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上班,一般都是步行半个小时左右,然后才挤个公交车,再过两十分钟才能到办公室。倒不是必须要走的,也可以再做一趟公交,可总觉着整天做办公室,抽烟、喝酒、上网、闲扯,一点活动的机会都没有,不如稍微起早一点,还能锻炼个半个小时,心里也踏实一些。
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没有信心的人还真不少。比如清早上班的路上,到处是摇胳膊晃腿地人,且不完全是老年人,晚上,在小区里散步的时候,也能看到各式锻炼的人。晚上的光线又不是太好,有时一人溜达,冷不丁看到对面两个人健步如飞地向你走来,心里都有点发虚,那动作完全是武斗的前奏,可当他们毫不减速地从你身边过去的时候,你才明白,原来他们是在快走。更有甚者,当你迷糊着眼睛看电视时,忽然能被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吵醒,原来是对面楼上的大妈正在坚持跳绳。
锻炼自然是好事,即便是偶尔妨碍了个人的休息,都是无谓的。所以当别人的锻炼对我有轻微的妨碍时,我只会从内心里祝愿他们健康长寿。
可是锻炼也是一门学问,要有强度,像我这样溜达估计没有什么效果,而且在溜达时,我还喜欢分神,经常性地发愣,致使在过马路时,经常地听到前后左右的喇叭催着我让路时,我才会如晃过神般,悻悻地挪动自己的脚步。
我始终很难融入城市,可我现在也没有属于自己的乡村。
就要到车站的时候,我路过一条河的码头,成群的浮萍和垃圾延伸的很远很远,只有一两艘残破的机动船孤立在那儿戳着,时不时会有从船舱里走出的蓬头垢面的中年妇女在浮萍中间淘米、洗衣服以及处理粪便之类的垃圾。岸上是一个巨大的沙站,像小山一般的黄沙随风飘扬,交织着汽车三轮车的轰鸣、小商小贩的叫卖,配以匆忙上班的男女老少组合成了城市的清晨交响曲。
那条河我很熟悉,顺着这条河往下,会到我的家。在车辆没有像现在这般多的时候,我们进城需要坐船,走的就是这条河。所以,站在码头,我就会沿着河流往前想,一直想到我的家,我的童年,我的与船有关的日子。
与船亲密接触的机会不是很多,因为我们进城的机会很少,不过这不影响相关的记忆,相反倒是特别的深刻。那是每年的秋冬季节,父亲和母亲挑着满满的一担柿子要到城里叫卖,很幸运,他们很多的时候都是带的我,偶尔才带姐姐一道。遇到这样的荣幸,我几乎是下半夜都睡不着的,总是起来几次,看时间有没有到。终于到了四点的时候,一骨碌从床上翘了起来,非常利索地穿好那件臃肿的黄棉袄和黑棉鞋,拿着第一天晚上准备好的手电,以正宗跟屁虫的身份紧紧地跟在父母的后面。我的任务就是帮他们照路,山间的路坑坑洼洼,又挑着担子,没有手电的话寸步难行,所以,我还是有一点作用的。
大概要走一个半小时,途径两个村子和两个山洼,还有一片黑压压的麻地。那是标准的夜气更深,寒气逼人,我走在路上连话都不敢说,生怕惊动了在山洼里沉睡多年的某一个女鬼,心里又紧张又兴奋,唯一可做的只是加快自己的步伐,不至于掉队。
到了乘船的码头,东方有点鱼肚白,码头上也站满了进城的人。那时进城办的都是大事,一般的小事情到集镇上就能搞定的。那些大事主要是婚丧嫁娶需要的东西很多,到城里去置办显得正式,可能也会节省一点。别的我记得不是太清楚,单是我的几个姨娘和姑姑,她们在婚姻关系确定之后,男方就得为她们买很多布料,而到了她们出嫁的时候,爷爷和外公也得为她们买很多嫁妆,这些都只能到城里去买。而且以前的婚期一般都在冬天,所以客运船在冬天里迎来了各自生意的旺季。
不一会儿,船来了,大概是十个马力的机动船,后面是一个驾驶室,前面还加了一个长长的船舱,船舱里安放着座位,是让乘客坐的。船靠岸之后,船老板会从后面取出一个长长的跳板,连接河岸与船身的。跳板很窄,单个人走是没有什么问题的,那些挑担子的人走在上面就有点紧张,我分明能看见挑担子的人小腿上的肌肉分明不停地晃动。等到把担子撂倒船板上时,我分明能看到父亲嘴里哈出的清晰的一缕白气,还有一点如释重负的感觉。船老板卖完船票之后,一声秃噜,船发动了,站在船头的依次进入船舱。我原本还想站在船头风光一下,刚刚能捯饬几个汉字的小孩也想眺望一下祖国的大好河山,甚至可能看到这黑压压的山、清凌凌的河,没准就有那么一点诗兴。不过爹妈立马就掐灭了这根本不存在的诗兴,连拉带拽地就把我领进了船舱。
