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刘方平《春怨》
夜凉如水,手捧一杯清茶读完这首宫怨诗,心里总有分惆怅,挥不散,也抹不去。或许是为那些深宫中凋落的红颜感伤,或许是我看多了帝王嫔妃间的悲欢离合,一时竟沉默不语,为之黯然神伤。究竟有多少怀揣着美梦的少女,一心只想入宫得到君王的宠溺,最后却只剩怅惘,空留绝望。我不想探究,也难细数,只明白她们多曾悔过,却终生只是开在深宫寂寞的花。
曾几何时,她也想过自己会得到帝王的恩宠,她也想一生都能和他倾心相守。无意间有人拍了下她的肩,想也不想,她气得跺脚,转身就踹了那人一脚。
谁不知道她是当朝大将军霍光的爱女,竟敢对她不敬?待看清来人,竟是自己的同胞兄长霍禹,尴尬地笑了下,她惊慌地望着霍禹身侧紧握的拳头,心里默数三下,提起裙摆撒腿就跑。
耳听得身后的人被下人拉着怒吼,她赶忙跑到母亲的房里,先告他一状,拉拢母亲站在她这边,极力讨好。
她确实娇纵了些,有时会听得府中的仆人说她像一个人,像吗?对镜自视,她抚着自己的脸蛋儿,一时竟迷茫了。怎会说她像武帝的陈皇后,就因为她仗着父亲宠爱,侍宠若娇吗?更何况,陈皇后当日是被武帝宠爱至极的娇妻,她可是连当朝皇上的面都没见过。
倘若历史能够重演,倘若她当真终生都不与他相见,是不是就会偏离命运的轨迹,脱离那后来上演的深宫悲剧,说不清,更是道不明……
当朝太皇太后乃是自己大姐的女儿,她对深宫里的事还是有所耳闻。据说当今天子为了立许氏为后,硬是不听众大臣的劝说,甚至连上官太皇太后也无能为力。他的一道圣旨当真让所有人语塞。《汉书》所载:“上乃召求微时故剑”。他说的很是清楚,许平君乃是他贫贱时所娶的妻子,糟糠之妻不可弃,他不能让后位于她人。
忍不住朝屋顶翻了个白眼,她就是想不明白,不就是掖廷一个暴室啬夫的女儿嘛,怎能和她这大将军的千金小姐相比。所谓的“故剑情深”,难道他对那个女子的爱,竟到可以不管所有人意见的地步了吗?
她也知道,当日武帝因巫蛊之祸,迫使卫皇后和太子刘据相继自杀,其妻和三子一女也枉死,只留下襁褓中的他逃过了劫难,被收养在收系郡邸狱,甚是得廷尉监邴吉的照拂。他是刘据的孙子,当时不过是出生数月的孩子,辗转数载,终是得武帝后来下诏,将他收养于汉宫掖庭,承认了他皇曾孙的身份。当时当日,她未来得及参与,只知他今时已非昨日,他是大汉帝国的天子,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据说当日他迎娶许氏,两人虽生活甚是艰难,却是情深意笃。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她很难想象当日的他是怎样度过的,只因她从小便是衣食无忧,过惯了锦衣玉食的富家小姐的生活。
一朝登极,他就忙给许氏一个婕妤的位分。皇后之下设昭仪,他给许氏一个婕妤的封号,这已让众大臣很是不满了,现在居然还要立后!依据祖例,当朝国丈必须封侯,这无疑又给霍家一记耳光,父亲乃是辅政大臣,坚决不允,最后也不过给他许广汉封了个“昌平君”。
三年后,许皇后再度怀孕,他大喜过望,抱着怀里娇滴滴的小公主,狂喜之色溢于言表。可叹,她的生母却还是想让她入宫为后,母亲私下里胁迫皇后的御用女医淳于衍,让那个女子在滋补汤药中加入附子,在许皇后坐月子时服用,该发生的终究是发生了,许皇后夜半之时毒发,疼痛难耐,最后含恨而终。
他自是万分悲痛,下旨追封许氏为“恭哀皇后”,葬于杜陵南园。
