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杰老先生是我最敬仰的同乡前辈，我看他像慈祥的圣诞老人，年近八十，他欣喜地告诉我，这几年他终于办成两件大事，此后高枕无忧，再无牵挂矣。第一件大事乃是出了一部书，收入了他历年撰写的童年忆旧，最重要的学术论文、工作报告以及在各种会议上的讲话，算是他一生的记录和总结。有一天，我问他，作为一名退下的高级干部，将来如何对自己“盖棺论定”，他不假思索回答：“两袖清风，问心无愧。”我认为这个八个字未免太简单，也太谦虚，事实上，严叔叔不仅仅是党的好干部，而且饱读诗书，才华出众，写得一手好文章，我敢说，若非忙于政务，现在的他必定是出色的作家或学者。

严叔叔生长于江西吉安农村，家庭殷实，少敏，七岁入读私塾，先生从不打他的板子，有的只是啧啧称赞，后父母双亡，徒步到湖南找工作，居然一路官运亨通。我想，他，一个乡里伢子，“朝中无官”，无依无靠，靠的就是他的勤奋努力和道德文章。严叔叔太了不起了，想象力汪洋恣肆，无论谈话还是写文章，乃至一段批示，无不引经据典，文采斐然，我结婚时他以一纸文言贺喜，读得我满口生香。

严叔叔功成身退，但退而不休，如今更是读书的大好时光。他多年如一日，读书至深夜，你瞧瞧他的卧室兼书房，摆放得整整齐齐，收拾得干干净净，唯独书桌上，大床上，堆满书籍、报纸、杂志、文稿，这个乱，你千万不要看不顺眼，因为乱中有序，严叔叔自有他的手位，你若是自作主张去整理，那才叫添乱呢！

严叔叔十分怀念儿时的耕读生活，多次向我表示，“青春作伴好还乡”，他多么希望每年鸟语花香时返乡小住数月，读书钓鱼吃农家菜。他办事一向雷厉风行，说到做到，果然拿出了几十年省吃俭用的积蓄，在乡里的亲友支持和帮助下，挑了一块风水宝地，造了一座古朴精巧的农家小院，并亲笔书写一篇《梓居序》刻于门前。他做这件大事之前，瞒着家人，瞒得如铁桶一般，几近“偷偷摸摸”，但从头至尾，他都跟我打商量，并千叮咛万嘱咐我不许声张出去，我自然嗯嗯嗯一口应承，高兴极了，还趁机要求大功告成后随他“衣锦还乡”，去看看住住，我也烦于城市之熙熙攘攘呀！

最记得严叔叔不耻下问，写好《梓居序》后跑来和我一字一句推敲的情形，我念了一遍又一遍，觉得他的句法严谨，用词恰到好处，增一字不可，减一字亦不可，实在提不出修改意见，对了，我确实提出删去两个虚词来着，严叔叔眉头一皱，思索片刻，突然笑了，说：“删得好，删去这两个虚词，文章的音响和节奏就出来了！”啊，这个老童生，一生不求闻达，有功无名，竟对文章之美如此讲究！

平心而论，我最初对严叔叔返乡造屋持反对意见，我问：“你有五个儿女，你的财产难道不想留给他们？”严叔叔斩钉截铁地说：“不留！儿孙自有儿孙福，再说他们个个有出息，从不缺钱，留有何益？”我还是费解：“花了那么多血汗钱，造屋于千里之外，你百年之后怎么办？”严叔叔答曰：“我在外为官多年，没有为家乡父老办过一件事，心中愧疚多多，我死了这座庭院就捐于公益，让村里的乡亲有个读书的好地方！”

“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原来严叔叔壮心未已，他要把一片书香献给全村严氏大家族，因为他们都是东汉大隐士严子陵的子子孙孙。

2011-5-19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