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世昌(1908---1986)浙江海宁人。1932年毕业于燕京大学英文系,1935年获哈佛燕京国学研究 所文学硕士学位,1947年任牛津、剑桥两大学文学博士学位考试委员。1962年回国后任社科院研究生院教授。在国内词学界颇有名气。
卷一之3
《白雨斋词话》曰:“词中如《西江月》、《一剪梅》、《钗头凤》、《江城梅花引》等调,或病纤巧,或类曲唱,最不易工,善为词者,此类以不填为贵。”此真经验之谈。
按:《西江月》上下片各四句,皆六、七言句,无参差之美,且同部平仄韵互押,其味难出;《一剪梅》上下片各六句,句句平收,声调低落,意绪消沉,不易为之;《钗头凤》两部仄韵递换,上下片结句例用三叠韵,音节错落参差,难工也;《江城梅花引》,数次换韵,每换一韵,气为之一折,意极易断,难以为继。上述词牌,均少碰为佳,前辈之言甚是。
卷一之6
词乃是先有音乐调子,然后按调做长短句,不是先做长短句,然后又把它“音乐化”了。先得新腔,然后按腔作歌。
按:其实也有精通音律者,又是填词高手,如姜白石,先做好长短句,再谱曲,曰“自度”。此事涉及到词与音乐关系,按照洛地先生《词体构成》一书的说法,中国文化素来是以文载道,故音乐是服从于词的,而非词将就于音乐;刘永济先生《词论》中,仔细分析了中国五言、七言诗句中的平仄关系,用简约的线条勾勒了诗句音节回环之美。由此看来,歌辞(词)主宰音乐似乎是有理的。但是,词若非服从于音乐,焉有比律诗更严格的格律?究其原因,还是音乐的束缚,况且,唐季、五代、两宋词,均有宫调,有宫调,就有管色与杀声。管色者,定调也,即确定词之宫调隶属cdefgab七调中哪一调。杀声,指词中结句字音程的高度。倘若音乐就于词,用管色、杀声约束词,岂不是反其道而行之?
再看鲍恒先生《清代词体学论稿》一书,唐、五代、北宋词,皆合乐之词,是可唱的,称之为原体词;宋南渡以后,乐谱尽失,使词成为不可唱的案头文学(当然不是全部),是一种历史必然,故此类词称之为变体词。词依音乐而存,是国内词学界之定论,洛地先生认为词是“燕乐”附属品的观念,是中国二十世纪中国词学研究的根本失误,其言过也。
从词的起源看来,词系音乐之产物,应该是比较科学的认识。
卷一之10
止庵曰:“《花间》极有浑厚气象。”余以为《花间》只有言之有物,无他奥秘。
按:《花间集》是中国最早的一部词集,唐季、五代词人之作皆自然浑成,雕痕甚少,不是言之有物所能涵盖得了的。当然,也不是清张惠言所说,《花间》词皆从《诗经》、《楚辞》中化出,境界极高。
卷一之间13
静安论词曰:“词之最工者,实推后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而后此南宋诸公不与焉。”此语自是卓识,但不能排除温、韦及《花间》诸大作家,否则数典忘祖矣。
按:此真是卓越之识。只是清真词虽说词藻华丽、精美,但读来费力伤神,无后主、永叔、少游之畅快、通晓也。今日看来,温、韦词后人颇难为之继。
卷一之22
或谓温庭筠写过《烧歌》诗,词却专写艳情,欧阳修的诗和词,迥然不同,柳永的词里决不进像他的诗《煮海歌》一类的题材。这正证明,诗和词本是两种体裁,各有所长,正如纱罗不宜填絮,绒布不作夏衣。因而指责词脱离社会现实、缺乏积极思想内容、艺术成就较高是畸形发展等说,这和天主教“原罪论”差不多。
按:此等言论,正合吾之口味。今人评词,动辄以作品社会、现实意义来作评判之标准,真是苛刻。词本宜说幽渺之事,情感上瞬间之感受,反映人类复杂感情之百态,国人受文以载道思想影响,要求词要全面反映社会现象,有思想深度,可励志。此等要求,大可不必为难词,前述所说,可由其他文学体裁承担,不就完了?非要词来承此重任,岂有此理。
卷一之28
风景千古常在,常如斯夫,与诗人身世无关,与词之“豪放”、“婉约”更无关,如有感概,寄情山水,亦非豪放。
按:此纯属个人感悟,大凡根底深厚,厚积薄发,有感时,甚山甚水均可为我用,不必刻意强求豪放或者婉约,而有自得。
卷一之39
研究词,有一总原则,即:读词必须研究词本身,万不可隐派微言大义、寄托深远等妄言。此风起于张惠言《词选》序文,将温庭筠之美人起居曲解为“感士不遇也”。其后常州派风行一时,周济、陈廷焯均此遗流。近世论词者亦不免,或明知其非不得不作敷衍门面语。
