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版本的《十二怒汉》都再看了一遍,屏幕黑下来很长时间后一直还没头绪。其实电影情节非常简单,全部场景也只是个空旷的屋子,整个的过程就是陪审团12人如何判定孩子是否杀父有罪。从一开始大家糊里糊涂的几乎全票同意有罪,到最后十二人全票同意无罪。这转变实在匪夷所思。
按常规知识想,判断一个人生死,需要很专业的手段。最好的是某神仙让包拯做个梦,醒来真相就一目了然了。较差的是某老爷下令发签让大刑伺候一番,真话就供认不讳了。而如果再多来点孔方兄润滑,再难的难题,一般也都能顺利搞定,结局都是立即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不管是那种方式,反正都是法官的权力。当然比法官更厉害的还有皇上,皇上连这些手段都免了,一个好恶的眼神,甚至是一根手指的朝向,就决定了某人甚至某家族的死活。
而洋人的陪审团就很新鲜。原来法庭上的法官只是主持人,真正决定嫌疑人生死的是不说一句话的陪审团。本来想陪审团大概和人大会差不多,也是隶属某机构服从党领导的组织,现在知道他们真是随机抽取的百姓,不说是群乌合之众,实在也彼此不相干不相识。将一个人的生死交到他们手中,这不太草率了吗?
这怀疑显然有道理。他们都是普通人,有自己的事,庭审三天,电话被收走,耽误事是显然的,而这孩子实在也与他们毫不相干。于是那个从事销售的成员,根本就不想问有罪无罪只求早点结束好回家去看球,还有几个人连有罪无罪都没听清就胡乱举手了。于是在一种漫不经心的冷漠里,就有了几乎全体同意有罪而散伙的高效。
而这结局却“偶然”被一个人“搅乱”了,而他自己其实也无法判断,只是说有“合理怀疑”的权力。这个人是如此孤独各色,很难想象他这1:11的少数,会对结局有什么影响。但他却不顾群体压力,坚持要探究。
就是这星点的理性,在不断的燃烧放大。首先那个视人命如儿戏的人惹了众怒,然后一个人的理性唤醒了第二个人的怀疑,于是更多的理性逐渐回归:无记名投票,现场演绎,一些证据被重审,一个个看似确凿的证据被推翻,一个个笃定的自信被否定。结果发现原本一目了然的案情并非那么简单,甚至那供述曾亲眼看到杀人现场的人也开始怀疑自己看到的未必是真相。在不断的讨论甚至争论中,在一次次的碰撞和冲突中,责任感被不断的激发,理性的光辉越来越光大。每个人开始对自己的偏见产生怀疑和动摇,每个人对冷漠了的良知和责任越来越明确和坚定。
12人每人都有自己的背景,有自己的经历,有自己的弱点,但在这张桌子前,他们又完全平等。于是,在一场平淡却平等的争论中,在一次次毫无新意的投票里,每个人也都在省察各自的良心,激励自己的理性。
于是奇迹开始诞生和壮大了:从开始的11:1逐渐转变到7:5,到6:6,最后变成了0:12。两小时后,有罪结论被完全推翻,男孩被无罪释放。当然,他们也并不能确定这个孩子是否真的杀了人,但正因为如此他们也就无法确证孩子的有罪,这不正是法律的精髓所在吗?
结局皆大欢喜,造成这结局的首先要感谢这张大桌子。在它周围,不管你本来就是贫民还是一直歧视贫民,不管你是来自大城市还是来自偏远的乡村,不管你是自称优秀的民族还是被人看成是贱人,这些都被消弭了,因为在这里你只是一个平等的成员,只要你自己不放弃表达的权力,没有人有权让你闭嘴!没有人断定你是奸细!也没有人能将你开除出组织!
第二要感谢一个全体一致的制度。一直觉得所谓民主就是少数服从多数,尽管有时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一个人不随波逐流,避免了一场草草收场的冤案,即使没有达成这个结局,这个人的固执一样让人敬佩。假如最后让一致同意男孩有罪,那意义也是不一样的。因为这是建立在完全抛弃情绪而绝对理性的基础上的。
第三感谢那个坚持己见的固执。每人都有自己的偏见,而所谓真理总被深深隐藏着。也许正是这些偏见,正是挖掘真理的锄头。没有了偏见,真理就无从显现。真理在和成见的斗争中诞生,在克服成见的过程中长大。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如果多数人不承认它也就不成其为真理。而多数人已经承认了它的时候,也就不再存在“少数”?不管站在哪边,重要的是,要记住自己要醒着,不随大流盲从,而是忠实自己的内心。
做和大家意见一样的多数派,简单而幸福。敢说出自己是掌握真理的少数派,则要困难的多,因为这通常被叫做固执。除非你有了足够的权力,那时这固执就叫做执着。如果你有了绝对的权力,这固执还可发展成专断独裁。如果没有,还是准备承担必然的孤独吧。
最后感谢理性:如果全世界都认为地球是宇宙中心,你是否敢做布鲁诺再一次被烧死?如果人人都说秦始皇是好皇帝,你是否敢重写历史,或者再一次被坑埋?当一个人的生命掌握在你手中时,你是否愿意独立思考,哪怕做一点点的怀疑?也许答案都否定。毕竟活生生的生活,远比那个破旧的桌子要复杂,现实的每个决定并不都是二元选择。但还是希望每个人能经常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作为一个个体的存在,作为一个有思维的个体的存在。
一个人的决策或许是最好的决策,但那只是偶然的巧合。一群人的决策或许并非最佳,但不坏却是必然。于是,每当看到自己无端被人代表时,就有一种被强j*的痛楚。每当听到又一次全体同意一致通过时,就有一种被侮辱的羞愧。也许自己真在场,也根本影响不了这个结局,但还是恳请别剥夺我怀疑的权力。也许我说不清你错在哪里,但这并不等于我必须服你。即使我的怀疑毫无理由,但我只想和你不一样!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他的独特性,如果所有的小我都服从于了大我,所有的个人都服从于了集体,那一定不是真正的共产主义,而是纳粹!
十二怒汉告诉我们,每个体都有自己的价值,每个生命都应该被慎重对待。每个人的力量微乎其微,永远无法和强力的组织抗衡,但是假如每个人都醒来了,思考了,发言了,那就不再是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而变成了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尽管初看起来混乱且有破坏,但这不也比平静的死亡更有活力吗?
一个人的理性的怀疑代替了大众的情绪化的偏见,情绪化的集体还原成了一个个理性的个人,最终也完成了个体说服集体,程序正义到结果正义的质变。你看,雨过天晴,男孩和老者碰头,彼此淡淡的问了姓名,然后各自散开融入人群。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普通的公民,从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英雄。
李承鹏要关心自己作为十三亿分之一股东的权力了,很多情况下你的股权要大的多,你会珍惜吗?尽管这个权力很微不足道,但我绝不弃权!尽管我的作为不一定正义勇敢,但我只想醒着去“合理怀疑”!
由此想起了古巴导弹危机中那个坚持己见终于没同意发射的军官,也想起了那个甲流期间被集体投票驱逐下公车遗弃荒野的乘客。你会是那个军官呢,还会是这个乘客?不管是谁,只要敢这样问一下自己,就说明你还活着,因为怀疑是所有活人的权力!
57年的电影今天再看还这样激动。57年过去,此时此刻的中国,有了这张让人讨论的桌子了吗?此时此刻的你我,有了这种理性的怀疑的权力了吗?
于木鱼宅
2011-6-3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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