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三个娘,亲娘,婆婆,和干娘。
她们都是最平常不过的家庭妇女,虽然婆婆随公公在城里落了户已经快四十年了,但和我娘一样琐碎、唠叨。而干娘呢,和我娘是好姐妹,她们槌不离锣,公不离婆,一块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纳鞋底,一块扛着铁锨上工,一块欺负死忠厚没用的小队长,一个骂人家,另一个幸灾乐祸地帮腔。
三个娘,只有婆婆不识字,所以就先说她吧。按说是能识的,有学堂了,还有先生。她去上了两天,挺聪明,学习挺好,认字快,后来婆婆的爹和娘没了,主心骨没了,跟着哥嫂,就不让上了,要带小侄女。先生来家叫,我婆婆汪着一包眼泪不敢说话。婆婆不识字,但是她尊重有知识的人,18岁时,她和公公结了婚,公公喜欢读书,初中毕业考上了省里的学堂,按理说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呀,可是没钱,只得回家务农,婆婆咬着牙将娘留给她的一对银镯子卖了,学费是够了,可是路费却没着落,婆婆心一横,便将一头乌黑发亮的辫子剪了,公公心疼的哭,婆婆却说,哭什么,只要你好好学习,不做陈世美,我再怎么苦再怎么难也值得。婆婆支撑着一个家,苦熬了三年,第四年,公公毕了业吃上了皇粮,他从外地运了一个缝纫机回来。那是什么年代,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就是蹬着缝纫机的轮子,“嚓嚓”地把衣服一路缝过去。潇洒的动作里透着咱家有钱的阔气!过去嫌弃婆婆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婶全部挤了过来,用婆婆家的缝纫机缝新衣裳、新被子,一边缝一边猛夸婆婆好手艺,好福气,嫁了一个吃皇粮的公家人。一院子欢声笑语,婆婆看着一派繁荣景象,想着这都是自己一手挣来,这次第,怎一个舒心了得。
后来,我嫁进刘家,婆婆看我又黑又瘦,横看竖看都衬不得她那长身玉立的儿子,她不好给我脸色看,半夜将儿子叫进了房间问究竟,她儿子搂着她的肩说,老妈呀,你别看她瘦小,学问可大了,比咱家老爷子还厉害。婆婆压低声音问,比老爷子还厉害?她儿子点头,故意用压低了的大嗓门说,你儿媳妇可是堂堂正正的大学生。婆婆一听大学生三个字,眼睛亮了,笑咪咪的说,这孩子除了黑了点,瘦了点,长得其实非常俊。隔天,她儿子非得让我用毛笔走几个字,我提笔写下了家和万事兴几个字,公公围上来说,不错,不错,柳字体能够写到这份儿上,原就少见,何况还是个女孩子。婆婆不识字,但是,听公公夸我,她更是开心,我要帮厨,她硬将我推了出来,你陪你爸写字吧,你那些姐姐们没有一个像他的,他跟我一样喜欢读书人。吃完饭,姐姐和姐夫都散了,婆婆将我拉到没人的地方说,孩子,这是一万块钱,算是娘给你的见面礼,回头给自己添置点衣服首饰什么的。我不接,婆婆急了,孩子,你要是不要,就说明你没有把我当自己亲娘看。我眼一热,接过钱,道了一声,谢谢妈。这一声妈,自此我便多了一个娘。
说了婆婆,再说我的干娘吧。
干娘是童养媳,说起童养媳,我便会想起一首歌:
童养媳,夜儿长,
五岁六岁离了娘。
烧茶煮饭洗衣裳,
半夜里还在机房上。
纺车儿轻轻唱,
梭子儿急急地扬,
纺缍儿恰似那脔心样,
那丝儿和这夜一般长……”
这“丝”是“思”什么呢?是思念亲爹亲娘,是思念朝夕相处的未来丈夫?还是思念心中的另一个人?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干娘很幸运,她的丈夫,即我的干大很疼她,干娘识的那几个字是干大手把手教会的,我长大了以后,一直在想,干娘和干大这种感情便是所谓的青梅竹马吧。
我干大力气大,强壮得象头牛,不过我从来没见他对干娘用过蛮力。干娘身子弱,常年累月的泡在药罐子里,我记得最小的干哥哥结了婚之后,干娘高兴了就和干大谈论生死:你看我,半病三七,算命的说我活不过五十五岁。你那么壮,又有根长寿眉,起码能活八九十。我死了你再找可以,不过我活着你得好好伺候我。干大就嘿嘿笑,丫头,你干娘又胡说了,咱们不理她。
谁生谁死谁长命,都也不过说说而已,长命百岁对谁都是不可能的。不过事情的发展也的确出乎我的意料,显然也出乎干娘和干大的意料。干大一辈子强壮,六十多了还能领着众徒弟四处去修房造屋,谁知道猛然间一早晨醒来就没有气息,干娘扯着嗓子哭,死老头,你怎么就走了?你是不是老早就嫌我是你的拖累了?