按:词自起源到清中期,士族或文人均称作词为“小道”,意即不足挂齿。词付于乐谱,大部分是为歌女所唱,在等级森严的古代,说词是非“小道”,难道不是与天下读书人过不去么?宋季后,曲兴起,词渐渐衰落,至明,几无像样的词作,直至明末陈子龙出,稍有起色;清初浙西派、阳羡派崛起后,词呈复兴之态势;至清中叶,常州派起,张惠言《词选》序文,用意是为词正名、尊体。殊不知他对温飞卿的词作之评,太过离谱,遗为笑柄。
卷一之44
亦峰论词作,曰:“首贵沉郁,沉则不浮,郁则不薄。”“不根柢于《风》、《骚》,乌能沉浮?十三国变风,二十五篇《楚辞》,忠厚之至,亦沉郁之至,词之源也。”云云,全是故弄玄虚,以欺初学,为学不诚,直乃大言欺人耳。又曰:“舍沉郁之外,更无以为词。”二语为全书本旨,亦为作者狭见,实不足取。
按:陈亦峰,常州派之后劲也。《白雨斋词话》在清代甚有影响,直至近世。先生此论,是我所见批“沉郁”论最痛快之语。不可否认的是:沉郁作为论点提出,反映作者自身对词作的感官及理性认识,本无可厚非,然国人学前辈,开口闭口皆曰沉郁,则令人生厌。先生此批,恐国内词界无第二人,真性情人也。
卷一之50
或谓张惠言之寄托说可以校正浙西、阳羡二派末流的空疏及粗率之弊。实则谈不到校正,只是制造混乱而已。
按:清浙西派以朱竹垞为首,推崇南宋姜、张,有部分作品开两宋未开之境,竹垞的《桂殿秋》如下:
思往事,渡江干。青娥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确实有过人之处,是好词。
阳羡派以陈其年为首,其词作以豪放出名,与浙西派并峙,统清词坛约一百多年。
至常州派起,张文皋为首纠正浙西派独尊南宋局面,提出两宋并重。与此同时,为使词与诗同样份量,提尊体之说,其用心之良苦,亦中国词界少见。至于是否“制造混乱而已”,国内词界并无统一之说。
卷一之51
碧山咏物词,籍咏物寓寄托,被讥为晦涩的灯谜............................至于词中“兴发感动之力”若只蕴藏于中,不能感动兴发读者,又有何用?
按:以长调咏物,是南宋词的一个重要内容。王沂孙系宋遗民,入元不仕,以物代言,发亡国之音,其心甚苦,未偿不可。然咏物之词,词藻堆砌,曲折隐晦,无历史常识之人,读懂甚难,故而累人。今人填词,言论自由,只要不反常伦,谁人管尔?故咏物词一道,大可置之度外,任其自生自灭。若今人有寄托而咏某物,无异于自讨无趣,此文人之陋习,实不可取也。
卷一之54
静安曰:“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此说甚是。据此则坡公《水龙吟》尤不可深求,《贺新郎》同此。
按:后人评前辈之词,有时尽往高处想,仿佛前人个个是庙堂人物,胸怀之大,我辈只可望其项背,真不可思议。先生此语,深合吾意。观词,能勾起读者共鸣,有美感而生,有嘘唏兴,便可,何必把一些名作尽往政治上靠?此即国人用现时之意来度古人之心,于词何益?若名人之名作皆以道德或政治标准度量,词人都成了道德标兵或政治人物,去评词之旨远矣,可笑也。
卷一之68
止庵曰:“初学词求空。”此论不然。初学词求实忌空,必须言之有物。以温、韦为例,何一语不实?初学即求空,岂非教学者作空话、假话--------空与假相去几何?止庵此说深中“常州派”之毒而不自知,更以谬说误人子弟,可叹可悲。又曰:“初学词求有寄托。”亦不然。初学词不必讲寄托。寄托者言近旨远,老手偶能得之,寄托与虚妄亦相去不远,教人初学求寄托,是教人言不由衷也。
按: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固有真言,但谬论也不少。先生之语,是教导习词者入门之法。吾填词多年,深感以词寄托深义,甚难。好的词作,景语如美景当前;情语,勾起共鸣或警悟,即是成功。若意在笔先,动笔刻意求寄托,作泛泛之谈,漫不着边际,终难得好词。后主的《虞美人》、《相见欢》、少游的《江城子》,语自心内出,人见之皆会言:我等遇此事此景,也合当出此感叹。此类词作,道出的是人类共同的心声,故而大家感同身受。
卷一之70
惠风曰:“境之穷达,天也,无可如何者也。雅俗人也,可择而处之。”但刻意求雅,则雅得太俗也。
