着，奶奶递给我一张信纸。

信纸已经泛黄，但上面用铅笔写的字迹依然清晰：

亲爱的妈妈，在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我是多么不舍得离开你啊！可是我快要死了。我的心脏已经衰竭，我已经看见死神正在向我走来。我的感觉不会错的，我现在连呼吸都感到有些困难了。我打开了窗户，好透点气进来，我才不管夜的空气是否寒冷，只要它能让我清醒片刻。这突然感到很害怕，世界仿佛正离我而去，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妈妈，很抱歉，我不能在你膝下尽孝了，但我相信哥哥嫂嫂会孝顺你的。即使他们并不是真心孝顺，只要有这只盒子在，他们就不会对你不好。没有人可以抗拒这只盒子，因为我在盒子里放了一件稀世珍宝，你的儿女们一定会对你好的，因为这件宝物让他们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我感觉有些难受，我多想敲开你的门，让你再抱一抱我。你的房门紧闭，你正在里面安睡。我独自一人在客厅里，仿佛在另一个世界。我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不可避免的命运的降临。我又感到了一丝欣慰，我的木盒子本来是送给小旭的，她打算用它来装它的小蛤蟆，可是如今它装着你的未来。小旭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她本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可是命运让她的十八岁变成了永恒。我们两个同病相怜，彼此互诉心事，就像是认识了很久的老朋友。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有没有爱情，只是在那些我以为是在和小旭通信的日子里，我时时刻刻都沉浸在爱情的喜悦之中，可是在那一段时间里，小旭的样子在我脑海渐渐模糊，我却经常想起另一个人来，萱儿，（我想那就是小三子的初恋情人）我觉得这所有的喜悦仿佛是和她共享。我想起我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学校花园里的紫微花静悄悄地开放着，同学们早已习惯了的上学时光在身边悄悄流逝，我们在学校后长满灌木的青草地找到了平静生活中迸发出的那不可思议的欢乐。我心里喜欢她，她心里喜欢我，我们彼此喜欢了对方很久，可是在那一刻，我们才真正地说了出来。我至今仍记得她那天穿了一件浅蓝色格子长裙，她靠在我的臂弯里撒娇，说喜欢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妈妈，如果一个人永远不用为他的未来担心，而是抓住匆匆流逝的时光，去享爱生活的快乐，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就像是萱儿，她从未想过我们的未来，不管你们家长或是老师是否反对，她都要和我在一起，要不是因为我的病，我相信我们会永远在一起。虽然她现在离开了我，但我仍然深爱着她，我相信她也不会忘记我，不会忘记我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如果她没有离开我，我还会想尽办法折磨她，让她对我死心呢！现在好了，我们留着对方心中的印象永远是那么完美，我们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时光里只有欢乐，没有忧伤。她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这是她自己争取来的。妈妈，你也可以的，忘却你年轻时代的不完美吧！只要你细心寻找，你会发现你的爱情和幸福就在你的身边，尽管它不够轰轰熬烈烈，但平凡的生活正是上天赐给那些懂得感恩的人最好的礼物。妈妈，未来并不可怕，你只要心里有一个目标，然后朝目标奋斗，那么你的人生就了无缺憾了。你不用吃闲饭，只要你愿意，会有很多人愿意把孩子交给你，以你的才学和品德，你会是世界上最好的保姆，你有母亲的慈爱和关怀，你的爱如同大海一样深。去爱那些孩子吧！孩子就是天使，只要你朝他们那双纯洁无邪的双眸看上一眼，你所有的烦恼都会抛到九霄云外。而我，这个顽皮的孩子终于长大，你尽到了一个母亲的责任。长大的孩子总要离开母亲的。我多想敲开你的门向你道别，可我不想打扰你的安睡。你一定正梦见我，梦见小时候那个调皮的我。我看着你的门，就像看着你一样。我现在突然不感到害怕了，我很惊讶，我的心竟会如此平静，月光照进来了，太美了，这是天国的光辉吗？……

