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终于来到村头时，天已经擦黑了。

老远的，他就看见了妻子在村头伸长脖子张望的身影，心里无数说不清的愧疚和绝望搅得他胃里直翻腾。

脚下的这条田间土路，他已经走了四十多年，他像熟悉自己的胳膊腿一样熟悉它，哪里有坑，哪里有堰，他闭着眼都能指出来。但今天，他却像是第一次来这，一路上磕磕绊绊，踉踉跄跄，以至于妻子满腹狐疑地迎上来好远。

“怎么这么迟才回来？等得我急死了！不是3点多车就到镇上了吗？”妻子有点不满地责备道。陈三停住脚，望了望妻子，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肩上被窝行李的带子拽了拽，又自顾自地抬脚往家走去。

“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妻子一边紧张地追问，一边要紧跟着观察他的脸色，有点顾此失彼，好几次差点被那些调皮孩子乱扔的砖块、木棍绊倒。陈三也不答话，只顾闷头走路。二喜家的黑狗错认了人，听着脚步声就狂叫着扑上来，陈三便飞起一脚，踢得那狗一边“嗷、嗷”地叫，一边往自家院子里躲。

进了家门，陈三扔下行李，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既不上床休息，也不去洗脸洗手，对桌上扣着的饭菜也无动于衷，只是两眼直直地望着前方，眼神空洞无物。　

“老天爷！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像丢了魂似地，是病了还是撞着邪了？”　妻子急得搓手顿脚，围着他团团转，伸手摸摸他额头，也不烫，摸不准他是不是病，但见他半天仍然没有反应，便说道：“不行，我给你找医生去！”说着抬腿要走。

“别去。”陈三开腔道。见陈三终于开了口，妻子转身在他面前蹲下来，着急地问道：“那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老余托我带的六千块钱，还有咱自家苦的那八千块，都叫人给偷了！”陈三望着妻子的脸，费力地说出这句话后，人便像被抽了筋似的缩成一团，双手捂着脸，眼泪像是绝提的江河，从指缝间汩汩而出。妻子闻言一症，一屁股坐到地上，半天说不出话来，眼睛里也是泪光闪闪。

夫妻俩怎能不又急又痛呢？陈三从春节后没过十五就出去打工了，辛辛苦苦一年下来才赚这八千块，俩孩子都在高中住读，老大眼看着还有半学期就高考了，成绩不错，大学很有希望，所以夫妻俩都拼了命地苦，希望孩子们能够考上大学，变成城里人，摆脱他们这种命运。如果不是挂念着妻子身体不好，他不会这么早回来，肯定要像老余一样干到二十八、九，起码也要到送灶后。这下完了！不但自家孩子的生活费学费没了，还连累老余家俩孩子学费成了问题。

他妈的王八蛋！怎么会有这么不顾人死活的人呢？陈三想起来就想骂。他在上车的时候，有一头发弄得像干稻草似的小青年在身边挤来挤去，他心里还生气，不上车挤什么呀？但摸摸衣服口袋里鼓鼓囊囊地还在，便也没多想；上了车，连日的劳累和马上到家的放松，又使他很快靠在椅子上睡着了；直到在镇上下了车，他长出一口气后查看口袋，才发现他缝的线早就被划破了，口袋里被塞上了一沓废纸。尽管陈三心里清楚，肯定是那小子干的，但他还是徒劳地又跟在长途车后追出老远，直到筋疲力尽才往回走。为了惩罚自己的大意，他连三轮卡也没做，将近二十里路，就这么一步一步走了回来。

夫妻俩相对流了半天泪，最后还是妻子擦擦眼睛，站起来说道：“现在哭有什么用呢？还吧！”陈三抬起头，说道：“咱至少要辛辛苦苦再白干一年啊。再说，孩子们生活费、学费又怎么办呢？你的身体也不好。”妻子扬扬头说：“走一步看一步，慢慢来呗，还有过不去的坎吗？”说着，拿碗盛饭，招呼道：“吃饭吧，吃饱了好干活。”陈三笑了，端起碗大口吃起来。说实话，他一直最担心的就是妻子受不了，嫁给自己这么多年，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净跟着受累了，从上到下没一件新衣服不说，还累得经常腰腿酸痛，现在看到妻子这样，他终于真正地松了一口气。她真是个好老婆，他想道。

腊月二十六，陈三骑车忐忑不安地跑了四五里地，一到老余家便道歉，说道：“兄弟，对不住！家里有急事，你那钱被我给挪用了，过几个月再还你，成不？”没想到老余俩口子挺爽快，说道：“没事，没事。我家这俩孩子还小，才上初中，用钱的地方不多，你不用着急。”

