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七七年七月,暑假。
放了暑假去做么家呢?再去掏鸟窝吧?没了兴趣;再去偷瓜果吧?唉,太小儿科了;再去钓鱼、摸虾、捕鳝鱼吧?没了刺激。再说,我现在都是初中生了,还去成天价在太阳底下暴晒,象个黑鬼,哪个女生待见你呀;再去帮大人去下田去做事吧?我个学生伢,哪个还去搞这些下苦力做的事?那么,暑假里究竟去搞么家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正当我为暑假难以打发而眉头紧锁的时候,却瞅见祖父正在忙里忙外。我好奇地问:“你郎来搞么家啊这忙?”
祖父笑着说:“收鸡蛋。”
我又问:“收鸡蛋搞么家?”
祖父说:“送到武汉你大伯家去。我想去趟汉口(后来我才知道大伯家其实在青山工人村。并不在汉口。可乡里人却都习惯这么叫。)。”
我说:“我也去。”
祖父愣了愣,担心地说:“你父母同意吗?”
我说:“我去跟他们说。反正我去了又不吃他屋里的东西。”
祖父疑惑地说:“你带锅灶去?”
我说:“这你郎就不晓得了吧?七四年,大伯家回武汉,在我屋里拿了好些东西去,到今日还还都没还。”
祖父说:“我么不晓得啊?”
我说:“你郎那时还在老屋还来都没来。”
晚上,父母收工回家了。
我说:“我要同爹爹(仙桃一带的人习惯称祖父为爹爹。)一起去武汉去。”
父亲放下肩上的铁锹,又用木棍剔铁锹上的泥巴,没有吭声。
母亲进屋放好了锄头,说:“就怕你大伯娘嫌你。”
我却理直气壮地说:“老子不要她把老子屋里的东西还给老子。”
父亲“啪”的一下甩净木棍上的泥巴,大声说:“好!有骨气!”
第二天凌晨,鸡才叫二遍,祖父就叫醒了我。我一把揎掉被子,爬了起来,边穿衣服边往房外走,却瞥见厨房里有亮光,我走去一看,母亲正在做饭。我说:“这早,哪个吃的下?”
母亲喜喜地说:“吃的下吃的下。吃饱了好有劲走路呃。”
这就是我的母亲!我们家不管是哪个出远门,母亲都不声不响地早早地起来准备饭菜。母亲的这一作为,是很受汪氏家族的老少称道的。
我端起碗,扒了几口,就觉得饱了。
母亲却在一旁不停地劝导:“个小伙伢才吃了几口啊快吃吃饱了好有劲走路呃。”
我又勉强扒了几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了。又一把推开了碗。
其实,我又哪是不饿呢?实在是要下武汉了,兴奋得饱了。
祖父却仍在不紧不慢,有滋有味地吃。
我不耐烦地催促道:“快吃嘚快吃嘚天都快亮了。”
祖父却只是嗯了嗯,却仍是不紧不慢地吃。
母亲却在一旁阻止道:“这伢,你等爹爹吃饱呃。他郎个老人,经得起你催?”
我不再言语。却又急得在厨房转。
好不容易等到祖父吃完了饭,鸡都叫第三遍了。
祖父挑起担子就往外走。母亲送我们祖孙俩出了门。嘴里却仍在叮嘱:“莫讨伯娘她们的嫌。”又对祖父说,“你郎也管一管他,个小伢,嫩心嫩肝的,不晓个么事。免得老大、大娘他们嫌。”
祖父嗯了嗯,说:“我晓得嘚。你还去睡会吧,天还这早。”
母亲嘴里说“晓得晓得”,母亲的脚却象长了跟样立在原处,目送我们远去。
走出了老远,我回头望去却仍望得见我家门前那个模糊却又是熟悉的身影。
说句老实话,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出过一次远门。更别说起这早走夜路了。所以,每当我听到路两边杂草里发出“沙沙”的乱响,我总是骇得汗毛直竖。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还赶紧走到祖父的前面。
祖父见了,却毫不理会,仍步履轻快地往前走。
二十世纪的七十年代,要想去武汉,交通是没得现在这么便捷的,一出大门招手即停。那时节,要想去武汉,最近的也要走八里路到沙湖,坐机帆船到曲口,再走十五里到水洪口坐轮船才能到武汉。如果你要省去其中的费用,就只有象我们祖孙俩样起个大早床,借着晓星,步行三十里到水洪口乘轮船到武汉。
我们走的这条路虽然也是条土路,但在我们这些却已算得上是最好的路了。但这条路其实并非是条公路,准确地说叫大堤。全称叫“沔阳隔堤”。隔堤的南坡铺了石块;堤脚栽了杨树,栽树的目的是为了涨水时减缓波浪对大堤的冲击。放眼远眺,就是“洪湖隔堤”了。在“洪湖隔堤”和“沔阳隔堤”之间还有块平地。平地上并非光秃秃的。自然有那野生的高杆植物生长着。还甚是繁密。我们管平地叫外滩。其实,严格来说是条季节河。一年四季却也只在夏、秋两季涨水。夏季涨的水叫伏水,秋季涨的水叫秋水。当然,也有例外。有时只涨伏水,有时又只涨秋水。大水一涨,整个外滩都淹没了,显得无边无涯。而远在天边的“洪湖隔堤”却又象条地平线了。且模模糊糊的。隔堤的北坡却植上了草皮。堤脚同样栽上了树木。只是品种却也不再局限于杨树了。象白杨树、杉树都可栽种了。再往前看,就是住户了。我家就住在那里。我们这里的人由于终年与堤、外滩打交道,对于那洪水早已麻木了。记得七三年的洪水涨的都能在堤面上洗脚了。别人看见了早已作惊作怪的。我们这些的人却还埋怨别人的少见。还说,这外滩本来就是蓄水的,不蓄水能叫外滩吗?
