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沙窝的棚子里,明豪扯着荀民哭了一场。
高中一年半年,明豪觉得最对不起的是荀民。
班上的同学,多数是豪绅的子女,个个娇生惯养,人人声色犬马。只有明豪和荀民是普通百姓出身。明豪自然不合群。自然总扯着荀民。因为有荀民,明豪自卑的心理多少能得到些平衡,论才华,荀民是不能跟明豪比的,论长相,嘿,荀民算什么东西?论出身,荀民那个憨样就能说明一切。明豪从来不敢把自己和除荀民之外的其他同学比,那些人几乎不读书,口中谈论的不外乎女人和政要,但明豪觉得他们有种天生的富贵气质,使他们显得神圣不容侵犯。明豪读书的天性好,多少年都是故里穷苦人求学的典范,最终被家乡的县府推荐到这里读高中。明豪的种种自豪感在同学的富贵气质的包围下消失的干干净净。剩下了可恶的自卑,日夜折磨着明豪的心。
有时,明豪也想显示一下自己的能力。那天明豪在万寿宫看到了几个青年上街情愿,要求政府支持抗日,觉得新鲜,也觉得那些青年舍死忘生,值得敬仰。回到班上,就激动地把事情跟同学讲,当然也小心地表达了自己对那些青年的仰慕。不想明豪料想的场面没有出现,那场合还没开头就被卡住了。
首先是飞机头鄙夷地笑了:“狗屁!什么爱国青年?就是几个化生子!穷得口袋里没个角子,没处混饭,到街上乱吼。不知天高地厚,没本事在街上叫化就可以换来功名?笑话!委员长早就下令:这种人该抓抓,该杀杀!抗日?自己死了还不知到怎么回事呢。”
说得大家都笑了,斗鸡眼杨彪侧过身子瞄了一眼明豪,咳出一堆白色唾沫,用皮鞋把唾沫狠狠擦了一下。明豪的脸红的像猪肝。人呐,咋有这般尴尬的光景?站在八一桥上往下一跳,啥事没有。
“驱除倭寇,人人有责。”墙角有人低声说。
那是荀民。荀民对明豪的支持没有博得明豪的好感,因为荀民太窝囊了,太草民了,这么个人的支持,会更加突出明豪的低落。明豪是这么想的。
“放屁!”明豪突然恶从单边生。
飞机头瞪着眼回过头来。
“我是说荀民。”明豪胆怯了,赶紧表白。
“窝囊东西!”飞机头没笑。
荀民没反应。
铃声响了,该上操训课。公子哥们开始起哄:“到滕王阁喝酒去!”于是大家一窝蜂往外拥,剩下明豪一个人站在那里。明豪很沮丧。这些人竟然把荀民带去了,丝毫没有小瞧荀民的意思。荀民这狗骨头,不准什么时候在他们跟前说了我坏话。明豪只能独自揣测了。
但荀民依然跟明豪好。这个人,好像笨得没有心肝。
日本人很快就要打过来了,学校被迫停课。
那些公子哥们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祖海一下子不知该往何处去。在操场上孤苦地哭了一通,就把那个窝囊的荀民扯上,到下沙窝的棚子里叫了盘猪头肉和猪血,买了瓶李渡高粱,叽咕叽咕胡乱喝了起来。醉了就把荀民捶了一通,最后,拧着荀民的耳朵说:“窝囊东西,我们往哪里去呀?”
“跟我走吧。”
荀民的声音小得像蚊子。
“跟你走?你个窝囊废,跟你去叫化啊?”
“到我三麽麽那里去。”
“乡下老婆子能做什么?骗豆吃啊?”