这个年，陈三家过得很是寒酸。陈三只说这一年没苦到，并不解释，好在孩子们都懂事，并不抱怨，对吃穿上也从不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年后，从亲戚家借了点钱给孩子送上学后，陈三没有再出去打工。他盘算着，出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工做，找到了也不一定就能有满意的薪酬，俩孩子又急着要用钱，那样要到猴年马月才能还上这么多的债务啊。他跟妻子合计，家里去年黄豆丰收，不如先做豆腐卖。于是夫妻俩每晚把豆子浸上，第二天凌晨四点多就起来，先由陈三把浸好的豆子背到磨坊磨成浆，再背回到家，煮浆、点卤、装模，然后由妻子用小推车推出去走村串户。

一开始，俩口子没经验，卤不是点多就是点少了，豆腐不是嫩得没法上手，就是苦得不敢上嘴，钱没赚到，倒折了不少本。好在夫妻俩脑子都灵活，通过向别人请教和自己的不断摸索，很快便掌握了火候，知道了加多少水，做出的豆腐才能既不太水，又达到最大的出腐率；点多少卤，做出的豆腐才能不老不嫩，味道鲜美可口。夫妻俩做生意又实诚，从不短斤少两的，不过两个月时间，陈三家的豆腐已经在附近几个村里有了点名气，不少人家要吃豆腐，就专门等陈三妻子上门才买。

看到做豆腐的事已经驾轻就熟，白天妻子一个人晾晒纱布、笼包，淘洗豆子等等，完全能够忙得过来，陈三便跟妻子商量，用卖豆腐结余下来的一点钱，又跟邻居借点，然后从镇上饲料经营部进了二十包饲料。当然，陈三不像人家有门市，也不呆在家里等着顾客上门。每天早上做好早饭后，他不等妻子回来，便自己先吃过，然后把饭扣在锅里，便骑着自行车，背上两包饲料出了门，跟妻子一样走村串户地叫卖。饲料这东西虽然是新鲜玩意儿，但现在青壮年多数出去打工，留下老弱妇孺在家，没多少精力伺候牲口，试过以后，见猪肯吃肯睡，长得还挺快，那些家境好一些的人家便渐渐接受了这新事物，经常买一些，兑上其它杂粮一起喂猪。陈三又送货上门，价格还跟镇上一样，所以，大家都愿意买他的饲料。

夫妻俩就这么起早贪黑，不要命似地苦。一包饲料赚三块钱，好的时候一天可以卖到三、四包，当然，也有空跑的时候，但平均下来一天六块钱左右能赚到的；妻子每天早上卖豆腐也能有十多块钱的利润。如此，到端午节的时候，夫妻俩终于攒下了二千多块钱。

按照妻子的意思，这钱得留着老大上大学用，还应该再留点钱买点营养品，改善改善伙食，陈三每天背着几百斤重的饲料跑，身体吃不消。但陈三认为，老大还没毕业，不知道结果怎么样；再说，即使考上了，也要到暑后才开学，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可以攒；而老余家也有孩子上学，人家虽然没催过一次，但咱不能辜负了这份信任。

最终，妻子没拗过陈三，还了二千块钱给老余。剩下的几百块钱，除去孩子们的生活费外，陈三拿着直接跑到市饲料厂，批发了一三轮车饲料回来，这样，每卖出一包饲料便可赚到八块钱左右。

第二次给老余送去二千块钱的时候，已近腊月。那时，老大已经上了大学，除了孩子上学时又新增的二千多块钱债务外，陈三只欠老余二千了。夫妻俩已经看到了希望，干得更欢了，别人家忙着过年，他们俩满脑子只盘算着，怎么趁春节前的好机会多赚一点。

终于，第二年的清明前后，陈三彻底还清了老余的钱。老大放暑假前，又把剩下的债务还清了。从此，夫妻俩才一身轻松地只顾赚钱供孩子上学。

故事还没有结束。那年的中秋节，老余无意中从其他人口中得知真相后，带了六千块钱来，无论如何要退给陈三。但陈三直到老余差点翻脸也没松口，说道：“兄弟，你要是看得起老哥就别这样，咱处人处事这么做不是应该的吗？要是你，你也会拼了命还的，对不对？”

无奈之下，老余只得把钱拿回家，春节时，跟妻子买了一大堆点心，又一次上门拜访道谢。从此，两家便如亲戚般经常走动。

故事中的老余就是我三叔，陈三便是他偶然在工地上认识的邻村的一普通村民。

“这样的人，就是舍了命也值得相交啊！”当在孙子的满月喜宴上，村邻好奇地问他家跟陈三家有什么关系时，我三叔说起这桩十几年前的往事时，依然一脸的叹服。

而听的人，也无不动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