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出生于一个清贫的农家家庭。清贫一词的含义在很多年前几乎意味着一无所有。
现在,父亲依然住在自己成年后修建的几间时光相对久远的土坯房里。老房子异常简陋,黄土墙、青灰色的瓦、苍老的木柱支撑起屋檐的前庭,屋内摆放着几件简单的母亲陪嫁时的家具,以前更简陋的房子我想象不出来它的模样。房前屋后是母亲拾掇的菜园子,一年四季都流淌着绿色的波浪。父亲的老房子真的很老,墙上的每一条缝隙、灰瓦上积淀的烟雨红尘、木柱上显现的流年沧桑,都在诉说着过往。老房子很亲切,亲切的仿佛父亲满是褶皱的脸,暖暖的味道如同置身春天的腹地。其实我一直知道,我之所以在忧伤的时候、茫然的时候无比怀念父亲的老房子,甚至抽空在父亲的老房子周围走一圈、进去坐一坐,都源于老房子里有和我一样沉默不喜言语的父亲,他能走过曾经更难的岁月,我就能走过眼前的沟沟坎坎。很多年前我读了《飘》就再也不愿意放下,就因为我能深深体味斯嘉丽对塔拉的热爱和依恋,那个亲切的地方,有我们生命里不可磨灭的关于爱、关于亲情、关于担当的记忆。那些陪伴我们一路走来的亲情,燃烧我们的青春、沸腾我们热血,牵引我们沿着爱和担当的路一直向前走,再向前走。
父亲如今已经快六十岁了,或许这个年纪在现在看来真的不算老,但是对于父亲来说真的是有点老了,就像他的老房子,经历了风雨摔打就多了艰辛的味道,经住了风霜的考验就多了几许沉重。
在多年前偏僻的巴山腹地,父亲的生活很清苦,那时人们很多时候除了想着怎样吃饱肚子活下去就没有更多的奢望;缺少文化,远离我现在钟爱的各类小说、文典,也远离唐诗宋词;更多的时候,侍弄土地就是填满思维和视线的主要内容。父亲是家里的长子,还有一个兄弟,唯一同父异母的姐姐早已出嫁,按照乡村传统的观念,她就不是家里的正式成员了。缘于贫穷及由此带来的种种现实,父亲在读完初小三年级后,就再也没有进入过学堂,扛起锄把和我的爷爷一起去生产队的地里陪伴土坷垃。爷爷把上学的机会留给了爸爸的的兄弟,也就是我的二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农村很多普通老百姓的生活里,疼爱老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老大只是责任和义务的代名词。我小的时候,父亲因为我赖床不想早起上学曾经讲过一次他小时候上学的事情,印象最深的就是:冬天穿着单薄的破衣和不及脚腕的单裤,以及一双自己学着编的草鞋在上学的路上往往返返,一次因为掉进水塘湿了衣服,大冬天不敢回家,在野外找了几把稻草想办法点燃,把衣服烤干了才回去……
我不清楚父亲的童年是怎样在属于他的乐趣中度过的,我后来只知道:父亲十六七岁的时候跟人家学了一点泥瓦匠的手艺,他当时没想到的是,这会成为他一生的钟爱和一生的生活依靠,当然,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主要也是被父亲的手艺养大的。十九岁那年,父亲去参了军,至今说起当年在兰州军区某部的经历依然很有激情,也缘与此,父亲这辈子最钟爱的电影就成了以士兵生活为题材的片子,而且收藏了一些脍炙人口的战争影片。现在整合起父亲的故事,我很庆幸,因为,当年属于父亲的文化生活终于显露了出来。父亲曾说过,在部队的几年里是他收获最大的时候:进入连队不久,上级要抽调一批会泥瓦匠工夫的士兵去架桥修路,父亲念着自己懂一点基础手艺,就忐忑地报了名,没想到正是这偶然的机遇,磨练了父亲的手艺,让他学会了自己琢磨,无师自通地悟出了很多窍门,后来还在实践中摸索出了看图纸的学问,再后来也能自己涂鸦着画一画简单的建筑图纸。