“不要那样说三麽麽。”荀民小小的声音里透出了几分威严。
明豪有些茫然。突然他心灵深处被什么激灵了一下:这个荀民不是草民。哎呀,难怪那伙公子哥们请他吃喝,不敢对他有丝毫不恭。
雇了船,漏液往牌门赶。
船行到鄱阳湖上,看着芦苇里飞出的大雁,明豪捏着荀民的手说:“苟富贵,勿相忘。”
老夫人正在家祭祖。
老夫人问了明豪的排行,说:“是本家。”之后又问:“年级轻轻,不读书,干什么?”
荀民说:“俺想当兵。”
明豪说:“当兵。”
老夫人叹了口气:“也好。杀敌报国是男儿的本分。不过,书还是要读些的。”
老夫人拿出纸笔,立时修书一封。又叫管家拿出些银洋,一并交给荀民,颤声说:“肝哪,你爷死得早,你娘兒几个吃苦了。麽麽混账,没管到你们。黄埔就要招新生吧?你们明天就动身去南京,你兄弟俩个要相互照应,莫惹祸,莫贪玩,一切听从叔的安排。”
黄埔军校毕业后,两人参加了万家山战役。因歼敌有功,两人职务均得以提拔。日寇投降后,两个人同去了湖北。
年关,荀民安排了防务,一再叮嘱明豪:阳新游击队神出鬼没,惯在非常时期动手脚。大家都过年,图个自在,咱人员集中驻扎;咱也不惹他,也不能让他们咬了我们。明豪笑起来:“团座放心,那些作田的湖北佬没多大的尸能。”
明豪把军校学到的理论和《三国志》里的军事案例结合起来,擅自把两个连一东一西分开驻扎,相隔不过二十里。大约像在模仿《三国志》里的“犄角之势”。
事情出在大年三十。游击队神从天降,把两连分别吃了。
明豪逃得一条命,为了显示自己的能力,令卫兵队冒死抓住了两个游击队员,解到团部。
荀民看着明豪的狼狈相,就说了句:“变天了。”
明豪觉得很对不起荀民。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游击队员的嘴硬得很,明豪看着烦,对卫兵说:“拉出去毙了。”
荀民伸手拦住。
明豪说;“留着这两个死湖北佬何用?这些家伙把老子坑苦了,杀了吧,省得管饭。”
荀民说:“兄弟呀,这些个汉子都是没地方活命才干这个营生的,家里爷娘、老婆等着他们回家呢。真是,大过年的,还在出生入死,不是人干的勾当。俺两个前途是到头了,杀人还有什么意思?”
荀民叫明豪把人放了。
汇报战况后,上封怪罪下来,荀民就认可自己的指挥不力。丝毫没有涉及明豪刚愎自用,擅自改变防御措施的事。明豪清楚:是荀民挡住了自己的死罪。
荀民被撤了职。自愿解甲归田。祖蒙随了荀民。
解放了。
荀民对明豪说:“俺们去南昌拉板车。”
明豪说:“我要教书。”
荀民说:“俺们是有罪之人,留口气在就是福气。终究是要服苦役的,不如趁早主动些。”
从此南昌市多了两拉板车的汉子。
后来成立搬运公司,干部说他们两个人可以转正一个,成为正式工人。明豪恳求干部:“把俺们都转了吧。”荀民却很爽利,对明豪说:“你转吧,俺回乡下。”
搬运公司又变成了运输公司。明豪一直在里面干到退休。
荀民回家作田。文化大革命也挨了些打,无大碍。虽说戴了顶不雅的帽子,村里人都尊重他,他呢,对村里所有的人都俯首顺从,三岁顽泡儿喊他名,他也忙不迭地笑着应答。人虽谦和,走起路来,依然是军人的架势。
明豪病故,葬归故里。丧事之后,明豪的儿子按父亲的叮嘱找到了九十三岁了依然健康的荀民,一时感慨万千:“伯呀,您是得道之人,福禄绵长无尽。”
荀民依旧是一副憨相,一脸不解:“我有啥道?”
祖蒙的儿子沉吟半晌,认真地说:“厚道。”
荀民摇头:“一切都是托党的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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