多年来,一直是干大唱主角,挑大梁,现在干大走了,干娘的日子应该怎么过呢?我就在心里千祷告万祷告:老天爷保佑我干娘身体好,万事能想得开。
事实上,我的担心好象是多余的,去年回家,干娘从乡下提了一锅菜豆腐来城里的弟弟家看我,我看着她,看着看着,笑了,又哭了。我责备干娘,大老远提菜豆腐不累么,再说了,城里什么都有。干娘说,你最喜欢吃干娘做得菜豆腐了,你看,干娘还调了你喜欢吃得水辣椒。从干大离世到现在,已经两年有余,干娘竟然强壮起来,也开朗多了,笑起来哈哈的。临走时,侄女兰心拍了张合影给我和干娘,照片上,看不出干娘的忧伤,我在想,一个经风历雨,在岁月里渐渐苍老的人,心里会想些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是,我愿我的干娘,有生的日子里天天开心。
写完婆婆和干娘,该轮到我的亲娘出场了。
我的亲娘和前面的两位娘并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是,她更关心我的吃。这不,她从老家寄来的腊肉此时正摆在我家的餐桌上,我用它来炖菜吃。白菜、冻豆腐、粉条、海带丝和肉片一锅烩。老公回家耸着鼻子问:“咦?好香,一股过年的味儿。”儿子跳起来说,“当然香了,这是外婆寄来的肉,还有呀,外婆包得饺子更好吃。”
是呢,是呢,娘包得饺子很好吃。非但好吃,还好看,她包饺子跟绣花一样,精致圆溜,在盖帘上排成几排同心圆,象一队又一队规规矩矩的元宝在拉着手跳圆圈舞。娘老了,现在包得饺子精细得没这样过分了,但是,她还是要把所有的饺子边缘捏上美丽的花边。
去年回家,娘变着花样做吃食,恨不得将所有的拿手好菜都做一遍,可是,我只有四天时间,娘说,丫头,你想吃啥,你直接告诉娘。我说,饺子,我喜欢吃娘包得饺子。娘说,这好办。其实,天天吃着饺子,我并不是太想,我只是爱这个过程。
看娘和面,看娘脸上和眼里的笑,我看着心里舒服。
对面而坐,爹坐沙发上咕噜咕噜擀皮儿,娘搬把小凳坐对面,从从容容包馅儿。一边包一边自在地拉着闲话,我听他们说些阵年旧事,说着我小时候气死人的种种劣行。我听见娘对儿子说,你妈妈小时候可淘气了,有一回她尿床了,我问她是谁干得?她一本正经的回答,是天上的星星干得。儿子在一旁听了,笑着,跳着,直嚷,我妈妈可真会想像,外婆,结果你就没有打她是么?
娘点头,是呢,舍不得打。
吃着饭,吃着吃着,恍惚间有些出神了,想起了远在天涯的三位娘。娘呀娘,经过无数的光阴冲刷和不期然的磨折损伤,我会在任何时候都想念你们,想念你们的笑。今天,在这个母亲的节日里,容孩子对你们矫情一回吧,容我抱抱你们并对你们说声:母亲节快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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