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与尸体为伍木伯

发表于-2011年05月17日 下午3:53评论-3条

奶奶走的时候,我三四岁。对我来说,奶奶的死无非是从土炕搬到了门板上,还用一条新被单代替了旧棉被。而这两点对我都有吸引力,于是就在大人们不经意时藏在了奶奶胳膊上。等他们到处找我而不见很着急,又忽见被单抖动而惊恐的时候,我就从里面爬出来了。现在也说不清那个时刻他们是哭了还是笑了,或者是哭笑不得。

现在长大了,见过的尸体无数,只是再也没了当年的乐趣。对亲人是不愿或不敢正眼面对。对陌生人是看那张布满油彩的脸觉得不可思议。对牛羊猪,则会想到一会儿大锅里飘起的肉香。抛开这些感情因素,理智时也会想,所有的尸体都差不多吧,很神秘又很肮脏,面对它们应该特别庄重,因为它们的现在就是你的未来。多鲜活的你,都免不了死掉变成尸体再腐烂变臭。至于再生或者也会有吧,只是我等凡人难得见到,更多的只是一种希望或祝愿。

我曾有过一个小妹妹生下两天就走了,大概连太阳都没见到过,更别说外边的世界。按照乡下的规矩要在天不亮时抱出去挖个坑埋掉,这样她的生命充其量也就不到48小时。

而村里富家的长辈走了,最多可放七天。七天里吹拉弹唱笙歌喜悦就像唱大戏一样。但真正能看见尸体的时间也就是当天晚上,从咽气时穿上装裹衣裳到第二天上午入殓,尸体的展览就十来个小时。这和一般人家死了人完全一样,当然一样的还有埋在坟墓里以后的腐烂甚至再生的过程。

对一个乡下人来说,装裹衣裳可能是他一生从没穿过的最豪华的款式,棺材可能是他一辈子最大的花销,整个家族的团聚也是他活着时从没有见过的热闹,好像对那具尸体来说,这些事他还真的活着,还在感受和享受一样。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已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他能做的只是被动的接受。就在他从门板上被搬到棺材里的最后旅程中,也不允许他再看到天空。

至于现代城市里的老人,就要简单的多,连这些过程都免了,医院白色的墙壁和床单掩盖了生命最终旅程的一切细节,然后就是交给炭火,而灵棚里祭奠的其实只是一张纸,而带给你神秘感的更不是死亡而是哀乐。

更深入的,肉体的腐烂和再生,与骨灰的飞扬和变化,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就更加无从想象,所以也就一直恐惧着或神秘着。

人最后的旅程越来越简化,动物最后的旅程也越来越人性,这些都该说是文明和进步。生吃猴脑的残忍,已经变成部分精英残忍的享受,而为普罗大众所不齿。而据说生猪屠宰现在都改用了电击,再也没了猪临死的嚎叫。

作为城市人,见到的动物越来越少,不管本性是慈悲还是残忍,怕没几个主人真会吃掉自家养的宠物的尸体。这么想,一群动物爱好者冒着生命危险去高速公路上救一车肉狗,似乎也有情可原。毕竟他们没见过几次真正被残忍孽杀的尸体。

和尚或者会爱惜一切生命,可这显然也有局限。为爱惜蛾子可以纱罩灯,可会为虱子蚊子也放一条生路吗?以身饲虎可能很壮观,但被一群蛆虫啃噬后的灵魂,怕很难升天吧?而且广义的说,活着的一切都是生命,并非只包括会跑会飞的动物。人活着,可以不吃肉,总不能不吃蛋,也不吃菜吧!而无处不在的细菌,或者吃掉或者被吃,就是和尚也不可避免。

看电视上螳螂交配后雄性被雌性啃掉头颅的镜头,觉得很恐怖。其实这只是人的虚伪。对螳螂来说,这一切都很自然。不管是为了后代遗传的百年大计,还是为了自己交配的高[chao]快乐,这一切早就既定了,用不着用人的道德来衡量残忍或和谐。

看日本电影《入殓师》,知道日本的确也有文化。至少就一个合格的入殓师来说,面对一具尸体,那一套严格的操作程序,不敢减少或糊弄任何一步。再对照日常生活里见到的大唱喜歌的葬礼,以及聘请来的专业哭灵员的假嗓恸哭,总觉得不伦不类。

在文学作品里的死亡,留下印象的有两处半。一处说的是那年那个敏感事件:六十三军排长刘国庚在六部口被打死。他的尸体在一个早晨被点燃烧焦。到下午天热肚子鼓得老大。这时一个青年人拿一块玻璃走上去把肚子一划,肠子就滚了出来,然后他用塑料绳把肠子扎起来挂在肚子上说:“看,多像一朵花。”此时几千名北京市民在不远处围观无人阻止,只听到一阵叫好声。

