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来的时候,一手一个汗巾。”菊花儿说
“你摆脸,你嫁来的时候,我看着的,就一个汗巾在反手里捏着。”换生对妻子不留情面。
“就是两个,那时,我,我……”菊花儿说着突然想到了那点说起来不爽利的事。
“两个就两个,你呀,一辈子好胜,图奢华,汗巾都一手一个。”换生知道妻子的不爽利,也顺着竿儿绕过那事儿。
菊花儿突然笑了:“直说也无妨,反正现在都老了。我就是眼皮上长了点疤儿,嫁的时候就奢华了一下,用了两个汗巾儿。你也别肚里不爽利,我要是没眼皮上那点伤,也不嫁给你。”
菊花儿儿还是打了些埋伏,她双眼皮都有声疖子留下的伤疤。除此之外,她那时也真是有模有样。
“嫁我也不差,我是雇农成分。我爷从小给地主放牛,公社里都知道的。”
“你家是雇农,好处都给了你哥,你哥当了兵,转业到了仪表厂,现在看门,月月都有一千多块钱。”
“那是命。封儿每次来,都买了酒,咱就白喝。也不差。”
“那是给你的,我汗巾也没看到他一块。”菊花儿肚里还是有点不平展。
“你呀,就记得汗巾,一块汗巾值几何?再说,男孩子,怎记得给婶娘买汗巾?就是记得,如今哪里去买汗巾呀?”
菊花儿乐了,大约是又记起嫁来时一手一方汗巾的风光,开心笑起来,一下触动肺里的痰火,不停地咳嗽起来。换生就忙不迭地用粗大的巴掌在妻子背上拍,菊花儿把换生的手推开,艰难地突出两个字:“汗巾。”
换生怔住了,脑子里一下没了内容。都什么时候了,哪有汗巾?
“木卵薯(笨蛋),弄些纸来。”菊花儿缓过气来,把痰在钵里吐了,靠在木椅上缓气。
“人老了,木似人家的卵!”换生没有反对妻子,只是顺着妻子的话骂自己,一边赶忙从房里找来了一筒卫生纸。
汗巾,于今天中国的中年人来说,是个极熟悉的字眼。顾名思义,汗巾的作用应当是用来擦汗。就和劳动和日常生活的关系紧密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汗巾里承载的不仅仅是汗和唾沫,还有人生的种种情感。
汗巾是它的古名,后来又有了“手帕”、“手绢”、“手捏”等名,那时的农村和城市的商品也没太大的差别,就汗巾来说,基本上就是两大类。一类是小块的,印上红红绿绿的花,好看,价廉,每方三角钱。另一类是大块的,一律是浅蓝色的布面,周围印有几根线纵横交叉,很有古典味儿。虽然也很薄,比三角钱的还是有质感多了,价钱是五角钱一方,有点身份的人多用这个。
汗巾一般是年轻的女孩才有。那时的女孩,讲得起排场的穿印花的卡其布褂子,灯芯绒裤儿,再要往奢华里讲,就是有花汗巾。更有奢华的,在汗巾上扑点花露水儿。十八九、二十啷当的男孩子隔老远也能闻出女孩汗巾上的味儿,那真是令人醉心的味儿啊。
让汗巾上的味儿最发挥作用的时候是放电影的晚上。夜幕把大地遮得严实,只留下朦朦的月光儿显出男女孩子青春的剪影。男孩子会循着汗巾上的好闻的花露水味儿、汗味儿、唾沫味儿假装不自觉地站到了心仪的女孩子旁近,绝不敢放肆主动和女孩交流,连叫人家名字的胆量也没有,充其量就是敢大声谈论电影里的英雄怎样了得,以此表现自己的才能。有些文化的男孩子,会寡声寡气地唱《洪湖赤卫队》里的歌曲:“娘啊,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山岗上……”另一个竞争对手,不唱词,用“梭哆啦梭发梭发咪来发咪来多……”来唱过门,这个很能增加男孩竞争的筹码。什么也不会的男孩只能用些较低档次的做派,比如很潇洒地用嘴角吹气,把遮住眼的头发吹开,把一件破布褂儿披在肩上,甩过来甩过去。男孩的脚多数是拖了露出脚趾的破布鞋,因为是晚上,这样的破败都容易遮掩。如果女孩也有点意思了,会把一方汗巾儿取出,很斯文样地在额上、嘴边擦擦,让那些沁人肺腑的味儿散发出来。男孩子们,自信的,自卑的都死命地吸鼻子,贪婪地享受。
