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冬天很冷,雪片像是上足了发条,疯了似的往下坠。几乎睁不开眼,视线里一片模糊。
然后,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接二连三的发生,那些熟悉的人,像影子闪烁跳动,一个一个的从我眼前消失。由最初的困惑到难受,直到寂寞如潮似雪。我始终相信自己是快乐的。
最初的那一天,我和我的小哥哥在院子里堆雪人,当我看着它的时候,它好像苏醒过来一般,眉眼慈祥,却仪态轻灵,拉着我的手,在雪中翩跹起舞。天上的星星也在笑吧,要不然,怎么会不断有人从窗户的玻璃里向我们这边瞟过来。
妈妈和一个男人的出现阻断了我的幻想,那个男人矮矮胖胖的,几分威严几分肃穆,站在我家大厅中,静立一侧的妈妈脸上的表情很丰富,脸颊微微染红。
“这是小晨吧?”他走过来露出和善的表情,摸着我的头。我讨厌那些大人们的手,他们总是自以为是的摸我的脸或者头,我的表情一定是淡漠的,我定定的看着他烫得很精致的西装,不知所措。
而一直静静站在远处着的小哥哥突然窜了过来,把我护在怀里。
“放开你的手。”他怒吼,眉头皱得高高的,似乎深埋深仇大恨。
那个男人并不在乎这一切,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掏出两颗糖。
“小晨。”他的手在我面前摇晃。
我的世界怎么可能没有糖,那甜甜腻腻的味道,给我带来愉悦,可以忘记忧愁,消融仇恨。雪花给予的快乐和刚才的尴尬转眼就烟消云散,我的精神集中在那两颗糖上,我确信它们将我彻底的出卖。
“大晨,你回房去学习。”妈妈大声斥责我的小哥哥。
“小晨,不要吃他的糖,他是坏人。”小哥哥急喊道。
“你去不去。” 妈妈拿起一根棍子,我看见她脸上的寒冷如潮似冰,有那么一瞬间,外面的雪花都为之一顿。
我不知道为什么小哥哥这么讨厌这个男人,可是,至少我觉得他是充满善意的,脸上的笑容是温和淡定的,他的糖是很甜的。我的要求少得可以忽略不计——只要能暂时的获取快乐,那么我便是快乐的。
“小晨,快叫爸爸。”妈妈说。
叫这个男人爸爸?我迟疑的从口中掏出融化殆尽的糖,张大了嘴,爸爸不是几天前刚离开家,去远方出差了吗?
这个男人又从身后变出一大包糖来。
“小晨,爸爸知道你喜欢吃糖,就特意为你买了很多,你要是喜欢,爸爸以后天天给你买。”他蹲下来,轻轻拍拍我的脸。
我承认在这样温柔甜蜜的攻势下,我的防线彻底土崩瓦解。况且妈妈说的一定没有错,他就是爸爸,那么,我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呢?
“爸爸。”我对着这个陌生的男人,怯怯的喊道。我看见妈妈笑得花枝乱颤,眼神似乎溢出水来。那个男人笑得很是放肆,脸上的肉像是挂在风中一般,左一飘右一飘的,饱藏着一种莫名的快意,这让我突然很难过。
好在这时,有人替我解了围,我的伯伯和婶婶带着她的女儿来了,很远就能听见伯伯响亮的声音,出语如刀。
“呀,这不是严世兄吗,怎么不早点通知一声,我开车去接你呀,弟媳也真是的,居然不事先打个招呼,客人来了,也不看座,不上茶,真是招待不周啊!”
伯伯从旁边搬过来一张凳子,用衣袖努了努,再弯下腰,使劲的吹了吹,谨慎的摆正到那个男人的屁股下。这时,嫂子早已将一杯热茶递了过来。
“别客气,你将就着用吧,他们两个啊,不是一般的古道热肠,全镇上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绝妙夫妻。”妈妈朝那个被称作严世兄的人说着这话,嘴角上揶揄的笑了笑。
“就是,就是。”伯伯和婶婶随声附和着,“我们家虽然穷,但是就算砸锅卖铁也要把严世兄您老给招待好,弟媳不懂事,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您就跟我们讲,我给你做主。”他拍着胸脯,“咚咚咚”的响。
他们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听得有点儿错乱,这丝毫不能吸引我的兴趣,我不知道为什么大人的世界总是有那么多的事,我拉着伯伯的女儿雪逸出去玩。