最后那几个字显得十分潦草，我仿佛看见他的手正剧烈的颤动着，当天国的光辉降临到他的身上时，他的铅笔滑落到了地上。

“这么说，这一切都是小三子安排的啰！他所说的稀世珍宝便是这枚鹅卵石？”

“对”，奶奶拿起那枚鹅卵石，说，“像这样的鹅卵石白玉河里有成千上万枚，可就是这样一枚鹅卵石，让我们这个家和谐地生活了二十多年，别人家经常出现的婆媳纷争，兄弟纷争，在我们家里都没有发生过。我的儿女们绝不会为了一点小事而争争吵吵，因为他们的母亲正看着他们，他们都想表现好一点。我的确有理由相信他们都是好孩子，但如果没有这只雕花的木盒子，也许情况就没有这么好了。你可以说我骗了他们二十多年，但事实上我没跟任何人说过我这里有件传世之宝。一切都是他们自己猜测的。”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说出来了呢？”

“有时守着一个秘密也是挺累的。现在我说出来了，感觉很轻松，我已经七十多岁了，不想活得太累，我相信我的孩子在知道了真相以后会更加团结，因为他们之间就没有什么可争的了。至于他们还会不会一如既往的孝顺我，我相信我们在这样和谐温馨的家庭里产生的感情已不再是一只盒子所能阻断的。何况我也不是索取无度的老太太，我有自己的退休金。”

的确，奶奶在她五十五岁那年去当了小学老师，一直干到六十六岁才退休。如今她依然身体健康，视力良好，她还经常跑到我们家去做家务。她说：“过去，我一直梦想着悠闲自在的生活，现在我终于得到了，可我一刻也闲不下来。我不找点事来做我就闷得慌。小三子在他留下的信里希望我帮人带孩子，孩子可以让我忘却忧伤。不过我选择了更好的，我应王校长邀请去了他那所小学当了小学老师，在教室里，孩子们用他们那渴望知识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心中充满了无比的自豪。小三子说的没错，你只要朝他们那天真无邪的双眸看上一眼，所有的烦恼都可以抛到九霄云外。我很感谢小三子，我的阿琪，是他给了我生活的勇气，让我在风烛残年之际还找到了生命中新的起点。如今我已经七十多岁了，但我仍旧不断地追求理想，追求生活的真谛。我仍会在梦中梦见骑着白马的王子向我奉送鲜花，我梦见我依然有着倾国倾城的容颜，梦见妈妈牵着我的手穿过人流如织的大街小巷……”……

我本想为这个故事做一点笔记，可我竟不知什么时候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当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走出卧室，来到客厅。阳光从窗户照了进来，使得客厅呈现出详和的气氛。我看见挂在墙上的那幅画，画中人仿佛正对着我笑呢！我痴痴地望着她，竟不知不觉地回报她一个微笑。那只雕花的木盒子在桌上敞开着，那枚鹅卵石正静静地躺在里面，在我眼里，它已不再是一枚普通的鹅卵石了。

我轻轻敲了敲奶奶卧室的门。里面无人回应。我轻轻推门进去，只见奶奶正安祥地躺在床上静静沉睡。她的窗子开着，窗外有一颗梨树，我发现一株树枝末端竟长出了一片嫩绿的新叶。这可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忽然，从遥远的河对岸传来了一阵笛声，笛声婉转而哀伤，如哭如诉。我环顾整个河岸，却没有发现一个人。笛声来自对岸的村庄深处。这笛声绝不是小孩子吹奏出来的，它饱含哀怨之情。我想起了小三子日记中那个会吹笛子的小牧童，也许此刻吹笛子的人正是当年的小牧童，他早已长大成人，只是他已经没有了童年时代的无忧无虑，而是陷入了生活的烦恼。祝愿他早日走出烦恼，再送一曲欢快的笛声过来。我看见奶奶的眉头微微皱起，我连忙关上窗户，把忧愁挡在了窗外。她的眉头渐渐又舒展开来。我轻轻退了出去，关上了门。我知道她在做梦，也许她正在做一个她已经做了一生的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