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过马路的时候，我拉住母亲的手。那是一双粗糙而又坚硬的大手，没有柔软的质感，只有岁月风蚀的骨感。我的心突然沉重起来，满心的辛酸和愧疚涌上脸来。

母亲是村子里勤劳而又闲不住的人。自从最小的弟弟考上学校离开家乡以后，母亲就和父亲相依为命，享受空巢老人共有的孤寂和落寞。她没有打牌等不良爱好，只是每时每刻都在经营家庭。每天，她晨迎旭日，到田野里去不断地干着农活，打发着缺少天伦的寂寞时光；每天，她暮送晚霞，在虫鸟声中，枕着空寂享受没有酣眠的夜晚。

母亲生育了6个子女。她用那双柔弱而又勤劳的双手，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养大，一个一个地送到学校，放飞一个又一个希望。就像房梁上的燕子，不停地啄来春泥，建造燕窝，下蛋孵蛋，抓虫育雏，辛劳而又幸福地享受唧唧喳喳、热热闹闹的场面和天伦，可是不久小燕子长出翅膀，远走高飞，又剩下那个飞不走的燕窝和那对老了的内心空落落的燕子。

小时候，我家里穷，兄弟姐妹多，家乡生存环境差。每天要出集体工，什么“白天拼命干，晚上加班干，密风细雨是好天”、“三十锄头不离手，初一开门红”的生存环境，让母亲过早肩起了男人和女人两副担子。在外与男人一样参加集体劳动，回到家里还要养儿育女，喂猪打狗，刷锅洗碗，整日里忙忙碌碌。如果勤劳并有所得，母亲肯定会快乐，肯定会有使不完的劲。可是，农民是最底层的群体，谁也不可能过得很踏实。远处枝柳铁路要修建、湘江电站要修建，近处松江水库和“三龙”水库要修建，在机械化程度为零的情况下，这要多少人力和物力去应对呀！修小龙水库那年，我在小学读书，回来的时候，家里冷火壁灶，死一般的寂静。等了许久，母亲才流着泪水、背上背着*弟弟回来。原来那天母亲有病在家带人，被驻村干部赵某和几个人逮住，五花大板拉上工地完成60担土方任务才允许回家。

我们的吃穿，靠父亲、母亲和自己不停地出工来勉强维持。我们上学学费则全靠母亲的双手，从鸡屁股里抠钱、从猪圈里提潲盆来维持。可是，割资本主义尾巴，断了鸡屁股银行的财路。母亲只得改喂架子猪，一年两头，一头交国家，一头留作杀年猪来维持。后来国家任务越来越重，只得喂三头，两头交国家，一头用来给孩子们上学。可是兄弟姊妹读书的也越来越多，费用也越来越大。母亲决定喂母猪，一头母猪一年可以产两窝仔猪，要是运气佳，不生病、价格好，学费就有了保证。母亲说，那几年“手色”好，孩子们读书不欠学费。

1982年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我家有了自己的责任田，可以不受时间和别人的制约，有了较为充足的自由空间。可是，天不作美，十年九旱，每年夏天的抗旱，让人忧心忡忡，为争水口角不断，应了那句“兄弟有情，挖水无情”那句俗语。有时车水，提了一级又一级，白天晚上连抽转。母亲那双手不停地在水车上、在灶台边伸缩，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有一年，母亲的手得了病，痛得很厉害，只得请来乡村医生医治。医生说是“蛇头”，指头上真得有亮堂堂的“黄眼睛”。十指连心，那个痛亏得母亲熬。后来父亲的指头也得了同样的病，家里无人照料，一片凄凉，只得请来外婆和舅父母照料，让家的车轮不停地运转。后来母亲的左手，五个指头有一个指头三节痛掉了两节，有一个指头三节痛掉了一节。所以，母亲的手成了残损的手、饱经忧患风霜的手。

现在子女们都成家立业了，小燕子似的都飞出了那苦难的窝。本来，母亲和父亲可以随我们外出享天伦之乐，可是母亲怎么也舍不得那风雨中熬过来的家，舍不得那一方水土，那曾经熟悉的山水、树木、院子和鸡鸭。

每次我们姊妹回家，母亲总是想一个永不停止的陀螺，时刻都在运转，堂屋、厨房、菜地转个不停，转得堂屋窗明几净，转得厨房饭菜飘香，转得菜地瓜果葱郁。但是，她的手越来越没有力量了，越来越像松树皮了。我表哥到我家做客，总是对我说：“你看你妈那双手，从来就没有停过！”我说，是啊！母亲的手是勤劳的手，残损的手，充满母爱的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