按:所谓雅与俗,可以看作是书卷气与市俗气之分。自古以来,中国文人以清高自命,所作文章,自然以雅为上,偶有市俗之作,如入地狱一般被人非议。(山谷、少游等的俚词,不知被多少后辈词话作者讥讽)
南渡以后,宋词的雅化之风日盛,除稼轩派以外,其他词人无不追求雅化、清淡,甚至有的词雅得让人看几遍还不得要旨,如此雅化之果,不如其无。这便是先生所说雅得太俗也。
故上品之词作,语出自然,景、情两融,通俗易懂,方是最好的的雅化矣。
卷一之75
惠风曰:“学填词,先学读词,抑扬顿挫,心领神会,日久,胸次郁勃,信手拈来,自然丰腴谐(此处一字打不出)矣”此言极是。
按:清末临桂派之况周颐撰《惠风词话》,提出“重、大、拙”之理论,依稀有“沉郁”论的影子,但有区别,其中说到填词之法,是甚有心得的。此段言论,就是其出彩之一部也。但“胸次郁勃”在而今却是甚难做到的。物欲横流的今日,能静下心来认真读书之人已经很少,更何况要有“郁勃”之情,此非一朝一夕可得也。
卷一之86
亦峰以为:“回文、集句、叠韵之类,皆是词中下乘”,“断不可以此炫奇”。又曰:“古人为词,兴寄无端,行止开合,实有自然而然,一经做作,便失古意”。此论极是,但应谓“一经做作,便失真意”。
按:时下网络文学,时见回文诗,知者,知其下作、买弄;不知者,以为新奇、才高。人之聪明才智,不用于诗词境界而用做尖奇、弄巧,真不知作者是何心理。
还是一句话:词,有感便发,无感不为也。
卷一之93
或谓词以比兴为主,不如用赋体可以明显叙说。按词亦有赋体铺叙,如柳词。
按:先生此言不敢苟同。所谓赋体以说理见长,倘若一长调,通遍说理,直看得头晕脑涨,有何乐趣?中国文体,自古以来,形式多样,何苦用词来作赋?词之本性,语言温婉,以感性为主,能在感性的基础上得出理性之认识,方合词道。
卷一之98
清初各大家词(尤其如纳兰)皆明白可诵可懂,盖皆习《花间》、北宋名作,取法上乎,此开国之象也。清末学梦窗、碧山则取法乎下矣。其作品大都不知所云,自艰深,实则不通而已。盖此彼学南宋,非颓靡难解,即文理错乱,梦窗其尤劣者也。
按:北宋词,尤其是小令,皆清新易懂,绝少做作,极易共鸣。至清真后,词渐入所谓雅化之路,清新之气逐失,取而代之的是越读越难懂的词,且做作之氛围日浓。观清一代词人,吾喜莲生、纳兰、春霖,而所谓清末四大词人者,做作之作大于清新之作,过眼烟云而已。
故今人填词,尤其是小令创作,多习唐、五代、北宋诸大家之作,所获必多耳。
卷一之101
词家小令往往胜于长调,周、姜、史、吴皆然。....................盖凡人学作词,必先作小令,故每多于新发于锐气隽语,久之疲熟,渐多滥调。........................故我劝青年填词,勉作前期江郎,勿为末路草窗。
按:纵观中国词史,小令佳作远大于长调佳作。其中,唐、五代小令尤以意象精致、情感真挚为后人所称道,温、韦、后主、正中等人之词,皆是典范。今人所作小令,已难复此气象矣。江郎是众所周知的典故,草窗乃南宋末之周密,其词祖法清真,得其形而未得其真,长调只一首《一萼红》意味深长,得清真遗风。
先生此论,道出了文学创作之粗略过程和不易,是静安先生所言三种境界的直白解析。今人填词,不得不知也。
卷一之103
....................天下一流的作品,只有连庸夫俗子亦知其好,方为真正杰作,真正第一流作品,令人不终篇而思卧者,不论其人是否庸夫俗子,其所读必为劣作无疑。
按:此论的是确论。试看少游的一首《江城子》: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此作,是少游“将身世之感打入艳情”,后人评此词:便是未读书之人,也知这是天生好语言,好词。
再来看王观的《菩萨蛮》:
《单于》吹落山头月,漫漫江上沙如雪。谁唱金镂衣,水寒船舫稀。
芦花枫叶浦,忆抱琵琶语。身未发长沙,梦魂先到家。
试问,天下游子欲归之时,不都如此么?此类作品,感人至深,焉有思卧之情?故是一流作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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