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傍晚时分,天地间豁然明亮起来,头上最后一朵乌云带走了沉寂的气氛,远处树梢间泛起了一丝久违的霞红。一连几天的绵绵细雨,屋里屋外到处是湿漉漉的,沉闷的气息让人憋得慌,阳光的出现让我的心情晴朗了许多,虽是幕落的夕阳。
屋后的竹林在不停地摇曳着,那是阵阵西风渲染着暮冬的寒意。几只鸟雀在房檐的屋瓦上跳跃着,走走停停,在讨论着什么。
宽敞的空坝上传来欢畅的嬉笑声,沉睡了好久的村子又热闹起来了。性急的孩子忍不住诱惑穿着新鞋蹦跳着,他们三五个人一伙,高兴地做着游戏,玩跳皮筋,玩扔石子,玩玻璃珠……偶尔还会听到小孩的哭闹,沸沸扬扬的热闹场面像到了城里赶场一样。
“咚!”……“咚!”
我被几声爆竹震了一下,傻愣了一会儿,朝爆竹声传来的方向径直走去,原来是大龙和小虎,他们兄弟俩手里拿着几盒爆竹,东边扔一个,西边放一个,鼓鼓的衣服荷包恰如他们那副自豪得意的笑脸。一群孩娃围观着分享爆竹的喜悦,有的穿着洋气的新衣服,有的手里把玩着刚买的洋玩具,他们也高兴极了。
忽然,母亲的声音从家传来:
“四海!……四海!”
“四海嘞!这鬼仔跑到哪儿去了!”呼喊声隐隐约约。
“小萍!小萍,吃饭了!”母亲继续喊道。
“哦!我来了!”姐姐回应。
这时,场地上玩耍的人渐渐少了,大多被家人召唤回家吃晚饭。站在一旁的我,始终盯着放爆竹的他们,纹丝不动地看着。真羡慕有钱人家的孩子!
“海幺!”“海幺!”
可能是过于入迷,以致姐姐叫了我几声,我都没察觉。
“四海!妈喊我们回家吃饭了。”姐姐走到身后猛然拍了我一下。
“哦!啊,吃饭呀?我还不想吃,你先吃去吧!”我冷淡地回复她。
姐姐伸手过来拉我:“走啦,再不走的话,老妈就拿鞭子过来了!”
我不耐烦地朝姐姐埋怨:“你急哪子?要走,你自己走,别来烦我!”
姐姐把我从人群中强蛮拽了出来,往家走的路上,我的脚步子很沉重。姐姐在前面吃力地拖着我的手,我的头却依依不舍地向后看,看着嘻笑的他们,真想对他们说:吃完饭我就回来,你们可别走开。我还会回来的!
舞台未散,我就离开。我为此时的不义之举感到羞愧,感觉很对不起这帮哥们。我也很无奈,从小到大,我和姐姐没少挨母亲的打骂,在母亲不高兴时候,尤其是犯了错误之后,平日里父亲用来赶牛的那根细细长长的牛鞭子,就会出现在母亲的手里,别提有多恐怖了。
到了家,穿过堂屋,还是没看到母亲,我和姐姐直奔后院的厨房。又小又黑的厨房和牲畜圈连着,中间隔着一米多高的土墙。据母亲说,当年跟爷爷他们分家时,老房子太小,土木混砌摇摇欲倒的三间,除了和叔叔家共用的一间堂屋外,我们家只有一间不堪风雨的屋子,也就没有厨房和喂牲畜的地方。万般无奈,母亲才催促父亲在老房的后院搭建了这个小屋,这个真正完全属于我们家自己的房子。
我和姐姐怕被责骂,小步轻轻走进黑乎乎的厨房。屋内,做菜的炉灶还燃着火,锅里热腾腾的萝卜炖白菜冒着香气。借着炉灶里熠熠燃烧的柴火,清晰地看到父亲拿着斧子在灶旁劈柴,他抬头看见我们进门,什么也没说,又埋头继续忙着。母亲半蹲在窄窄的土墙上忙忙叨叨,正在给牲畜圈里的猪喂食。
没等母亲回头,我走向土墙边,来到母亲的身旁:“妈!”我大喊一声。
“咚!……嗵!”
我抬头一看,站在墙上的母亲不见了。
“哎呦!”声音从圈里传来。
姐姐上前拍了我一下,惶恐说道:“坏了!你把妈吓着了,她,她掉到猪圈里去啦!”
我站在原地,呆住了。
姐姐朝圈里喊去:“妈!妈!你怎样了?”
“你们要吓死我啊!”母亲怒斥道。
姐姐急忙跳进去圈里,撵走了猪,把母亲搀扶起来。母亲摇摇晃晃地起来之后,狠狠朝姐姐的屁股打去。母亲一边打一边骂:“你一惊一乍地在我背后喊哪子冤,想摔死我啊!魂都被你吓走了。哎呦!”
在母亲的打骂下,姐姐的眼里满是委屈。她看着母亲什么也没说,眼眶湿漉漉的。我低着头默默走到姐姐跟前,满是羞愧。
父亲终于站了起来:“吵哪子吵,别闹了!”
姐姐搀着母亲从猪圈里爬上来后,她默默地站到一边,还伤心地流着眼泪。母亲踮着脚蹒跚地走到墙角,把猪食桶和瓢放下,我发现她走路不正常。于是,我朝姐姐看了看,轻轻走到姐姐跟前,样子很愧疚:
“姐,对不起!害你受委屈了!”
姐姐没有搭理我,我继续:“还疼吗? 不哭了,一会儿就好了!”
“打的不是你,你自然是不疼。哼!”姐姐朝我斜着仇怨的白眼。
我轻轻扯了扯姐姐的衣角,小声问:“妈是怎么了,怎么走路摇摇摆摆的,她跛了吗?”
