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新月异的繁华修饰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条街巷,农村还依然像只蜗牛在温饱的前沿踯躅徘徊,在求生的历险里蜗行摸索。当富有、奢华、灯红酒绿,各色各样醉生梦死式的欲望被耀眼的霓虹映射的一览无余时,贫穷,落后,无奈和无助还依然只能像衣服一样廉价在平庸人的梦想之上。
相区于城市,农村向来很安静,算得有几分清闲:陈旧的屋檐,低矮的泥房,坑洼不平的石子路,经久未修的老祠堂,虽饱经沧桑岁月,在风情万种的世界里依旧古韵幽香。流走在广阔的旷野,没有嘈杂也没有喧嚣,只有不厌其烦的泉眼悉心地深情流淌,只有悦耳的虫鸣婉转的鸟啼,为清新的自然谱就一段又一段脍人的乐曲。
对历史而言,生活是如此简单,就像垂暮的老人简单地生活,每天简单地劳作,简单地休息,简单的快乐,和蔼的脸上满是祥和。然而,在残酷的现实中,想法与真理是不对等的,哪怕是再切实际的奢望也只能是虚妄。现实,就像个徒手的奴隶,坚持但未必配得上真理;如果说理想是诗人的遐想的话,那生活只不过是为了同情遐想生存下去的夙愿:现实中任何的所得和抛弃,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咚,咚咚!咚咚——”迫于生计,我在小府村一户人家前停了下来,琢磨了许久后,顾存疑虑的还是敲了敲门。我环顾四周,发现大部分村民都已关门闭户,只有闲散的几户人家还亮着昏黄的灯光——光线很暗,但越加黑暗的夜却把亮点衬托的越发闪亮。
我看了看手表,刚到8点,但整个村子已慢慢寂静下来,有些可怕,还听得到忽起忽落的犬吠声,从不同方向传来。我的灵魂像被诡异的气息吸附了似的,惊悚的情绪充满我的每一个细胞,撑得我心惊胆跳的。
“请问,有人吗?”我试图压低声音,可安静还是把话音托的格外清明。尾音在空气中缓缓凝结,然后旋转,涣散,像一个幽魂在上空来回游荡。
我是一名中介员,我的工作是为那些贫穷的家庭和富裕的家庭所服务的。具体点说,就是说服贫穷的家庭把孩子转增给生活富裕却没有孩子的家庭。简单的说,就相当于古时的媒婆,撮合双方顺利完成交易就是我的职责。虽然我和媒婆的工作相似,但意图却不尽相同:媒婆做媒为的是生活,而我只是为了生存,它只不过是维持我生命的一个保障罢了;但我们的收入链是相同的,一旦生意越多越红火,生活就能富足安康,生存的条件也能从简单到安稳舒坦。
木屋里开始有了动静,微弱的还掺有窃窃的私语,紧接着是吱吱呀呀的脚步声,“你找谁啊?有事吗?”
“请问,这是黄一生家吗?”我寻着声线发问道,并再一次拿出皱巴巴的小字条,借着光线校对着老宅的门牌号,以求确保无误。
“有什么事?”破木门咚隆一声开了,探出一个脑袋来,“我就是黄一生。”
昏黄的光线像突然间被释放了似的,齐刷刷地泻了出来,映得微红一地,“什么事?”
门口探出的脑袋,他个头不大,长而尖,小而扁,像个直立的核桃;脸是黑色的,那种黑是黝黑,是深在肤质里的,而且是久经太阳曝晒才会有的,足有油墨般浓厚。他有一双弯弯的小眼睛,眉毛又粗又浓,下巴瘦瘦的,嘴巴却很宽大,嘴唇也厚——一个名副其实的黑瘦汉形象。他脸上长满胡须——可能是刮理道具也很家庭一样穷困的缘故——分布的较为稀疏,黑黑的,杂七杂八,像极了稻田里唾弃的草垛。
黑瘦汉见我低着头查看什么,惊讶的又问了一遍:“你是……有什么事吗?”
“噢,那个我是王老板派我来的,那个,王老板说想尽快把事了了,你看……”我引导了半句,又收回了半句。
“噢,原来是王老板派来的。那快进屋吧,来,进里屋说。”一听到“王老板”这三字,黑瘦汉恍惚的神情被激动得粉碎,像捡了天大的便宜似的,非常高兴,打开门执意邀我进屋。还没等我婉绝,黑瘦汉就走出来对我强拉强扯,十分热情“先进屋吧,进屋谈,王老板派来的就是客,来一趟也不容易的是吧,快,快!”
黑瘦汉拉扯着我进了屋,嘴里还不绝的称赞,“我说,这事还得多亏你们呢!”
