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卞之琳 《断章》
我家卧室的窗台挑出去三尺,用黑色皮革包裹过,颇为宽裕,本想置张方桌,就着窗外的夜色,与人对酌。无奈只有雅兴,并无实践,因自己滴酒不沾。拉开窗帘哗啦的脆响极似丝绸被豁开的妙音,满满的阳光瞬时袭击你的眼脸,内心的喜悦如潮般上涨弥漫。大凡有点胸怀之人,都不屑自封,哪怕只是在心间凿开一扇细窗,总好过禁锢。人即使身陷囫囵监牢,总也撇不下那一小扇铁窗,方寸的湛蓝天空让心灵有了流淌的罅隙,光与影让一切有了依照,晨昏难分,到底让人心怀畏怯。大凡要打开一座宅子,城堡也好,村舍也罢,先得掀开一页窗扇,人心也不外如是。
初三那年
中考对一个少年而言是件重大的事体。而在那一年,我早恋了。也算不上羞耻的事,说起来却有些脸热。那时家道中落,母亲愁苦,好在我学业光鲜。那时房产还未商品化,阖家住在职工宿舍。幸好学校不远,步行不足一刻钟。我每每晚饭后,洗个热水澡,沿着一条白杨夹道的林荫路步行去学校自习。
途径一片小洋楼,独栋独院,错落有致。那年月,家庭殷实之人已开始自己买地修楼,大环境受限,不成规模,可已让人艳羡。其实还有羊肠小径可入学校后门,而我总愿绕行,因惦记着别人家温暖的窗户。
京与我同校,从洋楼步出,怕小道泥泞,又无灯火,总选林荫路步行入学。沿路寂静,少有行人,常是我俩前后相随。京形态秀丽,背影卓立不俗,好穿裙装,行走起来衣袂生风,窸窣迤逦。她主动与我招呼,才褪去我的羞怯之心。
以后每每经过她的屋前,必定忍不住朝京卧室的窗页张望,她每每穿戴整齐在窗边候我,见我渐行渐近,就推开窗扇朝我莞尔一笑。经年已逝,阅人无计,独独那推窗一笑的容颜难以消灭,好似刻凿般长存于心。
中考学业如今算来不重,内心即使惦记着京家的暖窗,依旧足以应对。
傍晚,细雨,路面湿滑,我如常步行入校,照例在京的窗下静候一刻,看见京一手端着饭碗,一手举着雨伞,跳跃着躲过那些水滩,朝我站立的位置靠近。我微笑着接过雨伞,目光粘连在京的身上,未留意她在转身的一刻,偷将一份信笺塞在我的口袋。约是走得太急,京趔趄着地,打湿了碎花面料的棉布裙,她只是回头一笑,看我还傻站着,催促我去学校。那一刻,我将思绪停顿在何处,已经无从记忆,只定格在她摔倒时溅起的水花上。懵懂的豆蔻年华,遇见的那个细雨的傍晚,沉淀成关于美好的撕裂不开的具象姿态。
当我到达教室,教室空无一人,刚刚做过扫除的室内明晃晃的,日光灯管将课桌与地板映得雪白。我无意触碰到兜内的信笺,展开来,清丽的字迹跃入眼底,落款京,如一朵雏菊。信笺纸暗香迎面,不忍折合,竟不曾发现窗外站立许久的班主任,当四目相投,已然太迟,虽有一丝抵拒,还是被班主任将信笺拿在手中。我一直忐忑,谎说是别校女生写给我。先生一幅了然一切的神态,不置可否,将书信收了去。
之后,我一直惶惶不可终日。不敢告知京。每每绕小径入学,虽心里依旧惦记着京窗中的灯火,可我这个窗外的少年实在不晓该如何相对。
约莫半月的样子,我终于鼓足勇气来到京的楼下呼唤她的名字,出来的却是她的孪生姐姐其,京转校了,且住校了。
无疾而终,我甚至都不知道先生是否发现了那是京的笔记,因为京是先生另一个班的学生。我也终究没有勇气去询问京为何不告而别,是否对我心存忌恨。我只是同美丽的昔日一样,步行入学,在她的窗外静候一刻,尽管知晓这是一扇再也不可能对自己打开的窗扉。
