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默然走近，寂静聆听，她是才貌双全的绝代佳人，她是凄清愁怨的深闺少女，她更是曹雪芹笔下最为动人的传奇。有一种美，叫林黛玉，而这首借她之口吟诵的《葬花吟》，几乎让我们认定了一件事，古人对落花确实易露出感伤的情绪。月夜迷蒙，凝眸伫足，仿若还能瞧见，宝玉百般宠溺地望着她，千言万语，凝于唇边的只是那句“林妹妹”。

他并不知晓世上还有个“林妹妹”，也从未对所有的落花都心生怜爱之意，倾尽一生，他疼惜的都只是荷花而已。他出生于河南荥阳，进士及第前，便只对荷花情有独钟，难舍难离。他喜欢伫立在湖畔，望着雨后的湖面，那拢起的一层层飘渺的水雾，映着含苞待放的新荷，一如他心爱的粉衫少女，那曾依偎在他怀里的娇美可人儿，无意间竟含羞地垂下眼睑，轻轻地从他的怀抱中推离。

柔婉羞怯的女子啊，和才华横溢的他当真是绝配。他轻声唤她“荷花”，是啊，她确实堪比荷花的美，纯洁无瑕，又不参任何杂质。轻捋鬓角的碎发，他凝望她含笑的眸子，那里有人间至善的美丽。

星眸低垂，他说她犹如含苞待放的新荷，香腮赤红，她浅浅一笑，只想永远陪在他身边。可惜盛夏的荷花，似乎比昙花的盛开更让人怜惜，她终究只是开在荥阳的荷花，不能陪他走过仕途的海角天涯。就在他进京赶考的前一个月，她突然身染重病，不久便含恨离世。

他苦，他恼，他彻夜不眠只为将她照顾好，他求医问药却换不来她再睁眼片刻。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要这样捉弄他，雨后的湖畔还是秀美景色，却是昔日的佳人早已香消玉殒，再难回到身边一刻。

又逢深秋，他独自到曲江游赏，却是又念起了她，愁绪心起，不禁黯然神伤。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李商隐《暮秋独游曲江》

当日的情，今日的恨，原以为她会常伴身旁，原以为旧时的回忆会随时光消散。却原来，即便海誓山盟空对月，却还是忘不了想与她同展鸳鸯锦的誓约。人生若只如初见，纵使不见又奈何，只要他尚在尘世流连，对她就会情比金坚，只是多了几许伤感，添了几许惆怅罢了。

他爱她爱得真诚，怜她怜得感伤，却是疼她又不得不疼得隐晦。他是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女婿，他对自己的结发妻子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爱自己的妻子更是无可厚非。

他本就生活甚是贫困，又逢父亲在他十岁时离世。他是家中长子，长兄为父，自当肩负起支撑门户的责任。她就是那时出现在他的生命中，恰如冬日的暖阳朗照在他疲惫的身上，和煦温暖。

她陪他伴读，含笑地站在他身侧，为他摇扇祛热。放下手中的笔墨，他转眸凝视她，轻声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手指猛地一颤，她愣怔地望着他，不过片刻，忽而笑了，恍然地点了下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或许这样的解释最适合他们之间的情爱。

可惜红颜薄命，她同元稹的亡妻一样，都是陪自己心爱的男人走过最艰难的日子，却难共享富贵繁华。亦或者，这样的结局对女人才是最真的爱，元稹为韦从写下“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千古佳句，他也为她谱下“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的爱情绝唱。

只是，元稹背离了对妻子的誓约，留恋花间柳巷，甚而和才女薛涛也有一段“姐弟恋”的错爱。他也有了自己的发妻，而且不是她，是节度使的女儿，是后来和他情深意笃的王晏媄。

那个女子待他很好，他也日渐将对晏媄的责任升华到了爱情。夜静而幽长，他也曾彻夜不眠，也曾梦中还能瞧见她旧时的模样。无奈地长叹一声，他身披一件中衣走到敞开的窗前，仰望那一轮圆月，一时间，前尘往事竟悉数从眼前闪过。他看到了，看到了雨后的湖畔，芳草斜阳映照着那静美的新荷，有个粉衫少女笑语盈盈地望着他，朱唇轻启，她柔美的声音里还是当日的誓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茫茫人海中相遇，他珍惜和她的情缘，却是如今只剩陌生又熟悉的回忆，永远无法拥她在怀里，让她温暖自己日渐憔悴的身心。