“还不是你,把妈吓着了。刚才从墙上掉下去正对着猪食盆。还惊起那两头肥猪,把她的脚给踩伤了……”
“你们俩嘀咕哪子啊,又想挨打是不?还不去拿碗筷吃饭了!”父亲朝这边凶凶地嚷道。
母亲性情急躁,不能得罪。吃饭时,为避免一场没有硝烟的冷战,我主动给母亲盛饭、夹菜,以求释解母亲心里愤怒的怨气。父亲板着黝黑的臭脸,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埋头吃着。姐姐侧身斜坐在一边,眼睛红红的。她轻挑着筷子,不停地在碗里搅拌着,样子非常可怜。
母亲看了看父亲,又扭头看看姐姐,回头吃了两口,才说到:
“还有五天就过年了,天气还这么冷,不知到哪个时候才暖点来。今天看到天气变晴了,家里剩下的木炭不多了,明天我们再去山里烧点炭,过年的时候也用得着。”
没人接话。母亲又说:“别人家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就我们家事情忙不过来,还要洗衣服、做豆腐、做米粉、……”她一边叨咕,一边掰着手指数,非常认真。
二
第二天,睡在楼上的我正沉浸在甜美的睡梦中,忽然被楼下的声响惊醒。迷迷糊糊、断断续续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吓人。睁开惺忪的双眼,透过屋瓦的几个漏洞,看见天空才微微泛起灰色,天刚蒙蒙亮,竟会是什么呢?
小偷?不会!我们家这么穷。
老鼠?更不会!曾经在熟睡时被老鼠咬过的我,最了解自己了,相信它们不足以把我从睡梦中吵醒。
……
在百般猜想之际,我听到有“哒哒”的声音,很清晰,不致愚笨的我还是可以辨别出,这是人的脚步声,是有人在走动。声音从后院厨房开始,一直持续到父母卧房的窗前。
“你赶紧起来!我热好洗脸水了……快点!一会儿还得上山烧炭!”声音很模糊。
“嗯,晓得了……”声音很懒。
“起来,起来,快起来了!知道你又会赖床。”
“把砍柴刀好好磨一下,磨快一些!”那个声音又吩咐道。
“嗯,好!”声音清晰了,是父亲在回答。
我怦怦跳动的心这才稳定了下来,不一会儿,又睡着了。
简单的早饭后,母亲他们要进山烧炭。临行时,父亲说山里开始长出了新草,叫姐姐和我牵着家里的大水牛也跟着去。
想到能留在家里可以跟着同龄伙伴们玩耍,我便走到父亲跟前再三托词不愿意去。父亲只是沉默,没有表态,按照他那平时的臭脸的规律,我知道,他是默许了。高兴之余,我像一只自由的小鸟欢快地跑到姐姐面前炫耀起来。谁知姐姐听了之后很生气。过了一会儿,她用一连串的好言好语对我诓哄起来,劝说我要同她一块去,她还承诺到过年的时候带我进城里玩。我听后,犹豫一会儿,终究还是让她失望了。
母亲他们打理好了一切,就要出发。母亲看着姐姐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她朝姐姐走去,样子很不高兴:
“还不快去拿牛绳过来牵牛!愣在这点做哪子?”
姐姐噘着嘴,呆在原地不动,也不回话。
母亲看着姐姐,心急了,说到:“你怎么啦!听到我说话没?”
“四海不去,我也不想去!”
“你们去砍柴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山里守牛害怕!”姐姐补充道,一脸委屈的样子。
“谁说他不去啊?”
“他自己说的,还说我爸答应他了。为哪子又叫我一个人去?他倒好!可以在家玩?”
我在屋里听到这些,心突然怦怦跳。赶紧跑到土灶门口躲藏起来。
“他呢?”母亲向姐姐询问我的下落。
“哪个?”
“四海啊,还有哪个?”
“哦,他刚才还在这儿的。”
“四海……四海!”母亲的声音在厨房外喊着,带有恐怖的火药味。
“你蹲在这儿做哪子事?”惊天霹雳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父亲,他手里拿着挑柴的扁担,猛一看以为是要打我。
“没!没做哪子!”我慌张的应答:“哦,我想看看灶里的火熄灭了没?一会儿没人在家,怕火再着了。”
母亲进来了,一定是姐姐听到我的声音后,去告诉她的。
“你怎么回事,想挨打是吗?”母亲凶凶的样子朝我吼道,又抬手想要打我。
“快点走啦!还瞎闹哪子!”父亲呵斥了一声,走出了厨房。
母亲顿时无语,瞪眼看了我一会儿,又说:“我刚才喊你,你为哪子不应我?想气死我啊!走!跟姐一起守牛去,在家闲闲的做哪子!”
三
天空没有乌云飘,懒懒的太阳也已从稀疏的白云后探出头来,散射出红红刺眼的光芒。
出了家门。走过一段田间小道,继而又是崎岖跌宕的山路,时宽时窄。寂静的旷野上空飞来几只大雁,数声鸿鸣之后,又滑翔而过。
一阵“扑扑”声从路旁的草丛间传出,我才意识到是脚下唐突的脚步,惊动了正在探春的鸟儿。它们嘴里衔着未干的新泥,径直穿过一块块黄黄的油菜田,朝远处的树枝头飞去了。
一直走在队伍前面的父亲,穿着青布马褂和黑色的裤子,踏着一双脏臭不堪面目全非的解放牌球鞋,这就是父亲上山做活时配备的一身戎装。他肩上挑着担粪用的竹箩,腰间绑挂着砍柴刀。母亲昂头挺胸紧跟着父亲,出步铿锵有力,好比斗志昂扬出征的战士。我和姐姐尾随在队伍后面,姐姐前面牵着牛绳,我一如既往骑在宽宽的牛背上。
走着,走着,母亲嘴里突然念叨:“你看你穿的那裤子,还不如要饭的,丢死人了!”
“这是去山里烧炭,又不是进城赶场,讲究哪子?”父亲回应着。
“昨天刚给你补好了一条,来之前已经交代过你。你这人也太不讲究了!”
“懒得换了,没要紧,破点儿正好凉快!”父亲很坦然。
姐姐看了看前面走着的父亲,回头捂着嘴告诉我说,父亲穿的裤子破了,在屁股的位置已破裂开了一大块,肉都快露出来了。
“呵呵,……嘿嘿。”
我和姐姐在后面一顿狂笑,一直笑到目的地—把崂山。
把崂山坐东朝西,山形美如丰满的贝壳。她是我们村的财富,在冷暖的四季,供应着源源不尽的薪材。
山下是一条深邃的峡谷,四周山势险峻,石阶小道供行上下。谷中腹地形若扁舟,地势中高周低,有一条清澈秀美的河流,名曰把崂河。河岸边的河床很长很宽,放眼望去,一马平川的草坪上,随处可见一座座河沙堆砌而成的堡垒和宫殿,还有一颗颗从河里打捞上来的奇形怪石,像战马、大象、兔子……
把崂河是一个天然的游乐场,在阴晴的牧歌里,翻唱着琐碎顽皮的记忆。
一路颠簸,来到了河边,沿着河床走了一段,父亲看了看四周的山林,坚定地说:“这里树木多,离河近用水方便,就这儿了。”
他们放下粪箩、水桶等工具。我和姐姐拖着疲倦的脚步跟了上去。
“就让牛在这吃草吧,你俩把它看好了!”母亲说道,接着她也拿起一把刀,紧跟着父亲,爬上山砍柴去了。
姐姐坐在一块平滑的石头上,她手指着旁边的另一块石头,示意让我坐下:“歇一会儿吧,挺舒服的!”