打我小时候懂事起,每次看见父亲从工地回来,总是满身水泥和尘土,脚上一双解放鞋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母亲总说父亲的鞋不好洗,再硬的刷子都刷不掉那些坚硬的壳。夏天最糟糕,膀子和后背更是太阳暴晒后留下的痕迹:红一层,掉一层皮,又红一层,又掉一层皮,后来我每次因各种原因弄破了手或皮肤,总是不像别人那样喜欢哭,因为父亲脱皮的脊背让我相信肌肤是可以再生的,掉了皮过几天就会又长出来。很久以后我更懂了:父亲之所以这样辛苦而没有太多怨言,除了要养活我们这个五口之家,给我们姐弟三个赚到足够的学杂费,更重要的是他喜欢他的工地,自豪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手艺,那是他这辈子的精神寄托!就想我如今喜欢摆弄文字一样,只要手指敲打键盘,看到那些象形的、会意的、指事的文字像小溪一般从屏幕深处流淌出来就觉得异常满足,再深的夜也不会觉得困乏。直到现在,无论走到哪里,父亲最先瞅的总是各种各样的大楼,而且不住地评价建筑师设计的建筑造型和他们对空间的把握。每当我想到这里,总是欣慰:清贫成就了父亲敢于创造机会的勇气,机遇成就了父亲的手艺,手艺成就了父亲的灵魂,让这个一生清贫的庄稼汉子在更多的时候沉浸在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中。
父亲的一生,我只能凭自己的一点所见所闻来简单纪录,当然是这寥寥的文字所不能概括的。父亲对建筑的喜好、对老电影的痴迷都源于他的经历,更源于他精神深处的情感需求。他现在住的老房子,就是他年轻时有能力修新屋时自己修建的房子,老房子的年龄比我要大一些,它比我和我的兄弟姐妹更早的出现,更早地走进父亲的精神世界,所以,我能理解父亲对它的依恋,房子就像父亲的另一个初恋情人一样。我想,后来父亲在房前屋后走来走去的时候其实就是在怀念他眼前的房子,怀念围绕房子出现时展开的一系列往昔故事。父亲的房子,也是我的房子,是给我人生遮风避雨的屋檐,就像妈妈的子[gong]一般,是我生命最起始的殿堂,我像父亲依恋他的老房子一样依恋着这处所在。
在我想起要记录这些已经过去多年的往事时,父亲依然是一个喜欢沉默的庄稼汉子,侍弄着几块不大的菜地,春秋的时候忙着采茶。依然有不少人慕名来找他给修房造屋,但太多时候,父亲都以年龄大了操不了心而一口回绝。或许是因为我成家后离开了生活多年的家,加之平时工作忙,又要照看顽皮的儿子,所以很少有时间跟他们像以前那样朝夕相处;妹妹大学毕业后留在了遥远的城市,弟弟服完兵役后也选择在外漂泊,昔日热闹的大家庭而今只剩下了父母常年在家,除了平日的活计外,更多的就是谈论或关心我们三姐弟的话题,留给他们的是回忆,而且他们更多时候愿意去回忆或交谈回忆的内容,不愿有太多的事情占据回忆的空间。
老房子,老父亲,他们都是不喜欢言语的生命。如果不是父亲用沉默教给我活着的一种状态并用这种状态去触摸世间万物的话,我想我是不会像今天一样静心去思考更多的问题,关乎活着、关乎生存、关乎怜悯与慈悲……
父亲终于放弃了他的工地。给他人修了一辈子房的父亲,如今就喜欢住在多年前修建的几间土墙瓦房里,在冬暖夏凉中时不时看看他收藏的老电影,或是背着手绕着房前屋后走上一遭,再回头看看山坡下那条尽头可以连着县城羌州路的蜿蜒小路……
我知道,父亲的往事并不如烟,我的回忆也不会像烟一般飘散,我们都在老房子里传承着一脉而下的亲情和责任,连同好好活着的勇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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