“没事,没事,没什么的。”他谢我的时候,我总是这样回复,也习惯了这样回答。
黑瘦汉安排我就座后,就朝里屋嚷叫妻子,让她把孩子带出来;他很可亲的向我笑了笑,说到厨房给我盛水,走出后门一拐就不见了人影。
憩息在聚居所自比外头风餐露宿的生活,少几分忧虑,安心许多;可没想到古老的木屋把环境渲染的死沉沉的,讶异的气氛比老宅的外表还要凝重,黑暗的色素里散发出蕴藏已久的古木味。
屋的左前方是一条长长的木楼梯,直通楼上。左墙头设有一排空挡,挂有大小不一的锄头,旁边的横栏上栓有镰刀等农具。楼梯下面是一个歪歪的脸盆架,架上的毛巾很破旧,像一具死尸。脸盆架的右侧设有一个小橱柜,最角落里则是一个木制的便桶,只有一块白布挡着。橱柜的前方是两个锅灶,一口大一口小,小锅还冒着哧哧的热气,灶坑里还有木柴噼啪的细微响,深呼吸还能闻到几缕香味,不过是一阵一阵的,薄薄的有些淡,像是粥。
屋的楼板下挂有各种铁钩,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把上空挤得满满当当的。有的铁钩是两条接在一起的,中间打着结;有的铁钩空空闲置着,有的则挂有竹篮,里面还塞有团团块块的东西;类似大蒜、腊肉等食品,却是直接绑在铁钩上的:这幕垂落的铁帘就像奇异绝伦的冰凌,把屋室压得低低的,像一个爬满枯藤的山洞。
墙壁上贴有稀奇古怪的报纸,画报,或是塑料画片,褶褶皱皱,都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和理不清的图画。桌子角落里贴着一张中国古代四大美女的画报,是被厚厚的胶带粘在报纸上的,虽附了很多灰尘,美人疏散的倩影,还是能依稀辨认出来。
这时,黑瘦汉从后门回来了,左手拿着一杯水,右手牵着一个衣着破旧的邋遢小男孩,后面还紧跟着一位中年妇女,应该是他妻子;手里还抱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多半是刚睡醒,手还不停地擦着眼睛。
黑瘦汉一见我又恢复了微笑的面容,急邀我入座,“站着干嘛,你坐啊,客气什么!”他眯笑起双眼,把水递给我,一连串的赔礼,“有什么招待不周的,还请见谅啊!”
我坐了下来,黑瘦汉也搬来两条凳子,让小男孩和他与我对坐,“那么——我们谈吧!”
我迟疑了下,看见中年妇女依旧抱着小女孩站立在黑瘦汉身后,“噢,那我先说吧!”我换了个口吻,震了震嗓子,说:“王老板呢是这个意思,既然你们呢都许可了,那就把下面的手续尽快办掉。王老板呢挺想见孩子的,钱呢我也已经带来了……你们看……”
“喔,这样啊,可以,可以!”黑瘦汉爽快地答应了。
“那,哪一位孩子是……”
“噢,他就是,你看,可爱吧!就是衣服破了点。”黑瘦汉向我解释,“你知道的,我们农村人,一没钱,又没什么吃的,再加上他是捡来的,已经挺不容易的不是。所以——”
“嗯,也对,为难你们了!”我转向小男孩问,“你几岁啦?”我粗略的打量了下小男孩:他不单穿着破旧,而且面相长的也很农民,虽然我已接送过孩子无数次,不过农民像的却并不多见;他皮肤很黑,脸长长的,嘴唇宽厚,和黑瘦汉有几分相像,不过眼睛却很大,圆滚滚的似颗玻璃珠,头发很长,应该有个把月没理了。
“你几岁啦?”见小男孩低着头,手拉着衣角,一语不发,我又问了一遍。
“他刚满10岁。”身后的中年妇女答道。
“那,上过学吗?”我朝小男孩接着问。
“学校都没了,哪有地读啊!”
“怎么,学校没了?”
“去年泥石流,把学校给毁了,后来老师都走了,校长也跑了,哪有书读,没法读啊!”
“没人建学校吗,那孩子们呢,他们怎么办?”
“以前还人管,可后来也走了,现在学校还闲着呢,没人管啊!”中年妇女又气愤又无奈,叹了口气说,“我们农村人,哪有钱供得起书读啊,我连自家的孩子都没让上,很多孩子不都想上学可没法子不是,唉!这都快一年了!”
“噢,原来是这样。”我正视了下中年妇女,才发觉她的眼镜既大又美,即使岁月已经把她眼角的鱼尾纹暴露的很彻底,不过流露出的无助的眼神,就像闪电一样触及到了我。
我突然发觉:农村的简陋已经在不经意间赋予了他们质朴的情怀,哪怕我是一个律师,我也没有理由,甚至勇气去怀疑他们的良知了。我对自己一时萌生出的对他们的猜忌表示愧疚,并改用舒缓的语气带过:“我觉得你妻子和这小男孩长的挺像的嘛!”