我不接受姐姐的好,故意坐到旁边的草地上。姐姐从袋子里拿出了毛线和针,看是要织毛衣。她抬头看了看我,好像猜到了什么似的,笑了笑说:“还在生气?这么小气啊!”
我低着头,不理睬。
“一会儿我们引火烤粑粑吃,好不?”
“粑粑!哪来的粑粑啊?”我不懈地问道,心想姐姐是在逗我玩,又想忽悠我罢了。
“出门前,我偷偷地从妈他们的房里拿了一块。”
“粑粑是过年才能吃的,得留着过年呢!出来时,妈不是带着午饭了吗!你要是让她知道了,我俩又该挨打了。”
说着,我急切地站了起来,半信半疑地去看姐姐拎来的袋子。我一看,顿时兴奋起来,袋子里面不但有粑粑,还有洋芋和红薯。我笑了,回过头:
“嘿!好样的!姐,你倒是跟我学了这招啊!”
说着,我笑出了声,将要走开。姐姐见我要走,问道:“你去哪?”
“找柴引火,烧粑粑!”
姐姐笑道:“有吃的,你倒是挺勤快!刚从家吃早饭出来,现在还早着呢,等一会儿吧。过来!我教你读书认字。”姐姐拿出一本小书。
“切!教我?你一个小学没毕业的也想教我这个初中生,你开哪子国际玩笑哦!”我朝姐姐斜了个白眼。
姐姐在空闲的时候,总喜欢抱着书本写写看看。我知道,姐姐自小学四年级毕业已经好几年了。母亲常说,姐姐学习成绩很好,每学期都会在学校拿到奖状,母亲也就常常拿她做例子教育我。好景不长,到我上二年级时,没有什么手艺的父母和家徒破壁的瓦屋,不能同时再供应我和姐姐上学。姐姐是女孩子,父亲说农村的姑娘不用念太多书,能识几个字就够了,也就没有再让她继续念。每当姐姐看到同龄的伙伴去上学时,就会找个角落悄悄哭,这事儿好几次正巧被母亲看见。母亲知道后,一边安慰姐姐,一边跟父亲吵闹。后来姐姐就让母亲托人在城里找份工作,想着能帮家里添补点家用。可因姐姐未满十八岁,年纪太小。也快过年了,活儿不好找。母亲说,等过完年后再去试试。
“我才不学呢,没意思!”我扭头说到。
“那我给你唱首歌?要不讲个故事?”
“呵呵,呵呵……”
我憨皮笑道:“你还是讲故事吧,你的歌声我消受不了,额?等哪天你看我哪根经不正常的时候,你再给我唱吧。”
“为哪子啊?”
“呵呵,只有傻子才会听疯子的歌声!”我的话似乎过分了。
“哼!”姐姐斜着白眼看我,显然是不高兴。
空坐着无聊,为了打发时间,我还是选择听姐姐讲故事,姐姐耐心地讲:
有一天,素有森林之王之称的狮子,来到了天神面前:“我很感谢你赐给我如此雄壮威武的体格、如此强大无比的力气,让我有足够的能力统治这整座森林。”
天神听了,微笑地问:“但是这不是你今天来找我的目的吧!看起来你似乎为了某事而困扰呢!”
狮子轻轻吼了一声,说:“天神真是了解我啊!我今天来的确是有事相求。因为尽管我的能力再好,但是每天鸡鸣的时候,我总是会被鸡鸣声给吓醒。神啊!祈求您,再赐给我一个力量,让我不再被鸡鸣声给吓醒吧!”
天神笑道:“你去找大象吧,它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狮子兴匆匆地跑到湖边找大象,还没见到大象,就听到大象跺脚所发出的“砰砰”响声。狮子加速地跑向大象,却看到大象正气呼呼地直跺脚。狮子问大象:“你干嘛发这么大的脾气?”
大象拼命摇晃着大耳朵,吼着:“有只讨厌的小蚊子,总想钻进我的耳朵里,害我都快痒死了。”
狮子离开了大象,心里暗自想着:“原来体型这么巨大的大象,还会怕那么瘦小的蚊子,那我还有哪子好抱怨呢?毕竟鸡鸣也不过一天一次,而蚊子却是无时无刻地骚扰着大象。这样想来,我可比他幸运多了。”
狮子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仍在跺脚的大象,心想:“天神要我来看看大象的情况,应该就是想告诉我,谁都会遇上麻烦事,而它并无法帮助所有人。既然如此,那我只好靠自己了!反正以后只要鸡鸣时,我就当做鸡是在提醒我该起床了,如此一想,鸡鸣声对我还算是有益处呢。”
……
姐姐给我讲完了几个故事后,已是正午时分,煦暖的阳光直射谷底,散射在我的身上,暖和极了。
忽然,一只五彩斑斓的水鸟从眼前飞过,飞到了潺潺的流水之洲。它在那儿沐浴阳光,似乎等待着什么。在一缕缕光芒的映射下,鸟儿更加艳丽,河中的水儿更加清明透底。我高兴极了,膨胀的好奇心和年少的顽皮,促使我悄悄捡起一颗石子,轻轻地慢步靠近河边,朝这只美丽的水鸟走去。姐姐仍坐在原地,看到我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朝鸟儿摸索过去,身后的她似乎明白了我的意图。她也跟着站了起来,紧握拳头,一副紧张害怕的样子。
“啊!”尖叫声从身后响起,鸟儿应声疾飞而起,顺着河流远去了。
我怒目大张,朝身后的姐姐看去,只见她仍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面无表情,气急败坏的我上前嚷道:“你哪子意思,存心捣乱是不?”
