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把我从小水沟里揪出来，我手里还紧抓着刚逮到的泥鳅和螃蟹。父亲把我拎到大水塘里涮干净，母亲给我换上齐整的衣服，母亲还特意打理一下我那卷得不是很漂亮的卷头发，我要进学堂了。

上学报名也是要考试的，可能学校不收傻孩子。考试内容有两项，数100个数和指出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数一百个数，我不在话下，而且数得快得老师听都听不及。至于东西南北，我有点晕。太阳挂在天上，家在那里，不同名字的庄稼地也都明明白白地摆在自己的位置上，突然多出个东西南北来，我想不通。关在一个叫做教室的房子里，我急中生智，默念着父亲教给我的秘诀。有门的地方叫南，门对面的地方叫北，有黑板的地方叫东，黑板的对面叫西。东西南北的问题，是我人生遇到的第一个难题，从此我知道了学校不是什么好地方，需要动很多脑筋才能玩得转。只记得当时很紧张，至于最后怎么答的，没有一点印象了。总之，我成了一名背着小书包的光荣的小学生。

学校的前身是我们赵家的祠堂。学校里都是参天的大柏树，棵棵都一个小孩儿抱不过来，终年都顶着墨绿的枝叶。因为这些柏树，学校成了我们那一带的标志性建筑。

每到秋天，柏树的种子成熟时，老师学生就集体出动，采集柏树的种子。这些种子要捐到很远很远地方，在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再长出一片一片的柏树林。采集种子的日子像过节一样，学校不上课了，老师学生可以一起说着笑着唱着，再不用为回答不上来问题而吓得胆战心惊。打种子时，会一起打下很多柏树叶子。此时，柏树叶特有的香味儿仿佛就萦绕在鼻端。

一年级到三年级都是管素兰老师教我。就像小动物睁开眼睛把第一次看见的活物当做妈妈一样，我与管老师也建立了那种非常的关系。在管老师面前我不会感到羞怯，我爱跟管老师说话，一说话还容易忘情，一忘情就会脱口喊老师喊妈。然后，老师笑，我也笑。其实，那时管老师才刚结婚，还没有孩子。我的眼光一直追随着管老师，认为她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

管老师只是民办教师。我们是二班，一班的班主任李老师那可是城里来的，而且吃商品粮呢。不过，我很给管老师争气，每次考试我都拿年级第一。记得一次朗读比赛，朗读题目是《周总理　你在哪里》。这可不是管老师的强项，人家李老师张口说的就是普通话，再给学生传授一些朗读技巧，胜券稳稳地在握了。可是，管老师一点也不气馁，她把我叫到办公室，师生二人一个字一个字地纠正读音，一句一句地练习。管老师告诉我，不管能不能得奖，一定要尽最大努力，决不放弃。

比赛时间终于到了，别的年级先比赛，我们年级做准备。我看见商品粮老师正在矫正她的学生怎样读“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那句，读得声情并茂，实在好极了。我们年级抽签，我先上。小时候，我上台从不怯场，不但不怯场，还很荣光的样子。我走上主[xi]台，立定，鞠躬，微笑，向全体老师同学问好。稍顿，报出朗读题目，开始倾情朗读。当读到那句“周总理，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时，我不自觉把商品粮老师的技艺用上了，而且又配上眼圈一红，鼻头一酸，喉头一哽咽……顿时，全场掌声雷动，不得第一都难。多年后，我还在想，那个商品粮老师在台下一定气得吐血吧！写到此，我不禁又窃笑。

小学时代，感觉自己就是风云人物。走到哪里，不但小学部，就连初中的姐姐哥哥们都认识我，都能叫出我的名字。小零食、橡皮筋、毽子这些小玩意，总有人送我。记得有一次星期天我耍懒，不把书包往家拿，结果下雨了，教室进水，书包给泡透了，书本都粘在了一起，我哇哇大哭。同学们买了很多本子、橡皮、铅笔送给我，把课本借给我。现在想起来，心中依然骄傲而温暖。

那时，各个村子都爱放露天电影。哪个村子放电影，那个村子的同学就会拉我去他家吃饭、看电影，再住一宿。有时，我真不愿意去，怕父母着急。如果我拼死反抗，他们就几个人一起拽啊，抬啊，跟抢亲似的。所以，在附近的村子里，我几乎都去看过电影，吃过饭。现在依然记得冬芳、赖货姐弟家的炒芥菜很好吃，一吴姓女同学家的馓子味道特香（她家是卖馓子的，很惭愧忘掉了她的名字）。

像我这样优秀人物几乎是没受过什么打击的，突然有一天，我竟也受到了站在教室外面的待遇。一日中午，村子里来了耍猴子的。那猴子表演的节目很有趣，表演间隙，一只猴子还爬到枣树上，把青枣子摘下来一个劲儿往嘴里塞，不一会儿，两个腮帮子就鼓起了大包。但猴子依然不停手，我倒要看看它到底能吃多少。等想起上学的事情，路上已经不见一个学生了。我撒丫子就往学校跑，读书声，讲课声……我迟到了。教室外面已经站了几个倒霉的家伙，我自觉与他们为伍。讲课中间，老师出来看了一眼，竟然没让我回教室，我委屈得哭了。

因为学校以前是祠堂，所以我们教室的门跟家里不一样，是拱形的，门头两边的大青砖上雕着漂亮的图案，有时，我会盯着这些图案研究半天。学校的角角落落里还倒着很多青石碑，碑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字。教室的后面是庄稼地，地里有一大片坟，是八路军的，这块地的名字因此也就叫了“八路坟”。每年清明节前一天，我们都会用柏树枝扎花圈，花圈上插着各人做的小白花。清明节这天八路坟上便围满了漂亮的花圈，校长照例又给我们讲一通八路军的故事。

我最喜欢学校的西南角，那里有一个水塘。水塘的边上有一棵很粗的合欢树。合欢花开，犹如漫天云霞，漂亮极了。我们爱拿一本书在树下读，读着读着，看着满树繁花就出了神。这棵树在一次狂风暴雨后倒掉了，横在池塘上很多年。开始，还坚强着开花，后来就死掉了。我到外地上初中后，每逢假期，还会到这棵曾经美丽的树前缅怀。有一年的春天，我发现合欢树根的位置上冒出两棵小合欢树苗。我欣喜若狂，跑回家拿来铁锹，小心挖出来，栽在自家院子的窗下。不几年，合欢树在我们的精心照料下已经长到我手腕粗了。每逢夏季的早晨，合欢树如睡醒一般，精神地伸展开合在一起的叶子，开出满院霞光。蝴蝶，黑的，黄的，花的……我不知它们从哪来，翩翩在云霞之上。占有欲驱使我抓住它们，夹在书本里。现在，在一本厚厚的辞典里，还躺着几只干枯的它们。

随着合欢树干的增粗，我也渐渐长高了。开始偷偷地照镜子，开始讲究衣服穿得是否得体。暑假里，在蝴蝶的翻飞中，在合欢的花影里，我下了苦功，背了大量的唐诗宋词，开始把自己往淑女的形象修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