她和我年龄相仿,文静,喜欢养些花草,爱看书,可以给我讲很多的故事。比如:她讲一只两头蛇和一只老鼠的爱情故事,他们生了一个孩子,但却处处受其它动物的歧视,于是,有一天,孩子一气之下出走了,两头蛇和老鼠到处去寻找孩子的踪迹。不过,这个故事一直没有结尾。这让我很不开心,在我不开心的时候,我就生气,我生气了后果肯定是严重的,所以,我脱掉雪逸的外套,丢到一颗大树上挂着。看见她在雪地里冻得浑身哆嗦,眼泪啪啦啪啦的往地上掉,围着大树不断的打转再打转,却怎么也够不着那件衣服的时候,我就偷偷的笑,这真是件很有乐趣的事。
直到屋子里剧烈的争吵平息下来,伯伯和婶婶才走出来,对着我们发出惊呼,我的恶作剧得逞了,代价是他们背着妈妈双双狠狠的瞪了我几眼。
我很快就开始觉察不到快乐,天总被一层黑纱紧紧的蒙着,绷得很紧,我感觉出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来自于我的家庭,这让我变得恐惧和惊慌。
好在我有小哥哥,他的手臂和胸膛很温暖,夜里抱着我睡的时候,听着他15岁的胸腔“咚咚咚”跳动的时候,我就觉得很踏实很安稳。我的亲爸爸很少回家,即使在家里也总是和妈妈争吵不断,而妈妈寒冷的脸,天生就让我有一种畏惧感,仿佛那就是冰原极地,寒冷刺骨。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小哥哥总是站得远远的看着他们。而我,渐渐的,觉得有一层薄薄的几乎看不见的轻纱,缓缓的飘在我的家中,摸不着抓不到,隔阂却停留在那儿。
就在这天夜里,我原本睡得极安稳和沉静,梦境很美:空气是棉花糖发泡形成的,房子是麦芽糖筑建的,河里漂浮着的都是大白兔奶糖,天上挂着是的彩虹糖,我的出行工具是可以飞翔的棒棒糖。我一张口,轻轻一吸,所有的糖都排着队,飞到我的嘴里来。
我的嘴巴一定笑得裂成四瓣儿,耳朵也被也被扯得生疼,要不然,为什么感觉嘴边湿湿黏黏的,耳朵也边很吵。这样想着的时候,我苏醒过来了。
我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对于黑夜,我深心处泛起一阵莫名的恐惧感,耳边“呜呜呜”的哭泣声更是让我胆战心惊。我习惯性的搂紧我的小哥哥,第一次搂了个空。
我确信这世上再也没有人比我的小哥哥更疼我,失去了躯体的依靠,在黑暗的笼罩下,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灰飞烟灭。
“小哥哥,小哥哥…”我哭着喊,双手抓向虚无的空中。
“好弟弟,哥哥在这里,别怕。” 蜷缩在墙角处的小哥哥伸出手臂,紧紧的抱着我。
“小哥哥,我怕。”
“别怕,这不是有我吗,我一定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夜很深了,快睡吧。”他轻轻的拍着我的后背,这让我觉得温暖和平静,心中的恐惧感渐渐平息下来,倦意袭来。
“爸爸和妈妈可能不要我们。”黑暗中,小哥哥的声音响了起来,像是自言自语。我感觉他的身体和双臂在不停的颤抖,泪水滴落在我的脸颊上,冰冰凉凉的。
“你说什么啊,小哥哥?”我迷迷糊糊的问,接着小哥哥又说了些什么,全都没听清楚,便沉沉的睡去了。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小哥哥睡得很沉,我看见他的眉头皱得像小山,脸上像是凝聚着一层郁气,牙齿咬得紧紧的,突然觉得很难过,这就是我的小哥哥,一辈子要保护我最疼我的人。
在我决定去找妈妈的时候,先帮小哥哥盖好被子,由于惊悸,他的背部几乎全部裸露了出来。
黎明很安静,在静静悄悄的设计着一副祥和平静的画面,没有涂料色彩和声线,除了我不安的心以及回荡在耳边的小哥哥的话。当我靠近妈妈房间的时候,这种平静的画面才彻底的被打破。
“老严,你说,如果我们走了,两个孩子怎么办?”
“怎么办,这个问题你还用问我吗?当然是交由你哥和嫂子养,难不成我们将他们带到加拿大。”
半响,妈妈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样是不是对孩子残忍了点儿?”
“哼,残忍?你老公是怎么对你的,他爱过你吗?一开始他就在利用你,为了自己的如花前程才娶你。这次,要不是我花了那么多的钱,凭他那点儿本事,能调到x市当市委?再说了,他疼惜了一下孩子吗?”