“我,我不是啊,我一紧张就叫了起来,不是故意的。”
“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姐姐向我承认错误。
“你,你离我远点!倒霉精!”我指着她叫嚷道。
姐姐不再说话,回到原地坐了下来。她拿起毛线织了起来,翘着腿,还一边悠闲地哼着不着调的歌。
我朝河中搜寻而去,霎时异常惊喜起来。河里游动着一群群可爱的小鱼,水中石块边爬出几只大螃蟹,还有很多好看的奇形怪石。如此胜景,我不敢再告诉倒霉的姐姐,自己悄悄地忙活起来。
“四海!上来吃午饭啦!”母亲喊道。
“不吃了,我不饿,你们吃吧。”
我抬头一看,看到母亲他们上山砍柴回来了。他们破旧的衣服上挂满很多杂草和树叶;父亲的手背在砍柴时不小心划破了几道,伤口上的血已经干了;母亲头上的发簪不见了,零乱的头发下,那张脸黝黑黝黑的,像唱戏的小丑;他们身后一堆堆薪柴已然整齐地堆放着。此时,我不禁对他们的辛劳起了敬畏之意。
父亲、母亲还有姐姐围坐在平整的石头旁边,吃着从家里带来的午饭。听话的大牛躺睡在不远处,嘴里不停地咀嚼着。
正是黄昏时分,天边的红日正舒舒服服的坐在西边的山尖小憩,没有大雁陪着的晚霞不免单调了。峡谷中吹起一股股凉凉的晚风,经受不住河水拔凉拔凉的侵凌,我带上丰硕的战利品依依不舍上了河岸。
父亲和母亲正在忙着打理烧好的木炭,姐姐也在旁边帮忙。争吵了半天,母亲他们终是不肯让我的战利品放进他们挑的担子里。再三恳求,才答应借我一个麻袋,只好把今天捕获的这些鱼和螃蟹,还有漂亮的石头放进袋子里,绑捆在牛背上驼着,我只好走着回家。
四
今天是腊月二十八,后天就是大年三十。
天刚亮,我还没睁开眼就听到是隔壁的十婶来了,这肥胖高大的身个可是远近闻名的喇叭,她一来就叽叽喳喳,如饥饿的叫天鹊一样吵嚷个不停。我睡觉的时候最烦有人说话打扰,真想抱怨几句叫她小点声。可想到前几天母亲刚交代,快过年了,正月里不能说脏话,所以我就不敢对她谩骂什么。
在她几番吵嚷下,我不再有睡意。起来后,走到厨房,看见母亲在淘洗黄豆,姐姐蹲在灶门那儿烧火,我明知故问:“妈,今天是要做豆腐吗?”
“嗯,做点豆腐过年吃。你赶紧洗脸吃饭,一会儿牵牛出去转转。”
“今天不是过年了吗,别人家不放牛,我们家也不要放了吧?”
“那你一会儿去问问小宝他们还去不?”
听了母亲这么一说,我心里有了谱,高兴极了。她言外之意是,假如人家不去,我也可以不去了。我这个牛奴等到解放的这天,不容易啊!
吃了饭,我去外面转了一圈,玩了半天功夫才回来,走到母亲跟前认真地说:“妈,小宝和长林他们都不去了,我也不去了吧?”
“嗯,那好。一会儿和你姐一起帮我做点事情也行。”
“嗯,啊?我,我还有我的事情要做啊。”
“你哪子事啊?别啰嗦,知道你又想溜出去玩。”母亲狠狠地看着我说。
姐姐看着我和母亲杠上了,于是上前插话纾解:“妈,我怎么一上午没看到我爸啊,他人呢?”
“你爸呀,他天没亮就上山了,说是去挖山药。我叫他吃了饭再走,他不肯,说是山路远,来回得花不少时候,怕晚上回来太晚。快过年了,城里人喜欢买山药吃,所以山药就这两天好卖些。希望他能多挖点,再卖上个好价钱。今年没攒到哪子钱,今年过年就指望山药卖钱了。”母亲一边忙活儿,一边自豪地说道。
“万一我爸没挖到山药呢?”我突然插一句。
我的这一句把旁边的姐姐给震住了,她狠狠在我胳膊上拧了一下,好像有话要说,可没等姐姐开口,就听到:
“闭上你的乌鸦嘴!小心我把它撕烂。”母亲怒斥道,她用带着皱纹的眼睛看着我,我害怕极了,不敢再与她对视。在抬头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母亲的头发已在我的不知不觉中被风霜染成了银色,还有她原本俊俏的脸儿,岁月的车轮已留下那么深的印痕。那双吓人的眼睛里,除了有怒火,更多的是忧郁,是憔悴,还有对某种信念的虔诚冀望。也许这副深情的眼神正承载着一家人幸福的负担,需要有人理解,有人安慰;遗憾的是,当时我和姐姐没能读懂。
我虽不懂事,可还是知道刚才的那一句话很不应该,尤其是在“说话不说歹”的正月里,在迷信的母亲面前。因此,我作出一副懊悔自责的样子,低着头,也没敢再说什么。我也庆幸,是在正月里,母亲也才没有大加谩骂,要是在平时,我口无遮拦的这一败举将难逃一劫。
过了一会儿,忙碌的母亲好像忘了刚才的事,她脸色好了许多,看上去已经不再那么吓人。
“来,你跟我去八娘家找石磨磨一下黄豆。”母亲对我说。
我呆在原地不动,显然是不愿意,但有恐于母亲的威严又沉默不敢言明。姐姐见状走了过来:
“还是让我去吧,我比弟弟高点儿,能帮你一起摇磨子。”
“嗯,也好。”
母亲拎着半桶黄豆走了,姐姐拿着菜盆子紧跟出去。
已是傍晚,鸟雀无影,鸡犬回笼。
母亲和姐姐已经把饭菜做好了,我们围坐在炉灶旁,守着香气四溢的小锅,只等父亲回来一起吃饭。看着锅里炒好了的豆腐渣,本来还能再挺挺的我,不禁直流口水,肚子也“咕咕”地叫了起来。
母亲比谁都着急,不停地进进出出,嘴里还不断地叨咕着。姐姐说母亲已出门好几次观望,甚至也顺着进山的路走了好一段,可就是不见父亲的影子。
我和姐姐仍坐在灶炉旁边守着,过一会儿,母亲走过来说:“你姐弟俩要是饿了?先吃吧!你爸还不知到哪个时候才回来呢。”
我说:“我爸会不会不回来了?”说着,我迫不及待地去拿碗筷。
姐姐说:“不会的,山里没村没店的,他能上哪去啊?”