船舱里是另一番景象,板凳上坐满了人,小孩挺多,自然没有座位,把里面塞得比较严实。大人在里面抽烟的抽烟,拉家常的拉家常,妇女的手中多半是永远织不完的毛衣,极少数还能从嘴里蹦出来一两个瓜子壳——多是南瓜子(自家炒的,不花钱),也有不作为的,总是把双手拢在袖口里,靠在船舱板上一动不动。我们起先是不作为的,后来,还是按耐不住,慢慢地挪到船舱板上的窗户边,从极小的缝隙中看看船外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是不断变化的,起先是一片茫茫的白水,白水的两边是缓缓移动的河堤和村落。而且,随着天逐渐地变亮,这些河堤和村落也逐渐变的清晰起来。上船的渡口离城大概有个十几公里,沿途要经过三个乡,十几个小村,河道也是纵横交叉,分成了六七个圩口。而几乎每到一个圩口,船又要停一下,还要再塞进几个人,每进来一个人,总是带来一股清冷的寒风,认识的相互打个招呼,不认识的就只能干巴巴地望着早已坐满的座位,而原来就没有座位的小孩就幸灾乐祸般地看着我们的同盟军逐渐地扩大。
船舷很窄,但是焊接了栏杆,所以并没有什么安全隐患。我们的胆子也逐渐变大了,开始打开窗玻璃,手开始伸向外面,也终于能越过船舷够到河水里,随着客船的前行,手也就跟着前行,在客船把河面分开巨大的两片之后,我们的小手也把船边的小水面分成了更小的两片。手插到河里,一直凉到胳膊,再凉到心里,却又舍不得撤手,直到母亲在边上喊“呆儿子”的时候,才发现再不收手的话,我就要破冰了。
河面有时宽,有时窄,是天然的曲线,似乎没有尽头。河面中间隔一段就有一大片芦苇地,不过到了冬天都变成了枯黄色了。春夏之际才是它们疯狂成长的季节,到了端午,家家要包粽子,苇叶就是原料,自然能看见许多划着极小的木船的男女去采摘苇叶。现在去面对它们,只能徒生一些想象了。好在,夏季偶尔也能看到。
河岸也就是河堤,栽着高高的树木,应该是以法国梧桐为主,挺拔伟岸,因为儿时的记忆,它似乎都是我认定的最美的树种了。梧桐树的后面,便是圩区的人家,天逐渐放亮了,挨家挨户开始做早饭了,屡屡炊烟扶摇直上,像一条条素净的带子,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在它们美妙的舞姿下面,勤快的少女在河堤下的石阶上淘米、刷锅、洗衣服。一阵阵棒槌击打衣服地声音充满着动感,有节奏地装点着初冬的河面。
船行的速度还是很慢的,就这么十几里的河道,能行驶个一个多小时,但是竟没有什么感觉。到了终点的码头,齐刷刷地停了几十条客班船,船的顶棚上写着各自的起点和终点,摆了好多层,摆后面的船是靠不了岸的,需要从别的船身上经过才能上岸,大人则是始终逮住小孩的手,生怕走丢在攒动的人群里。
不知道从那年开始,人们进城全部变成了坐车,只要三分之一不到的时间。相应的,河面上面的生意就冷清了许多,我也几乎没有再坐过客运船了。甚至对沿路的村子河道记得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据说今不如昔了,有的村子改造了,迁到了圩心里,还有的村子因为交通不便,大多数人家都外出打工了,而我准确的信息是,不知怎的,河面越来越窄了,经常可以见底,稍微大的船只只能搁浅渐,而小的船只自然效益又很差,与搁浅差不了多少。
还能看到一些猫儿船,就是很小的那种。都是外地的,他们主要是四处捕一点鱼,收入很少。他们的孩子有时在我们的小学里上学,今天上,明天不上,没有什么规律。有一次,一个孩子生病了,老师们吓得要命,找到了他们的父母。一进船舱,一股脑儿冒出了四五个小脑袋,他们的父母非常轻松地摆摆手,安慰老师,没事,歇两天就好了。歇两天肯定不能好,这是在和运气较劲,赌注是他家不嫌多少的那个生病的孩子。
我们也不知道,这些猫儿船最终会飘到什么地方。况且,我就一直呆在这个地方,倒没有折腾过,可是,这就能保证现在的河流还是以前的河流吗?
还有呢?
-全文完-
▷ 进入摩曼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