另一处是王小波的作品。王小波笔下的死亡和尸体都非比寻常,给人一种欢愉嘈杂的错觉。在《似水流年》里贺先生跳楼自杀后,“那杆大枪又粗又长,完全竖起来了”,目睹此景的王二心想“他一定体会了死去时那种空前绝后的快感”。这很让人触目惊心。在他其他的故事里,所有的尸体也都有情绪有感受与活人无异,只是身首异处而已。被砍下的人头存留意识能微笑致谢,能在腐烂中意识到自身的变化。当头颅被缓缓升起,人们向它行礼致意,头颅也知道感激并用唇语致谢,仿佛升起的不是头颅而是国旗,举办的不是葬礼而是联欢。这样的尸体很恐怖也很可爱。

剩下的半处就是普希金的诗了:生如夏花般灿烂,死如秋叶般静美,这里只是说到了死,而并不是尸体,所以只能算半处。诗歌很美,但也只是诗歌。

然而,不管是恐怖还是赞美,对尸体的感受,正如尸体的存在一样短暂。活着几十甚至百年,而尸体存留的时间也就三天最多十天。此后就被埋在地下或烧成灰尘,那时就不能称之为尸体了。在棺材里埋了几年后夫妻合骨时,年头少的,还能发现留存的一些肉身,年头多的也就剩下一堆白骨,大多不再有任何神秘的气氛,甚至不再有任何实在的价值。对挖坟的来说,顶多就是让雇主多几口酒喝,说是为了壮胆,其实更是为了解馋,或者只是为了消除异味。要是有幸参观一次纳粹集中营或南京万人坑,那累累的白骨,带给人的感觉,只是让你更爱国或更仇恨的道具。

当然,时间再久些,或者尸体也可升值。哪怕没有北京猿人头骨那样珍贵,就是有了唐宋时期的年代,至少还有些考古价值,或许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再生。再久远些,就会成化石,例如恐龙的化石以及其他远古生物化石,现在再看,就完全不会被当成尸体,而变成了价值连城的历史遗迹。

说到考古,还有些不明白。古墓重要,化石也宝贵,可更多的化石其实被忽略了,它们就在你我身边,就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根据现代科学这些结论已不可置疑:所有的石油都是古代动物的尸体,所有的煤炭都是古代植物的尸体,所有的沼气都是古代草原沼泽的尸体。这些尸体如此司空见惯,从没听说那个考古学家要从中探索什么远古秘密,反而是被人们毫不珍惜的烧掉变成了一缕青烟。

更宽广的看,你吃的穿的用的,其实都是尸体。就说你我身上的衣服吧。皮草类的不必说,化纤类的尼龙涤纶腈纶都是石油的衍生物。穿着这些尸体,我们一点也不觉得恐惧神秘,还会很自信的将这些尸体显摆在太阳底下。再说平常的食品药品化妆品,水源化肥和电器,多数也来自石油,甚至根本就是尸体直接转化来的,你吃着用着享受着,并没感到有任何异样。

或者这一切都很正常吧。毕竟变化就在这不知不觉中发生,不管是尸体还是对尸体的感觉。试想如果一具尸体从死后就再也不变化,那才真的可怕呢。曾参观过香河坐化的肉身,不管是感情还是理智,都觉得它真的很丑陋。就算是瞻仰过几次的万岁木乃伊,也没了第一次对领袖的瞻仰,而变成了对万岁的讽刺。大概这也算个客观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真正的死亡,或者是生的延续,或者是痛苦的解脱。而尸体只是介乎生死之间的暂时过度。既然死亡之后的神秘无人能解,何不就保留其神秘呢,让其继续神秘而自然的走下去呢。任何违背自然的东西,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客观的说,所有的生命都会死亡,坦承生命的死亡和终结,是一个生命成熟的标志。用生者的眼光来看待生命的结局,其实只有两种,或者腐朽或者燃烧。难道还会有第三种吗?

于木鱼宅

2011-5-17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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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罗军琳精华:罗军琳
☆ 编辑点评 ☆
罗军琳点评:

生命与生命为伍,生命与尸体为伍
一个是生的状态,一个是死的状态
介乎生与死的暂时过渡,腐朽或者消亡有什么不同
其实生死没有什么标志,若标志那就是生的意义之腐朽与燃烧
而不是死的消亡。这样想了,尸体与生命的生死又有何关?
我觉得读这样的文章本身就给予思维一种新奇和启发思考的肯定

文章评论共[3]个
文清-评论

春天,已悄然走远;夏季,已到面前。祝朋友夏安!at:2011年05月17日 晚上9:11

水哥来了-评论

一定没有第三种。问候作者。at:2011年05月18日 凌晨0:14

心无垠-评论

(:003)(:011)文章很是有根底,旁引博证让人叹服和惊诧佩服!欣赏佳作,问好木伯兄弟~at:2011年05月18日 中午2: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