“妈,你也先吃点填填肚子吧。”姐姐看着着急地母亲。
母亲又朝门外望了望,才回头:“你们吃吧。我还不饿。”
我和姐姐吃了起来,母亲伫立门口,专心地看着那条回家的路,静静地翘首守望着。
时间过的很快,没等父亲回到家,漆黑的夜幕就已悄悄降了下来,三米之外不辨是非人物。屋后乌鸦不停地啼叫着,甚是怕人。
突然,看见不远处有个模糊的黑影,像是在移动。母亲打量了一下自己,紧握着手电筒,慢慢地向前迎上几步:“是他爸吗?”
“嗯,是我回来了。”父亲的声音回应。
我和姐姐听到是父亲回来,高兴极了。
父亲背着一个大麻袋,扛着锄头和长嘴铁锹进了屋。父亲一进门,我就闻到一股浓浓的汗臭味,难闻死了。我朝父亲看去,他又是狼藉满身,仅比街头乞丐多了几分轻松从容的满足。
母亲站立一旁,看着晚归的父亲,一直焦急的她本应很生气,但看到如此疲惫不堪的父亲,怒火久蓄的母亲却是异常的冷静。
我立马迎上去,急切地打开父亲背来的麻袋,看到好多的山药。惊讶的我不禁放声喊道:
“姐,你快来看啊!好多的山药,又大又长,真好!”
一旁的母亲:“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一家人都在担心,还等着你吃饭呢!”
“等我做哪子嘛,谁让你们等我了?我没来,你们就先吃啊!”父亲说,“山药不好挖,我今天才去,晚了一步。好挖的地方都没有了,只有隐蔽的岩壁处,或是离家较远的地方才有,所以多跑了不少路。并且,山药这家伙体型细长,长在很深的泥土里,经常还会往岩缝里钻,所以不好弄啊。”
父亲所说不假,我曾跟着他亲身体会过进山挖山药的艰辛。
父亲洗完手后,母亲已为他热好了饭菜。看着父亲狼吞虎咽的吃相,样子很可怜,他毕竟已经一天没吃饭了。
母亲看着父亲吃的差不多了,微微露出笑脸:“今天挖的山药得有二十斤吧?”
“最少二十五斤!”父亲得意地答道。
“这两天是年头,山药好卖,至少能卖两块钱一斤,这二十五斤就能卖五十嘞!”母亲自己在那盘算着。
“明天我再去挖点,我知道哪儿还有,只不过……”
“只不过哪子?”母亲急切地问。
“就是!就是有点远而已。”父亲哽塞的说,能感觉话语中的疲倦。
我上前插话:“爸,那我明天陪你一块去,给你帮忙你就少累点了。可以不?”看着父亲疲惫的样子,我想我应该分担点。
“太远了,山路不好走,你还是不去了。”父亲没正眼看我就说。
我很生气,于是出去了。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父亲将要上山挖山药,我心想山里一定好玩,就非得吵闹他带我一同去。一路的艰难险阻和遍地荆棘让我吃尽苦头后才到山里。回家的时候,我又累又饿,已走不动,还是父亲把我从山上背回家的。
五
东方的地平线又泛起一丝丝霞红,鸡鸣声陆续响起,睡醒的村子不时地冒出了缕缕炊烟,伴着未散的晨雾,如银蛇舞动般盘旋而起。
睡梦中,母亲就把我叫醒:“四海,今天大年三十了。你爸去城头卖山药,你跟他去帮忙照看一下。顺便买点果果转来过年!”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透过屋顶那几块破碎的瓦片,看到太阳还没出来。但想到能去城头赶场很不容易,瞬时激动不已。可我实在太困,又在床上赖了一会儿。
父亲已经早早起来,他把山药洗了又洗,刮了又刮,像把玩宝贝似的,特别小心仔细。母亲在厨房忙着做早饭,马尾松毛呛人的浓烟不断飘送过来,渐渐驱散了我的睡意。
姐姐跑到我床前:“海幺,卖完山药,买苹果的时候,别忘了选几个好看的!”
“小萍,要不你也去吧!”水池边传来父亲得意的声音。父亲埋着头忙着,嘴里哼着不着调的“歌曲”,看来他的心情很好。
母亲从厨房放出话来:“小萍要在家帮我,今天事情多老火,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姐姐感到很委屈,转向厨房:“我就知道不会让我去的,一百样好事都偏向四海。一年没让我赶几回场!”
“赶场也要有正事做诶!没东西卖,也没有闲钱,去城头做哪子嘛?要钱用哩!”母亲义正言辞,说的似乎很有道理。
简单匆忙的早饭后,母亲和姐姐开始忙了起来,说是要打扫屋子、准备年夜饭……
父亲换上那件平时舍不得穿的“礼服”—这件褪了色的蓝色中山装。他选了个又新又好看的尿素口袋,还洗了两遍才舍得把山药装进去。整装好后,父亲称了一下,山药正好三十五斤。
父亲轻轻地往上一提,山药背到了肩上,走出了门。我早就收拾好了,勤迈着脚步,紧跟在父亲的背后。
母亲出门追上几步:“别卖便宜了!今天三十,回来早点!卖了钱,记倒买些糖果和肉转来过年!”
“晓得了,罗嗦哪子嘛。”父亲对母亲的嘱咐显得有些不耐烦。
冬去春来,宁静的早晨,微风徐徐吹过田野,沁人心脾的花香带着新鲜泥土的气息阵阵迎面扑来,分不清有多少种花,可还能感觉到最浓最香的油菜花。数只唧唧喳喳的麻雀不断从头上掠过,这片极目无际芬香的田野,映着初生的橘红的朝霞,恰如一幅巧作的画卷。
县城离家大概二十里路。在崎岖蜿蜒的山间路上,我空着手自由地在前面奔跑,父亲扛着山药在后面跟着,不到两个小时我们就到了城里卖菜的地方。
街上的人已经不少了,车水马龙,人群熙嚷。父亲不停地拉扯我的衣袖,可能是怕我走散。我们赶紧找了一块空地,父亲把袋子慢慢放下来,先铺上带来的一层干净白布,才小心翼翼取出白净的山药。生活中,我很少看到父亲这样认真仔细,待人接物时难得的温柔。
头上乌云慢慢蔽天,寒风阵阵凛冽。不一会儿,还下起了毛毛细雨,这真验证了老人们常说“地无三里平,天无三日晴”的老话。看着热闹的菜市场,发现场上有许多人卖菜,各种各样的菜,很多我都叫不出名来,有的甚至没见过。
等了很久,还是无人问津,谁会来买山药呢?我着急地问父亲。
“会有的。”父亲说,“山药可是个好东西,带点甜,脆脆的,清香可口,吃进去感觉味道清爽。随便你切片炒,放汤,煨稀饭,清蒸都很好。在过节气的时候最好卖了,城里人舍得花钱买去吃。”
“凭哪子费心费力地从山头挖来,都送给他们吃啊?我们自己拿回家吃算了。”我赌气说道。
意料之内,父亲说:“我们老百姓就是苦命人儿。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只有多费点力气才能有吃的,跟城里人比不了。今天还得指望他们把这些山药全买了,我们卖得点钱好买点肉和果果回家过年。我们自己哪点舍得吃哦。除非……”父亲没有把话说完,但我知道他想说的是“除非山药卖不出去”。
我不禁心里一紧,感觉酸酸的,心疼起父亲来。从家到山里挖山药的地方至少有二十几里,父亲这几天来回地奔波劳碌且不说,山里遍地荆棘,还险难重重!今天已是大年三十,就为了多挣这几个钱,还在这儿守着,把人委屈成这样,真不值啊!回头一想,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家里除了刨土种地,也没有别的收入,不挖点山药卖,又哪来昂贵奢侈的年货,还有我和姐姐的压岁钱?
