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的一个月满苍穹,桂花飘香的晚上,在海澄峨山脚下某乡村的一个低洼狭窄的农舍里,我来到这个世界。对于我的到来,周围并未有任何的风吹草动,因为父亲是个普通的种田人;但对我们家族却非常重要,因为我是长子。后来听我父亲说,我很小的时侯,一个港商回大陆,不小心,把儿子弄死了。无奈要高价在大陆买一个和他儿子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男孩,带回香港继养,找到我父亲,但爷爷始终不肯,只得作罢。我在我毫无记忆的时候,就被错过了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
八岁那年,我读书了。刚上学几天,爷爷去世。爷爷是乡下文化人,写得一手好字。会帮乡里写写契约,祭文,看看风水,房宅,讲讲《三国》《水浒》。在我懵懂的时候,驼背的他就常常被戴上花花绿绿的纸帽,耷拉着脑袋,被无良的邻居推搡,殴打,批斗。在我需要文化熏陶的时候伤病复发去世。让我这个后来的教书匠显得先天不足。
十八岁那年,我考上漳州芝山下一所大专院校。一张小小的录取通知书,拿在手里却沉甸甸的。这一张小小的纸片,将改变我的命运。青涩简单的我在旁人羡慕的眼光中迁了户口,转了户粮关系,告别了“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的农人生活,即将拿起粉笔,走上讲台,踏上我一辈子乐此不疲的教书生涯。
二十岁那年,我大专毕业,分配到九龙江畔黄山铺上的一所中学任教。刚把行李放下,已是鸟儿归巢的时候,破旧简陋的宿舍漆黑一片,瘦小的保管送来了三盏煤油灯,驱散了弥漫在我们心头的寂寞和黑暗。当晚教师会,教务主任陈老师对我们关爱有加,勉励我们要扎根农村,以校为家。在私下里,他不无深意的对我们说:黄山铺是块宝地,大雨过后,记得在校园里走走瞧瞧,准能捡到金戒指银酒盅甚至前朝紫砂壶之类的宝贝。第二年的植树节,他还带领我们五个新教师在宿舍的门前栽下了五棵小树,满怀期望的说:“这五棵树长得多高,就意味着你们到黄山铺扎根多久。”陈老师的一席话让我激情澎湃,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当晚在日记中写道:我要做敲破坚冰的春雨中的一滴水,像一颗热泪洒落在待放的花间。
不久,陈老师和同我一起分配到这里的同学先后调进了城里,我继续的在山里呆着,学校后面漫山遍野的桃花和横七竖八的坟墓成了我课余饭后经常的去处。欣赏粉红色的桃花和坐在光滑的墓桌上读书成了我的嗜好。我就在这个芳草萋萋,坟茔遍地,鸦声遍野的地方读完了《鲁迅全集》。后来我发现,我们栽下的五棵小树在枝繁叶茂前已经一一枯死,不知什么时候被附近的村妇扔进熊熊燃烧的灶膛。黄山铺上许多年,我的足迹遍布每一个角落,可从没在黄土地上看到眼睛为之一亮的宝贝,哪怕是一枚小小的硬币。后来,我也离开了黄山铺。带着妻儿,带着几箱破旧的书以及几件简单粗陋的家具,也带着对人事有些模糊认识的我,一辆粗笨的大卡车,在崎岖的山路上喘息着,缓缓的驶出这一块埋葬了我的青春和梦想的黄土地。
二十五岁那年,我脱产到福州大梦山下一所高校进修第二学历。次年,也就是一九八九年,北京高校爆发学生运动。福州所有高校的学生及一部分的老师走出校门,挥着小旗,高呼“打倒官倒,反对腐败”的口号,在福州主要街道示威游行,与北京遥相呼应。游行期间,学校免费提供午餐,游行结束,派校车接回,学校领导慷慨陈词,对同学们正义爱国的行为大加赞赏。后风云突变,运动性质被定性为反革命动乱,在全国进行秋后算账。全院师生大会,学校领导慷慨陈词,对同学们错误误国的行为进行严厉批评。并回顾了学校为制止同学们的过激行为而进行的努力,几个学生领袖受到严肃处理。世道沧桑,人情冷暖。二十多年了,不知道这几个倒霉蛋毕业证书拿了没有。
福州两年,除了读书,就是打工了。我们几个同学和同学的同学,到福州某铸造厂打工,我们雇车为厂里拉煤渣,煤渣里0.5公斤以上的铁块捡起堆放旁边,厂里收回,0.5公斤以下的铁块作我们的工钱。开工几天,大家中规中矩,埋头苦干,全身乌黑,累到“四极废,九州裂”,就是赚不了几个钱。后来几个在原学校当过领导的同学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偷铁。他们进行了周密的布置。先在卡车上的煤渣挖个大坑,车经过放有生铁的地方,有意放慢速度,我们这些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一个放风,三四个把厂道周围几斤重的生铁往车上扔,两个拿着铁铲站在煤渣上,及时把赃物掩埋,卡车从从容容的驶出工厂的大门。我们这些从事太阳底下最光辉事业的人民教师,细水长流,一路得手,从此吃喝无忧,还有节余了。离开工厂时,厂里亲切的领导,多情的女工,友好的门卫和我们依依惜别。福州两年,我多少知道了政治的虚伪和冷漠,也明白了人性中错杂在一起的光辉与阴暗。一辆长长的大客车,驮着初谙人事的我,终于驶出了长长的大梦山。
进修回来,我又回黄山铺十年。
三十六岁那年,我调到锦江紫云山下一所中学任教。在乡下租了房子,安顿了一家老小,老婆摆地摊做了小买卖,风里来雨里走的。已谙人事的我来到新单位,多走路,少说话。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教学生仔。我曾教五个毕业班语文,一周四十来节课延续了八周。回家后买菜洗衣做饭收拾房间辅导孩子,常累到歪坐在椅子上,麻木的看着天花板,连茶杯都不想拿的。后来学校招收了区外生,我就租房办了学生寄宿。四五十个学生,我和他们吃住都在一起,我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管着他们的思想,学习,生活和安全。除学校正常上课外,我早上六点正带寄宿生早读;中午十二点半到下午十四点十分,督促他们午休;晚上七点到九点,组织晚自习,监督纪律,辅导功课,检查作业;晚上十点熄灯,强制睡觉。我和衣和他们睡在同一房间,连睡觉的姿势都得十分规范。我在学习、纪律和卫生方面都有一套严格的管理条例,一切都在有条不紊中进行。远离了盛世的繁华热闹,远离了风花雪月的幸福*感,我像一枚孤独的落叶飘零在无言的荒郊,我像一匹寂寞的骆驼,跋涉在无边的旷野。这样几年下来,我赚了点小钱,在小镇较偏僻的地方,买了一个普通的套房,进行了一番简单的装修,大半辈子过去了,终于有了一个草草的窝。我带着老婆孩子高高兴兴的住了进去,终于过上了平常人所过的平常日子。
我平生喜欢涂抹,但灵性不够又缺乏恒心,信手涂鸦总不成方圆。我喜欢写些豆腐块大的文字,总因格调低下语言粗俗,每每付之一炬。我乒球、羽球、排球、篮球玩的还行,但极少赢过高手。教学多年,总与优秀、先进无缘,不知羞耻,反以此自矜。学生成绩斐然,获奖多多,但这更多是学生的天赋和努力,和我关系不大。我略感欣慰的只有一点,学生喜欢听我上课,我也乐意给学生讲课,这些学生有的叫我哥,有的叫我爸。其乐融融的。
“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二百年后,我应该会有点出息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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