他想告诉她，他陷入了尴尬的境地，成为“牛李党争”的牺牲品。他游学时曾和令狐绹交好，仕途的明争暗斗终于使他站在了令狐绹这边，令狐父子在他进士及第的路上曾有过很大的帮助，而他们却是“牛党”的人。后来得王茂元的赏识，他娶了晏媄，转身望着床上熟睡的女子，他笑了，她确是个温柔贤淑的名门闺秀啊，对他更是不尽体贴照顾。

王茂元与李德裕交好，被视为“李党”的成员。唐朝后期，统治阶级内部出现了争权夺利的斗争，不止宦官专权，也有因进士考试引起的“牛李党争”。　“牛党”是指以牛僧孺、李宗闵为首的官僚集团；“李党”是指以李德裕为首的官僚集团。牛党大多是科举出身，门第卑微，真正是寒窗苦读考取进士，谋得官职。李党大多出身于世家大族，门第显赫。他们往往依靠父祖的高官地位而进入官场，称为“门荫”出身。

他因和王茂元结亲，开始被“牛党”打压，接连受挫。不过，他从不曾悔过，有这样的爱妻，他除了感激，也只有感慨命运的变幻无常。

每每想到她，他惆怅的眉宇间便会多一分哀婉，他不会忘记她。是的，怎能忘记，若是忘了，又怎会终生都只喜荷花。

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

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此花此叶长相映，翠减红衰愁煞人！

——李商隐　《赠荷花》

伊人已乘风而去，留下的只是悲戚低吟，他究竟是在歌咏荷花，还是在为昔日的红颜叹息，一句“翠减红衰愁煞人”，其间流露的愁绪不言自明。

他多情，却更深情，他把对她的爱深埋在心底，对自己的妻子也是倾尽宠溺。可是，该来的还是躲不掉，就在那一年，他清楚的记得，公元851年（大中五年），上天再次给他一次重创，晏媄在春夏间病逝了，她为他辛苦了一辈子，她本该有殷实富足的生活，却因他仕途不顺，常年不能相伴，终是守在府中为他操持家中事务。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　《锦瑟》

此情可待，多少情可让他等待？多少爱又值得他徘徊？或许当时只道是寻常，或许当日没有多想逝去后的感伤。可是，当那人真正不在时，他还是会留恋。年少时青梅竹马的她，相伴一生的爱妻晏媄，他对晏媄的爱有感激，有爱情，更多的还是相依相伴多年的亲情。

虽有人猜测“锦瑟”乃是令狐楚家的一位侍女，他在令狐家受学期间，曾与这一女子相恋，但最终没有结果。可无论怎样，他对晏媄的爱都是刻骨铭心的依恋，倘若真要细究，恐怕她都要退居其次才好。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离。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或许他也曾对她许下这两句誓约，可是，他最终还是与晏媄“举案齐眉”，至多留给她“我心匪石”的誓言，已至他一生都独爱荷花，一生都在为她牵挂。

红尘一梦，几度春秋？

时隔八年后，他终是在那个深秋，望着窗外池塘里残败的荷叶，遥想当日错过的红颜，那个曾与他缘定三生，曾与他陪读凝眸，曾与他天上人间，别离数十载的粉衫少女，再度重相逢。

还是在他的家乡，当日的她也是在这里离开了他。回来了，终于回来了，他终于可以安详地闭合双目，去陪她了。

深知身在情长在，翠减红衰愁煞人！

缘起缘灭，思来想去，其实还是个情字，让人难舍难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