我想着这些,心里觉得一阵阵难过起来。看看身旁的父亲,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颤抖,黑黝黝的脸上一道道的皱纹如沟壑纵横,眼睛有些红肿,双手已是严重皴裂出血。
“爸,你戴上围巾吧!”
我把出门时母亲硬塞给我的围巾递过去。母亲用了五六年的围巾显然不好看了,保暖质量也不好,但我想着能保暖一点是好的。同时,我的另一只手举高,想暗示他我还有手套。
买菜的人更加多了起来。他们优哉游哉地走,四处看着摊位上的山药。一个中年男人把摩托车慢慢挪到了对面的摊子边,他拿起山药,仔细看山药的成色,还用手剥了点皮,拿到鼻子边闻了闻是否新鲜。
“你这山药哪子卖啊?”他终于问价了。
“二块一斤。”
“哟!哪点卖到这种贵哦。价钱少点,一块六卖不卖?”
卖山药的老伯似乎嫌他出的价太低,结果没卖成。买菜男人砍价的底气很足,毕竟菜场上卖山药的很多,买的人却是寥寥无几,不趁机压价,又等什么呢。
父亲一直注意那边的情况,回头说:“虽是‘卖货夸货,买货贬货。’但才出一块六也太便宜了。听人讲,上场还卖到了两块哩。”
说着,一位衣着时尚的女士挽着一个成熟的男人,正朝我们这边走过来。男人手里提着很多菜,其中有昂贵的土鸡、大鲤鱼等好东西;女士胳膊上挎着一个漂亮的钱包,浓妆艳抹,一看便知是个有钱的贵妇。高贵的她微微弯下腰,从包里抽出一张“心心相印”包住山药的一头后,才拿起来仔细地看了又看。
“这山药好咧!山里野生的,很有营养!筛洗干净了。”父亲始终保持着笑脸,语气里有几分自豪。确实,我家的这些山药比别人家的好,是父亲费了不少血汗从深山里挖出来的,是野生的。别人家大多是自家栽种的。
“恩,挺干净的!”女士点了点头,“今天卖山药的这么多,山药再好也卖不到哪子好价钱,一块五卖不卖?”
父亲摇摇头:“这也太便宜了,一块五没得哦。去年还卖到两块五诶!您再看看,一分钱一分货,我这山药肯定好过别家的!”
她又看了看山药,很是犹豫,又转身看向身后的男人。男人说:“你价钱喊得太高会卖不出去的。我也懒得跟你罗嗦了,看你们家山药好,那就再加点,给一块八,可以没?”
父亲苦着脸,又是摇头:“没得哦,我这山药最少也要卖到两块才行。你再帮点吧?”
男人冷笑一声,说:“今天哪点卖到两块哦,现在出一块八你不卖,一会儿人都回家过年了,我看你还卖给哪个?”
“卖不出去,也不会找你。我拿回家过年自己吃!”男人的傲慢态度惹恼了老实的父亲。
“那你就等着拎回家吧。你这老头子这种抠门,几毛钱也不肯让,一定卖不出去。”粉红的脸蛋冷笑着,又挽起他的胳膊,两人扬长而去。
我在一旁听着,心潮涌动却不敢作声,暗自盘算着,一块八到两块,每斤才差两角钱。他们也就顶多买个三五斤左右,最多来个一块来钱。现在山药还没开张卖,不知能否卖完。路又这么远,何必再背回去呢。这么多都背回家,一家人过年也吃不完啊。况且,我们还等着山药钱买年货呢。
父亲愤恨的火气降了些,我上前试探性地对他说:“爸,一块八就一块八卖了吧,反正也就块把钱的事情。记倒,我们还等山药钱买东西呢。”
“那也不行啊。”父亲的火气又上来了,“一块钱就不是钱啊?你还小不知道,这不光是一块钱的事,卖东西也要讲点良心,至少也要对得起自己啊。我们辛辛苦苦上山挖山药,质量这么好,怎能这么便宜卖呢?”父亲板着严肃的脸,说得很认真。我不敢再多嘴,我知道进山里挖山药有多苦,有多累。
又陆续有几个城里人摇摇晃晃地慢步走来,他们终还是嫌价钱太贵不愿意买。对面街的大众饭店的老板过来也只出到一块八,还是不愿再加,父亲也是不肯卖。
天仍下着毛毛细雨,看着渐渐稀朗的街道,面对眼前的一大堆山药,我心急如焚。父亲比我还急,这点我看得出。
“爸,你也捂捂手吧。”我把手套递给他。
一股股寒风充盈着热闹的城市街道,原本耐冻的我不禁打了几个寒颤。我浑身发抖,畏缩在城市的墙根下,仔细环顾一周,想找个可以避风躲雨的屋檐,可我所看到的只有两种景象,一种是沿街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店铺,另一种就是一截又一截华丽而又冷硬的城墙,我几乎看不到一片瓦也看不到一个屋檐。我好糊涂,竟忘了自己身在城里,不是在农村。
记得上小学时,语文老师对“屋檐”的解释是“房顶向外伸出的边沿”。可是,放目这座城市的楼宇,我几乎已经找不到这种从房顶向外伸出一截边沿的房子了。很显然,这样的房子只属于乡村或是遥远的朝代的城镇了。找不到温暖的避风港,找不到休憩的角落,站立在这个没有了屋檐的城市;顿时,让我感到惊慌与惶恐,让我有了回家的渴望,渴望那几堵久经沧桑的破壁,还有那个早已堆积了许多杂乱尘埃的屋檐。
过了好久,我终于发现一处可以避雨的地方。我匆匆跑到一块广告牌下,宽宽精致的广告牌上,鲜红的大字写满了“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可能是我当时太笨,也不过跟父亲一样,竟然也读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我在广告牌下蹲了一会儿,感觉好了许多。
“爸,你也去那边避一下吧!”我指着不远处的广告牌说,“那里挺舒服,可以躲点风雨!”