胆大又有心计的男孩早已靠卖桐梓仁攒了些钱,偷着买了方自己从没奢华过的汗巾,依然是趁着放电影的时的夜色,送给那个虽然没和自己说过话,但明显对自己的种种做派满意的女孩。如果男孩再能厚着脸皮跟屋里长辈说说,通过正式的相亲过程,这事就很有希望成了。
男孩有汗巾的也有,不多,都是读过书,家境好些的孩子。
银贵是读过中专的,那时的人绝大多数并不知道中专是什么,反正银贵也是和大家一样作田。但他跟大家有些不同,他的头发梳得有点像汉奸,男孩子们就骂他“好假”。骂他也不能挡住银贵的魅力,他除了头发梳得好,还有很多别人学不来的优势;他有整齐的灰色卡其布中山装褂子,还有一只口琴,最要命的是,他吹口琴的时候,常常取出一方有纵横纹线的汗巾,不时在亮锃锃的口琴上擦。吹的什么调儿谁晓得?除了《小桃红》,其它的都不成调儿,但这一点都不影响银贵的魅力,村里读过高中,长得排场的水莲就自然和他好上了,别的男孩一点也妒忌不得。
另一个使用汗巾的是军孙,他没读过什么书,但他爹在鄱阳做手艺,红得很,赚了多少钱谁也不知道,只知道军孙头戴军帽,脚穿解放鞋,手中常提一管竹笛儿,吹不成调儿,喜欢使劲摔笛管,大约是把不成调儿的原因归咎于笛管里有唾沫水儿,每次摔过之后,他必然会掏出一方汗巾,在笛管上像模像样地擦擦。对女孩子来说,这样的架势很好看啊。只是军孙是外来上户做崽的,媳妇儿早就定好了,女孩儿也好,男孩儿也罢,都只能羡慕军孙那派了得。
还有一种游戏叫丢汗巾儿。月光天,伙伴们在坦场上围成一圈,一个伙伴就在圈外边唱儿歌边转圈儿,说不准什么时候把一方汗巾丢在某个伙伴背后,那个伙伴得受罚,受罚的内容就是对大伙讲个天南海北的故事。
无论用得起还是用不起汗巾的青年到了结婚的时候,都会买上汗巾。首先是迎亲的队伍最前面的两面彩旗篙上必然要扎汗巾儿(一杆一方),这时的汗巾儿是显示奢华的装饰物,迎亲队伍解散后,汗巾儿就成了给彩旗手的馈赠品。彩旗手都是男方的近亲属的小孩,能获得举旗的资格是十分令人羡慕的,那一方汗巾的馈赠也是吸引人的,多半在孩子占有了几天的新鲜之后,成了孩子年轻母亲的稀罕物儿。
新娘子出嫁的时候走在彩旗手的后边,新人的眉毛被修过,脸上的汗毛被拔除(俗称开面),此外,上身穿着花褂子,下身穿了灯芯绒裤儿,走起路来灯芯绒裤儿就摩擦得“叽咕叽咕”地响,下穿了绣花鞋儿或历史鞋儿(胶鞋),左手放在裤兜里,捏着一方喷过花露水的汗巾儿。那灯芯绒裤儿特有的摩擦声算不得好听,但那些男青年,新郎、锣鼓手还有抬嫁妆的男青年怎么也听不厌。
菊花儿嫁来时太奢华了,竟然右手也捏着方汗巾儿。
菊花儿也是没办法,人家最多疤一个眼,她两个眼全疤了,对方还是雇农的后代,不奢华点不行,是吧?
菊花儿老是思想过去用汗巾的日子。如今的日子,吃的也有了,穿的也有了,用的也有了,擦嘴擦屁股都用纸,哎呀,如今是什么都有了,菊花儿却觉得心里空的慌。到底是丢失了什么东西啊?
看着换生找纸的木讷样,菊花儿心中领悟到;苦日子没了,汗巾儿没了,人和人之间的情感没了。
汗巾儿没了,用纸得了,干脆爽脱,但,乡亲间那点用汗巾儿连接的亲热味儿,到哪里找去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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