“有吗?哪里,哪有,我们农村人,干粗活,长相都差不多的。这孩子虽不是我们的——对吧,可是日子久了还是会有点像的不是。”黑瘦汉用手指了指身后静静张望的小女孩,咯咯地笑着说,“你仔细看,我脸是黑点,但还是和女儿像些。”
“呵呵,玩笑,玩笑!”我逢迎说,“那你们尽快把资料填了,钱呢也好早些结了。”
我把准备好的资料给黑瘦汉看,可他看也没看就签上了名字,“你们办事我们能不信嘛,这事还真得谢谢你啊!”
“你还真客气,这是我的职责,还是要尽到的。”我说着把包扎得鼓鼓的钱递给了他。
黑瘦汉接过钱时,眼睛都发亮了,那种渴望就像是你无意间得到一笔横财似的,欣喜若狂,并没有因为子散而悲痛,即使不是亲身的。
一时间各种假设浮现在我脑海:我想,只能用钱比生命更有用的价值来解释了;或许他们真的很缺钱,可能外头还拖欠别人一大笔外债;或者他们要造房子了,这老宅已经又破又旧了;再或许这孩子得了什么疾病,命时不长了,再或者这个小男孩不是他们亲生的,留着反而是一种负担,所以根本不在乎;但如果这样想的话,这孩子也可以是自己亲身的,他们生活贫困,无力很好地培养自己的孩子,于是就把自己的孩子转赠给王老板,又可以拿钱又可以为孩子创建一个更好的环境,再或者……想着想着我对眼前的这两位夫妇产生了恐惧感;我回头一想,管他这孩子是谁的,管他为何“抛弃”孩子呢,我只要付完钱,然后把孩子送到王老板那不就完事了,这么胡思乱想干嘛,我还是尽快脱身吧,再说时间也不早了,这里漆黑的夜也太吓人了,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那就这样吧,我把孩子——一起带走吧。”我整理好资料,收起皮包,看了看时间已9点整,就催促着出发了。
黑瘦汉答应了,允许我把小男孩直接接走。可是,中年妇女却一再强求要送一送,说定要亲自接送小男孩上车。
我不好拒绝,也没说什么,打开房门,一个人走了出去。等我把车发动,打亮车灯的时候,我看见亮光散射的区域,中年妇女抱着小男孩哭了,哭得很伤心,像是电影里妻离子别时的情景,看得我心里酸酸的,感觉自己就像个罪人,一个拿情感换取生存权力的人。
“时候不早了,该走了吧。”我向小男孩喊了声,但没人回应。
过了一会儿,中年妇女带着小男孩过来了。我把小男孩抱上副驾,笑着说:“没事的!别难过,开心点!”小男孩看了我一眼,不说话,乖乖的点了点头;身旁呢不时传来哭泣后不止的抽搐声,断断续续的,很是揪心。
“我们先走了,你们就放心吧!”我狠下心开启车,朝着黑瘦汉告了声别。
“去吧,你们安心的去吧!”黑瘦汉向我摇摇手,指了指前行的方向答复道。
我开着车,满载着三天前接到的任务前往复命了。在大城市里才刚刚热闹起来的时候,这里似乎已经到了深夜,附近的住户都已入睡了,连微弱的灯光都看不见了,村庄里已听不见犬吠声,深山里传来的波谷声却尤显得清脆,咚隆隆的拖拉机声开始在夜道里畅通无阻地喘气,幸存的声音在旷域里单调得倍显死寂。
小男孩坐在副驾一声不吭。我自顾着开车,朦朦胧胧的思索着今日所获,眼呢发着愣呆呆地看着车灯前浮现又闪却的黑影,一帧又一帧……
夜很黑,但逐渐转深,后山竟爬出月亮来,把小府村照得明透透的;半透白的光线从屋檐的缝隙中偷溜进来,圈圈点点的图文,零碎的散满枕头。
“我们这样做——好吗?会不会……不要脸啊?”中年妇女朝着枕边的男人问。
“说什么呢——没事的,能有什么事。”男人侧转过身说,“我们还不是没法子,这么多次都过来了,不一样吗?你别瞎担心了。”男人黑沉沉的脸被琐碎的月光打亮了。
“可那是咱的孩子,不一样。咱把人家的孩子留这受苦,你过得去?”中年妇女怨言,音质有些沙哑。
“前两个不也是咱孩子嘛,把他们生下来就挺不容易的,现在咱没能力抚养了,给有钱人不也挺好的嘛!未尝不是件好事。”黑汉子顺着劝导。
“每回都把孩子换成自个的,这不是——骗人嘛!我是……”中年妇女颤抖着发音,“这是最后一个了,都十岁了,还有聋哑病,这么些年来辛苦拉扯,你舍得,我可舍不得。”
“当初是我说不要管,你硬要的,现在好了,反过来怪我了。”时间停歇了几分钟。
“我说,都怪你,非要弄什么学校,人都走光了,你还念叨什么,图个啥呀!咱没钱,还建啥学校,当初闹,现在又闹……”黑汉子说着伸出手把她搂住,轻轻地拍抚。
“孩子给人家,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多给孩子积点福吧!都会过去的,别想了啊,没事的,睡吧,啊——明天还要雇人盖学校呢,早点睡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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