父亲一边跺着冻僵脚,一边摇头,“我放不开手,一会儿来人买山药怎么办?你太小不会看管,也不会还价钱!”我昂着头走近父亲,惭愧地发现,我的身个已高过了他。眼前的父亲很矮小,却是那么的坚强。我长着高大的躯个,只有一层毫无适用的空壳,真悔恨在学校没好好学些本事,这让我感到很愧疚。
又有好些人过来看山药,因为我家的山药实在是好,一根根都洁白好看,只要是过来的都会上前看一看。但说到买时,谁也不肯出到让父亲满意的价钱。
看看时间已是中午,我肚子“咕咕”叫个不停,父亲看出来后,伸出笨拙的粗手不停地往荷包里掏东西。可能是穿的太多,他找了半天,终于才从衣服的最里层,一个很隐蔽足以防盗的地方掏出五毛钱,让我去买两个包子。
买回来后,我给父亲一个,他轻轻抿了几口就不吃了,说是包子的味道不好,不愿再吃。我们一家人都爱吃城里的肉包子。每次来城里赶场回家,从没买过糖果的他,却不会忘买城里的肉包子,或多或少。以前,每到赶场天,父亲要是去城里赶场,我就会赶着牛早早回家,不为别的,只为守候父亲买来的肉包子,父亲总是不会让我失望。
刚才也是在那家老包子店买的,我吃起来感觉味道没变,每一口都还酥软香甜。我知道父亲是故意想留给我吃,并且担心山药卖不出去,心里着急不愿吃。我也着急,但饿了,好不容易有机会进城吃一回热包子,就大口大口地吃着。父亲吃剩下的也全被我消灭掉了。
见我吃得这么香,父亲不由得对我笑了:“别样不会,你就会吃!”
“哪个讲我不会啊。”我不服气跟他顶了起来,“我现在帮你卖山药啊,还讲我不会?”
父亲收起笑容,又现一脸的忧郁:“还不知道能不能卖出去呢。”
我趁机说:“不然就便宜点卖好了。便宜点卖,卖的快。”
父亲收起笑脸:“我自有打算,你小娃仔不懂。”
午后,人更少了,大年三十的,多数人都回家准备过年去了,谁还会来街上买菜啊。我又跑到广告牌下蹲了几回,可那儿只能躲雨不能避风,我还是觉得冷得受不了。看看父亲畏缩着身子,双手紧抱,脸上透露出风蚀的印迹,黝黑的脸能看得出苍白。
“爸,我替你看着,你去那边避避雨吧。我这种大的人了,可以的。”我指着广告牌,挺直了腰板向父亲请缨。
父亲摇头,又指着对面的一家商店,说:“我不去了,你还是怕冷的话,就去那家店铺里呆一会儿,那儿会暖和些。我去过那里买过几次东西,和老板熟悉,你去他家坐坐不要紧。”
“不用,我不怕冷。”
“那你再去买碗热粉吃好了。”父亲没有接受我的好,反而关心起我来。说着,又从荷包里费劲地掏出一块钱来。
我最喜欢吃城里的油粉了,尤其是羊肉粉,猪肉的也不错,想着就流口水,一次让我吃个三四碗我都能吃得下去。但我今天突然没胃口了:“爸,我不想吃,刚才吃饱了。”
天越来越冷,人也越来越少。卖年货的小贩们开始降价甩卖,卖春联、卖玩偶的也都吆喝着:
“散场了,便宜卖了!”“五毛钱三样,随便选了!”“快来啊,……”
我四处看看,街上已经没有几个卖菜的了,大部分人已经回去了。父亲也着急起来,他一着急,身子也跟着哆嗦起来,才导致擦鼻子的手过于发抖错擦到了眼角上去。
等了半天,终于又来了个买菜的人:“你这山药怎么卖的啊?”
父亲说:“两块钱一斤。你看我这山药多好!平时卖两块多的……”
不等父亲说完,那人就不耐烦的说:“菜场上都没几个人了。还想卖两块,你想拎回家过年啊!”听着他说话的口气像是在训斥人。
奇怪的是,父亲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迎着笑说:“看你诚心卖菜,我也不守了,便宜卖给你吧。就一块八,要不要?”
那人白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这个价钱卖给鬼都嫌贵。你看看,哪点还有几个人买菜哦。再便宜点我就跟你买点,恩?”
父亲的脸一下子更苍白了,嘴唇讷讷着,但什么也没说出来。一旁的我忍不住插嘴了:“不买就算了,我不稀罕要你买!你走吧。”
“哟!小屁孩!老子从没见过像你这么不懂事的,瞎咧咧哪子啊!”那人样子很凶,又板着臭脸:“山老翁,留点气力回家吧。”
“好,好,好!一块六就一块六,你要几斤?”父亲屈服了。他卑躬的样子很可怜,又一个劲地笑脸迎去,像是害怕那人跑了似的。一旁的我惊呆了。
那人把山药翻来翻去,慢慢地挑着,甚是认真。父亲问了半天后,尊口才开“要五斤!……称够斤两哦,不然我得回来找你!你们这些人一个个油头滑脑的,没有一个实在人。”那人吩咐完后,又无情地指责父亲。
买山药的人走远后,我憋了一肚子的气,忍不住埋怨父亲:“开始的时候人家愿出一块八你不卖,这会好了,一块六也得求着人家买。”
父亲似乎有些惭愧,但并不肯认错:“有哪子办法哦。要不是急着回家过年,我一斤都不舍得便宜卖。出门时你妈也这种交代的。”
“你还提我妈呢!他们在家里,还指望这山药钱买肉和糖果。”
父亲不再说什么,等过了一会儿,才扭头对我说:“一会儿要是有人出一块六也要卖了。”
街道上人迹稀少起来,空荡荡的,我和父亲一直坚持守到散场,还是没有人再来看山药。场上其他卖菜的人也忙着收拾摊子回家,也许那些人和我们的命运是一样的,但更希望他们的家人已经做好香喷丰盛的年夜饭等着他们回家。
守了一天,山药最终卖了五斤多。这么简单的账,却让父亲来回地算了几遍,又数了几次,还是八块六毛钱。我看着父亲数钱的手,才发现由于长期辛苦的劳作,他手背上的血管已高高凸起。我收拾东西,把山药装进袋子里,催促灰心的父亲:
“爸,走吧,回去吧,别愣在这儿了。”
“我们先去买点糖果吧,买回家你和小萍吃。”说着,父亲又想往衣服的里层掏钱。我和姐姐平日里挺馋的,总期待着过年能有好吃的。尤其是水果糖、苹果、梨子等等,也就一两块钱一斤,一般在过年的时候都能买得起,不是太贵。但我今天突然不想吃了:
“不买了,赶快回家吧。我们不爱吃。”
父亲迟疑着,终于起了身。
“爸,你站了一天累了,我来背吧。”
“你小娃仔,肩膀嫩挨不住……”
没等父亲说完,我已经把那袋山药背到了肩上。父亲也没有再说什么,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跟在我后面,我们踏上了回家的归途。
六
已是下午,雨停下了。走在回家的路上,感觉山路比来时漫长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爆竹的火药味,远处不时传来机关枪似的爆竹声,想必是祭祖供饭的时间到了,吃年夜饭的时间到了?