别人又说,不怕?
我们这些的人说,这有个莫怕头的呀?就是溃了口再往堤上爬都还来的及。
此时虽已是夏季,却还未涨水。不涨水的时节是没得人来巡逻的。我们祖孙俩走在堤面上虽也踢踏个不停,却还是激不起巨响。倒更加重了周围的静寂。
终于脱离了路两边的茅草,地一下子宽阔了不少。我的心境也随之舒畅了。刚才还是乌云四沉的天,竟变成亮白的了。天幕上的星星虽然都已消逝,可东方却还残留着几颗,却是那么的明亮。仍在不知疲倦地眨着眼睛。起风了。风吹拂在身上却并不觉得燥热。相反,道觉出了几丝凉爽。
我问祖父:“船码头还有好远啦?”
祖父瞅了瞅远处,说:“看见前面的灯亮了吗?”
我瞅了瞅,说:“看到了。”
祖父将货物换了个肩,说:“到了就到了。”
我不在询问,眼睛只瞅着那盏发亮的灯。
在我们说话的这当口,白云上面又镀上了一丝红色,象根线,过一会儿,却又变成了个圆。啊,我这才知道太阳要出来了。而这时候的太阳是可以用肉眼观赏的。淡红、浅红、深红,最后开始发光了。肉眼却还可以观看。只是在你看得正忘情的时节,却陡地感觉到了双眼的疼痛。啊,太阳已变得光芒四射了。
我揉了揉眼睛再往远眺,却再也找不到那盏亮灯了。而显现在眼前的竟然是杆瘦长的灯标。啊,船码头到了。
等了大约有一个多钟头,我们才坐上了去武汉的轮船。虽然我是第一次坐轮船,却并未有太多的新奇,只是觉得比机帆船大了些快了些。仅此而已。
待我们坐在大伯家时,已是下午五点了。
在没有来大伯家的时候,我却总也想象不出大伯家的房子有多大,以为大伯家就住在象天安门城楼一样亮堂的房子里。及至到了大伯家,坐在了大伯家的客厅里(乡里人管它叫堂屋。),才真真体味到了失望。
大伯家住在工人村的矿渣厂旁。所谓矿渣厂,就是武钢炼钢炉里清理出来的矿渣倾倒的地方。
有天晚上,我也坐在屋外听大伯和祖父叙话,猛听到一阵汽笛响,大伯瞅一眼天空,慌慌地说:“快快快快进屋,要下雨了。”说着,飞快地搬运东西。
我却不慌不忙地拧着条板凳慢腾腾地往家进。刚迈进屋里一条腿,一只胳膊,那雨“刷”地一下落下来了。另一只胳膊另一条腿又重新受了洗礼。不一会儿,雨又停了。我们又回到了屋外。大伯、祖父又重新叙话了。我仍坐在一边静听。过不一会儿,我觉出了胳膊上的痒,我以为是蚊子在叮咬,随手一拍,我的手即刻象被钢针扎了样钻心地疼,我忍不住“啊”了一声。手也直甩。
旁边的大伯即刻响应:“么啦么啦么啦啊么啦?”边说边围了过来。
我吸了口气,说:“么家扎了我一下。”
大伯一听,这才舒了口气,笑着说:“要你快些快些你不听的呢?快去洗洗吧。”说完,又坐回了原处。
祖父仍担心地问:“不要紧吧?”
大伯轻松地说:“矿渣,洗洗就没得事了。”
祖父这才放心地坐了下去。
我起身边走边嘀咕:“我又不晓得下这鬼雨。”走到灯下,顺着灯光一看,根根直立,银光闪闪。我照大伯说的用水一冲,矿渣即刻脱离了。而沾染的地方却还隐隐觉着火辣辣的疼。
有了这次教训,再听说要下雨了,我比脱兔跑得还快。
过了些时日,祖父说:“回去啦。”
我说:“我也要回去。”
祖父说:“你就在这些多过几天。”
我皱了皱眉,说:“有个么过头,成天关在屋里,象个猪样吃了睡,睡了吃。又不能出去玩。我都快憋死了。”
大伯说:“再过几天吧,等姐姐们有空闲了带你去公园玩。”
我迟疑了下,说:“还是回吧,她们都这忙。再过,你郎屋里连米都没得了。还是等我父亲再搞一轮船米来了再过吧。”
大伯一愣,扭头瞅一眼伯娘。伯娘赶紧低下了头。大伯笑了笑,说:“没得米了去买呃。”
我说:“睡的地方也没得。每天睡个瞌睡象坐牢。腰都伸不直,你郎看,我背都坨了。”
大伯见我说的这么实在,也不好再强留了。
第二天,我和祖父回家了。
虽说大伯家的住处并没有给我留下个好印象,但那长江大桥、东湖、中山公园却还是让我魂牵梦绕的,它们时刻在吸引我再次进城,去一睹它们的风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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