“你说得也是,可是,那毕竟是我的孩子,交给他们我不放心,你看看他们昨天那个奴颜婢膝的样子,找你办事,想想就觉得恶心、。”
“他昨天求我的事情我是不会答应的,估计明天还会来,这种人,我见惯了,行了,别想那么多,我们去加拿大好好享福吧,与你一辈子长相厮守才是我一生的渴求。”
“呀,个老没正经的,不要碰我这里。”
“哈哈…不要啊,不要啊…你好坏哦。”
房间里传出阵阵阴阳怪气的声音,不一会儿,渐渐的停歇了,变成急促的呼吸声和急剧的喘息声。透过门缝,我看见他们在床上翻转扭曲的躯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那么兴奋?我顾不了那么多,不能让我的小哥哥受委屈,我使劲的拍了拍门。
突然,整个世界死寂一片。良久,一个汲着拖鞋的粗重声音传了过来,门吱呀的就开了。
“敲什么敲,大清早的,想死啊。”早上还对我慈眉善目的严叔叔,此刻换了一张凶神恶煞的脸谱,压低声音恶狠狠的说。
我惊恐的仰起脸,我讨厌别人这样对我,此刻我的心是如此敏感纤弱,他已经激怒了我。“呸”,我朝他吐了口吐沫。
“啪。”我只觉得眼冒金星,然后脸上被开水烫了一样疼痛。
“哇。”我一定是哭得天旋地转,乾坤颠倒,要不然,为什么那个男人愣愣的呆住了,要不然,我的小哥哥怎么会那么及时的飞奔过来,我看见他朝那个男人身上扑过去,那个男人却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提起他,猛的用力,疼我爱我的小哥哥被摔得很远。
“老严,你搞什么鬼,这么大人了,还跟两个孩子发火,快回房间来。”妈妈坐在床上沉沉的喊道。
“哦,是小晨一不小心摔倒了,这孩子,真没用,就会哭,大晨还以为我欺负他呢!”
妈妈呢,她为什么还不出现?为什么躲在门后?
我一定是在笑,或者说,是在看一个恶作剧,我是不难受的,脸上疼一下就会好。可是,为什么我的小哥哥咬着牙,在地上挣扎着也不愿意哭泣呢?此时此刻他明明很疼,昨天晚上他明明泪水流了我一脸。我的小哥哥总是那么倔强,淡淡的看着一切,一声不发。
在这个男人转身的时候,我终于看见小哥哥的眼眶开始湿润。他的心肯定也是疼的,要不然,为什么会走过来将我搂得那么紧。
小哥哥经常会不由自主的哆嗦,他说,弟弟,我冷。而这时,我也开始觉得寒冷起来,那些糖果像是雾气一般,在我眼前翻滚起伏,漂浮不定,却怎么也抓不着,我想要的,不过只是那些能给我带来快乐和温馨的糖而已,多么的简单,为什么这么小小的心愿都如此难以满足?
在我自己摸着自己脸颊的时候,伯伯和婶婶来了。他们带来了丰盛的早餐,有糖果,点心,水果,我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华丽的美餐,很快,这些食物就吸引了我的视线。
“看什么看,你以为给你吃的啊。”伯伯咧了咧嘴说。
不过,我分毫没有被他们的话语所吓住,我就知道是拿来给他口中所谓的严世兄吃的,好在我并不在意,乘他们转身的瞬间,抓住一只又大又红的苹果就咬。
“这死孩子。”伯伯追了过来,他伸手一抓,苹果“嗖”的一声飞了出去,掉在外面的地下水沟里。我顿时傻眼了。
那两天发生的事情,太过于诡异,即使是很久以后的现在,那些记忆依旧像是海水,翻江倒海,来去如潮,狠狠的拍击着我的脑海。
之后,妈妈和那个男人走了,爸爸也始终没有再回来。我最爱的小哥哥变得郁郁寡欢,他远远的坐在人群之外,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只有我,依然那么快乐,依然在同龄人中耍着自己的恶作剧。。
有一天,小哥哥也走了,走的那一天,雨水倾巢而出,打在身上生疼生疼的。
“弟弟,我去北方了,再也不能在你身边保护你了,你要好好的。”他的身影被模糊的雨线淹没殆尽,我突然明白过来,用力抱着我,说要一辈子保护我的小哥哥再也不在了。
我突然觉得好难过好难过,我把那些收集了很久的糖都丢到地下水道去,本来是想送给小哥哥一个惊喜。可是,他走了,我留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夜里,谁才能紧紧的搂抱着我呢?当我被欺负的时候,谁来保护我呢?想到这些,我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那天早晨,苹果掉进地下水沟后,伯伯在我脑袋上用力的敲了一下,从此,对我就像是换了一张脸孔,冰冰凉凉的,婶婶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在他家里,只有被我捉弄过的雪逸安静的坐在我身边,陪我说话,她轻轻的替我擦去眼角的泪水。
“小晨,不哭。”她努力的想出各种办法逗我笑,可我哪里有心思去理会这些。爸爸呢?妈妈?小哥哥?他们都到哪儿去了?如果可以用糖将他们换回来,我愿意一辈子再也不吃糖。可是,为什么他们还不回来?
“小晨,你以前不是一直要我将讲一条两头蛇和一只老鼠的爱情故事吗?我现在就告诉你结果,我转过头去看着她。
“一条两头蛇和一只老鼠很相爱,他们生下孩子以后,孩子处处受到歧视,于是,孩子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后来,爸爸和妈妈卖了房子卖了车,还向亲戚借了很多很多的钱,他们遍走天下,经历无数惊险传奇,目标就是找到他们最疼最爱的孩子,于是…”
“小晨,对不起。”雪逸的语调变得低不可闻。
我承认我的泪水又开始泛滥了,因为天空又开始飘下鹅毛大雪,很冷很冷的冬天又来了。
“小晨,我们堆雪人吧。”她拉着我的手,笑容很温暖,她的手也很温暖。
“恩,好。”我笑着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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