我看见父亲黝黑的老脸变得苍白吓人,眼睛红红的泛起了血丝。也许是风沙袭人?我的眼泪不禁簌簌流下,滴打在冻得通红的手上。
山道崎岖,跌宕起伏的路面坑坑洼洼,还有绊人的碎石子。我只觉得压着一座山似的,肩上的袋子好沉,脚下的步子很重,我在前面摇摇晃晃地走着。这时,我极度痛恨傲慢的城里人来了,有什么了不起,真是的。将来我要是考上大学,走出了大山,有了钱,也只做一个善良的城市人。
“爸,我们家没有买到肉,过年吃哪子啊?”我说。
“你妈喂有一只老母鸡,唉,……没办法!”父亲叹了叹气,话语很隐晦。
老母鸡?我不敢相信,母亲精心喂养已经快一年了,说是要留着孵鸡仔的。上个月外祖母病了,家里没什么东西可拿去看望,父亲就建议送着这只母鸡给外祖母熬汤养病,母亲宁愿丢脸空着手去,也不舍得送那只“宝鸡”。
“噼噼……啪啪!”一声声的鞭炮声紧张地催促着我和父亲的脚步。
回到家,父亲静静地坐在家门口的石阶上,从未见过的疲惫样子,一句话也不说。我向母亲汇报卖山药的详细经过。母亲听了,也没抱怨什么,只说:“城头人也太黑了,明明晓得农民挣两个钱不容易,这大过年的还得去守着他们伺候。居然把价钱压这么低!这么不尊重我们老农民的血汗,太没良心了!”
我说:“妈,我们没买到肉和糖果,怎么办?”
母亲说:“没关系,我心里有数,早做好了预备,一会儿我们就把鸡笼头那只母鸡杀了。”
夜色渐黑,热闹的爆竹声渐渐停歇。母亲烧水,父亲杀鸡,姐姐和我负责洗菜,我们一家四口还在为年夜饭忙碌着。
晚饭后,一家人围坐在火笼边烤火。土木搭砌的危墙阻隔不了户外孩娃们的欢笑声,透风的窗户也不时的闪耀着刺眼的烟花。父亲低着头静静地坐着,沉默不语。母亲对我说:“海幺,你们怎么不出去做玩啊?外面有很多小娃,很热闹。”
“都是些小娃仔,没意思,不想去!”我说。
母亲又看姐姐:“萍呢,你也不去?”
“嗯,外面冷冷的,我也不想去。还是在家烤火好。”我看见姐姐那双眨巴眨巴的大眼,圆似苹果的俊俏脸蛋露出两个小酒窝,才发现她原来很漂亮。
不知父亲哪来的火气,他转头对着母亲:“小娃不愿出去就算了!你管那么多做哪子!”
我和姐姐对视了一眼,似乎都感觉到父亲话里的火药味。怕他们吵起来,我急忙插嘴:“你们吵哪子哦,大过年的,一点都不吉利。”母亲最讲究迷信了,虽然话里吃亏,但没再接父亲的气话。
过了一会儿,母亲语重心长地说:“今年年成不好,家里没有哪子可卖的。我们大人没积到哪子钱,你姐弟俩的新年衣裳没买上。看着别家的娃仔都穿上了新衣裳,一个个欢欢跳跳的,可怜你们了!”
母亲眼里水汪汪的,说的话像是夹杂着陈年老醋似的,我听了之后感觉好酸,浑身苦涩。父亲对母亲的话很敏感,可能是以为母亲在间接埋怨他。他抬起头,板着脸就说:
“今年时气没好,没得办法。要是有钱,哪个愿意造孽孩子哦?”
我和姐姐在一旁沉默不敢语,母亲也没说什么。沉寂了一会儿,父亲换改以往的严酷,突然变得祥和起来。他认真地说:“等过完年,把粮仓头的米卖了,再给他们俩补买吧。顺便多卖点,翻年四海读书也要用钱了。”
想到卖粮食,就只为给我和姐姐买新年衣服,我不由得有些惶恐,继而浑身发怵。
“两麻袋稻谷子打好之后,少说也得有一百来斤,应该够了。”父亲说。
“要不,别卖米了,衣裳也不用买了。我们还有穿的就行!”我说,“万一米又卖不出去,抬那种远,太累人了。”
“不会的,不会的。米时时有人买。”母亲说,“等过完年,小娃子的衣裳好买多了,价钱能便宜不少!”
母亲的话里有许多辛酸和无奈,我听得出来,但不知道怎么接话安慰她。又想到父亲,想到农村到城里的那一路风雨,一脸血泪,我心里不再难过。一瞬间,一股雄浑的力量充盈我的全身,让我去奋斗,等我去感恩。
母亲他们睡觉去了,我和姐姐为守除夕夜,仍坐在火笼边烤火。墙上的窟窿透着一股股呼啸的寒风,但身旁的炭火很旺,屋里很暖和。
我认真听姐姐讲故事,竟忘了问父母要压岁钱,哪怕是一块。
2011年4月1日至9日,于哈尔滨
-全文完-
▷ 进入黄世江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