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小红站在村口,那是大雪纷飞腊月的一天早晨。她踮着未被缠的脚,圆睁一双漆黑如墨的大眼睛,像钉子一样坚定执着地望着远方。远方银妆素裹,空空荡荡。连绵起伏的山像蛇一样逶迤蜿蜒。山那边或者山尽头,就是县城。少爷现在还在城里。按照小红的想象,少爷现在一定穿着一套经常遭老爷贬的西装,像一条狗一样在城里的锦绣之地钻营着。城市可是一个改造人的地方。小红想起了老爷那次在染坊骂少爷的。城市就如这染布的缸,可以把白的染成黑,黑的染成白。你这个败家子。老爷气愤填膺地指着少爷说。就算我想把你变成一块白布,只要你那饿狗离不了臭茅厮吃屎的本性不改,你就注定是块被染成黑布的料。老爷当时骂的唾沫横飞,把夫人也扯进去了。老爷说少爷:你现在这一副臭皮囊里装的不长进的脾气,全是你那包过小脚的母亲害的。慈母多败子。老爷非常相信。老爷说他小时候就是在老太爷的棍棒下长进的,所以他现在才装了满腹诗书。然而少爷说老爷这话有误,根据祖母的叙述和母亲的回忆,父亲你年轻的时候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如。少爷这样说,也就是说老爷年轻的时候也经常流连烟花绵绣之地。老爷当然不承认少爷说的,同时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也不允许少爷这样说。于是老爷矢口否认。少爷证据齐全理直气壮。少爷说,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年轻时经常独守空房以泪洗脸的母亲说的。少爷见老爷气极了还会火上浇油拖出夫人作证。夫人长年忿懑淤心,这时也敢站出来替少爷作证。夫人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老爷过去的种种。夫人和少爷的搞法,直气得老爷拊胸长叹:你们是想把我气死!
没想到老爷一语成谶。老爷现在躺在屋里的床上奄奄一息。屋里很暗。外面搓棉扯絮的雪透过厚厚的窗帘隐约可见。老爷躺在宽大的木雕床上,脸瘦的像一只老鼠。夫人坐在床边,泪流如雨。
老爷你睁眼你睁眼看看我......
夫人紧紧握着老爷的手。
我儿......我儿......
老爷的手在夫人手里打着哆嗦摩挲着轻轻喊。
我不是你儿,我是你老婆,老爷!
夫人把老爷的手贴在她脸上,想要他感觉她的体温,不再把她当作少爷。
我儿......我儿......
老爷还是在不停地喊少爷。夫人感到老爷搁在她脸上的手越来冷了。老爷的气息也越来越弱,犹如一丝线在鼻孔飘。
老爷!老爷不行了!小红!
夫人在叫我,我就是小红。我这时正如一棵临风的玉树,站在村口等少爷回来。其实我说我如一棵临风的玉树,也是少爷逗我开心时说的。少爷那天是这样对我说的:小红你知道吗,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一棵树!少爷当时紧紧握着我的手,我害羞的像一条杨柳低垂着头,心里琢磨着少爷的话。树,村外满山遍野都是树。满山遍野的树看起来并不美。而少爷说我是他见过的最美的一棵树,那这是一棵怎样的树?
小红,小红......
夫人在飘荡老爷微弱气息的屋里,像一条歇斯底里地趋近发疯的母狗大声叫我。而我这时,正站在村口白雪累累的树下望眼欲穿。少爷着一身青色西装,修长的犹如一棵苍翠翁郁的树的身影始终未见。
我儿,我儿......
村子里的李家大院里悄无声息,雪落地的簌簌声清晰可闻。院子中央的井边也缀满雪。进出正屋的两道走廊边古木参天。老爷躺在屋里木雕床上呼唤少爷游走若线的声音越来越弱。
老爷老爷是我是我......
夫人声嘶力竭的哭声迎面扑来,猛烈的像盛夏狂风聚集的暴雨。正屋的门上贴满红色桃符,据说这样可以牢住一个重病之人即将出窍的灵魂。我拍掉身上的雪,用手轻轻推开房门。夫人伏在老爷身上,已经哭成一个泪人。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夫人身后,夫人由于全身心地投入哀切的哭中,并未发现我已经像一幅窗帘挂在她身后。房屋的四周挂着许多窗帘,我是夫人身后一幅跟她靠得最近的窗帘。
夫人。我的嘴轻轻嗫嚅了一下,想劝夫人保重自己的身体,别这样没完没了地哭。话到了嘴边,我又好象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立即咽回。因为这时夫人声嘶力竭地哭和老爷不肯瞑目地喊,都是围绕少爷在进行。
少爷少爷你现在哪里?
如果我现在一开口,夫人会像突然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我问:少爷呢?少爷回来了吗?你怎么没等着少爷就回来了?是的,少爷呢?少爷呀,你现在哪里?我只能默默地站在夫人身后在心里这样默默地祈求老天保佑少爷快快回来。
突然,老爷干瘦如柴的手在空中有力地挥舞一下。小红!老爷发现了我。老爷居然可以吐词清楚地开口叫我。夫人急忙伸手去扶想坐起来的老爷。老爷没要夫人扶,老爷居然自己生龙活虎似的坐起来了。
小红。夫人这时也看见我已在她身后站了很久。老爷好了,去,快去叫人给老爷弄点补身体的!
我像一阵风一样跑去叫人给老爷弄吃的。房屋四周的窗帘被外面的风刮得呱呱地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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