大三那年
和许多人一样,我有幸在最高学府厮混几年,也学有所获,可我并不持重课堂,散漫自在,常泡在图书馆和繁华的街市。
算不得籍籍无名,在校文学社任职社长,外来还摊了不少学生会的虚职,来访的人自然就多。大学的女生本来稀缺,样貌不凡者寥寥,来寻我的同窗多是女生,让男生宿舍的单身男士好生艳羡。我并无自得之色,只道寻常。
大学的男女宿舍管理颇为严苛,明令禁止男女同窗串访。那时,电话手机极为稀缺,比不得现今人手一部。因此,有急事要找异性同窗,唯一的途径就是站在宿舍窗下呼唤寝室号码,并配以人名,还得碰巧人在,若不在,须得托室友转告,语言还非得客气有礼。样子俊俏的女生的待遇就大不同,往往才站立窗下,就从寝室的窗户阳台伸出一大片脑袋,甭管识与不识,都想找个机会套磁。我偶尔故意拖延,给室友们一个殷勤的机会。脸皮薄的女生无不羞红了脸,来都来了,只好死撑着等那个男绅士机灵地冒出头来。
男生宿舍尚且如此,女生宿舍的窗台下就更是门庭如市。每每入夜,情侣们该约会的就已在窗外候着了。若还不曾成双,那抱个吉他深情在窗下放歌的有之,拿着情书在窗下高声吟诵的有之,刚闹过别扭当着满宿舍楼女生忏悔的有之。往往等从窗口伸出零星的脑袋成燎原之势,那位女主角才扭捏着伸出头来招呼某位痴情的同窗,否则,这一幕幕闹剧就变得无法收场。
不过,这种独特的风景在我之后十年的职业生涯中从未得见,既然稀缺,那自然也成了脑海里最美丽有趣的记忆。这种罗密欧与朱丽叶一般的青春浪漫,在任何时代,任何场合,都能直击心窗,被叩问的恋人哪里又真的忍心闭窗严拒?
三年前
我一向主动与自然亲近,因此初次购宅就将楼层选在一楼,推窗就是绿树和风,花香雨露。
邻人全将窗户用不锈钢焊死,宣称防盗。姑且不理会到底钢窗可否防盗,把空阔的宅子罩在这满是钢条的防御之下,怕也会生出许多不好的遐想。尽管家人一再建议我效尤。可我固执己见,不与妥协。购处宅子,无非想内心得一份不被扰乱的清静自由,若又自闭而居,岂不给了自己一个略为宽阔的牢笼。家人见我执拗,并未为难。
居住一年,也算惬意。不想年末,趁我酣睡之际,有贼人爬上窗台,用铁尺撬窗栓,我梦中惊醒,看窗台上贴有壁虎般的黑影,心兀自咯噔一下,我起床对着窗台啸叫一声,将这位贼人吓得从窗壁跌落下去。幸好我这宅子是一楼,不然其人性命堪舆。
我本将宅邸敞开,对世界心怀信任,恰与一句诗词对照,“我本将心比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时过境迁,被家人数落,我依旧故我。后不得已,又购置一处房产,这次得了教训,选了十一楼,再有贼人,怕就没那么好运。
生命无常,只要你在行走,总会经历欺诈伪善。不过,这一切并不发妨碍我们对生活一直敞开一页窗。
我将公司的写字间安置在二十四层,整面落地窗,视野辽阔,扯开窗帘,就是高远的天空。人生难免跌宕,内心不免凄苦,不妨开一扇窗,朝辽远眺望,无论高楼远山,不论冬夏荣枯,总有目穷之处,那就不用慨叹心之狭隘,命途之桀骜。相信,只要你对世界敞开一扇窗,就可以收获整个窗外的世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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