后来毒发之事败露,母亲听闻后,大为惊恐,只得一五一十地告知父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凭他辅政大臣的地位,想要找个替死鬼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淳于衍,便可保母亲周全,更有甚者,母亲一心想推她登极后位也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一个女子最想要的是什么?当真只是荣华富贵吗?独守着清冷的宫殿,她悲,她怨,他至始至终爱的不过就是那个逝去的许氏,他对她只是表面的宠爱,只是做给他人看在眼里舒心而已。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她想代替许氏在他心里的位置,可那终是奢望,终是强求不来的错。
无意中听闻外界的传闻,许皇后朴实贤德,而今的霍皇后却是挥金如土,张扬跋扈,简直与母仪天下的后位完全不称。
公元前68年,那是她第一次惶恐的一年,父亲的病逝,当真让霍家失去了最大的依托。她一直都未受孕,他又在次年封许氏的父亲为广恩侯,立与许皇后在民间所生的长子刘奭为太子。没了父亲的受制,他当真握住了皇帝该有的实权,对霍家不再有一丝惧意。
母亲得知此事后,大动肝火,已至呕血不止。她到他的寝宫恳请到府中探望,他不耐烦地挥了下手,未看她一眼,拂袖而去。
凄然一笑,她仍自高傲地抬起头来,仪仗开道,回到了霍府。母亲凄厉地抓住她的手,硬要她下毒害死刘奭,以泄心头积攒已久的愤怨。
惶恐地点了下头,她不敢忤逆母亲的嘱托。可惜太子每次用膳都要有侍女试菜,她几次都未得手,只有作罢。想来是当日许皇后就因此而终,他怕再有人加害自己的儿子,才会出此下策。
这一年七月,霍家终于等不及了,政变!竟会想到政变?!就没有考虑到她吗,没考虑到兵败后的结果吗?母亲兄弟相继被杀,她一夜之间成了世上最可怜的人,百无所依。
次月,他不顾夫妻情分,毅然决然地下旨,以毒害太子未遂的名义,将她废后,令其迁往上林苑的昭台宫。
转眼又是春日,那万紫千红的百花,终是绽不开她唇角的一抹愁怨,寂静独守冷宫凄清,默然对视镜中花颜。
她当真走了陈皇后的路,可是,武帝当日还曾给陈阿娇“金屋藏娇”的誓言,她呢?什么都没有,只有苦守在冷宫,只有对影自怜……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回望过往的岁月,历史留给她的只有悔恨愤慨,她终是寂寂深宫中的失败者,她被外人说成堪比吕雉的蛇蝎女人,她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见证他当日曾是傀儡皇帝的证明。
他甚至愿去宠爱那个颇会撒娇的张婕妤,也不愿想她片刻。若非张婕妤诞下淮阳王刘欣,若是受封为后,怕加害太子的事再次发生。所以,他宁可改选后宫无子而贤德的女子来继任皇后之位。竟是长陵王婕妤,她淡淡一笑,没想到他能看在眼里的,还是和许氏一样性格的女人。王氏悉心打理后宫,当真和许皇后还在世一样,对太子更是照顾得无微不至。
东汉明帝的皇后,历史上最为贤德的明德皇后,一生无子,却是对太子刘炟视如己出,明帝曾对马皇后说过这样一句话,流传至今尚让人推崇,“人未必当自生子,但患爱养不至耳。”王皇后待太子刘据,亦是如此。刘炟侍奉马皇后视若亲母,刘据也对王皇后甚好。
十二年后,他还是没有放过她,勒令她再度令其迁往云林馆,寂寥度日。生若无欢,死亦何苦?想不到,她竟比陈阿娇还苦。昔日长门宫的陈皇后,今日云林馆中的霍成君,她终是选择了自我了断,他不知道,她对他有多少怨,他又亏欠她多少情债。
刘询,他是帝王,她原以为他不会情深,原以为他不会情真,却不知他也只是个寻常男子,却不知他执着的“南园遗爱,故剑情深”竟是一生的情爱。到头来,她只是霍成君,终是抵不过一个已故多年的许平君。
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曾想问,他的一生,花开几度,又有几时的春能为她伫足,没有,从来都没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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